“哦,我聽過,玉湖第一名伎。先生可真是個風雅之人。”
“我還是少城主的時候,遊曆天下,在卓州遇上了她。那時候,她的豔名早就響徹青卓一帶。鈿頭雲鬢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玉湖之畔,燕子樓裏,夜夜笙歌,多少王公貴族做了她的裙下之臣。我,亦不能幸免。”
“唔,讓我猜猜,她定是個心高氣傲的,對那些一擲千金的金主定是不屑一顧。唯獨你,她另眼相待,將你請作入幕之賓。無奈,你要娶她,你爹娘卻是如何也不同意,所以你們隻能天各一方。”
“你聽說過杜言有這麽一段情史嗎?”
“那倒沒有。”
“她確實心高氣傲,我也沒那麽幸運。”
“那她可真是沒什麽眼力見兒。”
風挽塵撐起身,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就你一廂情願,真沒意思。就沒兩情相悅的?”
“無疾而終。”
“算了,不想聽了,喝酒吧。”
“怎麽不想聽了,我突然想說了。”
“尺素,雲散,你們進來聽吧。”
風挽塵提著酒壺,搖搖晃晃地起身往外走。尺素和雲散推推搡搡地從門外探出身子。
“我們不是要偷聽,就是在外麵候著,以免小姐有什麽吩咐。”
“囉嗦。”風挽塵挑眉看她,煙波流轉,嫵媚到極致處,又有萬般愁緒在其中隱約。
她扶著門,慢慢往外走。尺素剛要上去跟著,風挽塵開口道:“不許跟上來。”
“可是小姐,你醉了,我怕……”
“我清醒得很!”風挽塵甩下這句話,走出門,一邊灌著酒,一邊往後花園的方向去了。
尺素站在門邊看了會,也無可奈何,跺了跺腳轉會屋子裏。雲散已經在桌邊坐定了,她也走過去坐下。
“先生,有話就說吧,莫憋在心裏。”尺素一本正經地說。
“你們兩個小丫頭,能懂個什麽。”
“先生,你可莫要瞧不起我們兩個小丫頭,小姐也不過雙七之年,不照樣把你們這些王公貴胄給治得服服帖帖貼的。”
“你若是有你們小姐的半點聰明勁兒,就得是修了八輩子的福!”
“那我們小姐該修了幾輩子呀。”
“她呀,恐怕後幾世的福澤都在今生提前耗盡了。”
“你敢咒我們小姐……”
外麵,風挽塵獨立風霜,想起這連月來的事,心裏一陣酸楚。
別人看她,要多光鮮有多光鮮,可她的不易,又有幾人看得見。
情之一字,她最是參不透。明明是虛無飄渺,淺薄不堪,為何總有人前赴後繼地撲進去,全不給自己留點退路,到最後落得個慘淡收場。
她怕。
煙起三番提點她,她雖是惱火,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些都正正的是她心中所想。
一陣風吹來,激得她渾身打顫,抬手攏了攏衣襟,仰頭灌了一口酒。頭腦不太清醒,身子虛晃了一下,便向後跌躺了下去。大片殷紅的扶郎花在她身下綻放,濃黑如墨的青絲鋪散開來,壺中的酒汩汩地往外傾瀉,花香,酒香一下子就襲上她的身。她便在這天光秋色裏,昏沉地睡了過去。
她夢見了一個有著明亮桃花眼的女子,倚在榻上,幽幽地歎著:“琴瑟在禦,琴瑟在禦……”反反複複都隻是這一句。
待彩箋尋到她時,已過了午時。她就一直在那颯颯寒風中沉睡著,仿佛她本來就在那裏,等了千年,平靜安詳的模樣。
“小姐,小姐!哎呀,你怎麽就睡在了這裏了呢!這種天兒,多容易受涼啊。醒醒誒,小姐,回屋子裏去吧。”
風挽塵睜開眼,看到彩箋一臉的焦急,有些疑惑。一偏頭竟看到了在西風中瑟瑟發抖的花兒朵兒,突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彩箋,我睡了多久了?”
風挽塵聲音已有些沙啞。
彩箋將她扶起來,替她拍掉身上沾的葉子花瓣和塵土。
“你看,這不就凍著了,回頭煮碗薑茶,小姐喝了,鑽進被子裏好好睡一覺。”
“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裏我們遇到了一個叫洛驚鴻的人,還有一個叫連訣的,他們好像挺有來頭的,是什麽城主。”
“小姐,就當是夢一場罷,醒了後,我們還得往前走呢。”彩箋柔聲勸,仿佛怕驚擾了她一般。
“嗯,是一場夢,一場夢……”
風挽塵腳下虛浮,一個不穩,又栽倒在花間。
“小姐,哎呀,尺素,尺素,過來搭把手!”
尺素從前院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咦,小姐你怎的還在這裏呀,我剛剛過來怎麽沒看見呀?”
“你眼睛長在腦門上了!”彩箋沒好氣地嗆她。
尺素瞥見那片扶郎花中間塌下去的一塊,頓時了悟。
“原來躲在這裏睡覺來著,難過我尋你不得。”
“你還敢說,作為貼身婢子,自當寸步不離小姐左右。你看看你自己的德行!哪有半點為奴為婢的樣子!”
“小姐不讓我跟著嘛!”
尺素上來扶著風挽塵起來。
“好了,我頭疼得緊,你們莫再吵了。”
“我看要給小姐你煎碗藥了,這聲兒都變了,還是叫尺素去給你找個大夫。不行,先叫煙起來瞧瞧。”
“無大礙,扶我回去吧,我不想在這個院子裏待著了。”
“誒,回去奴婢先給你把個脈吧,這樣,總不能叫我們放心。”
“隨你吧。”
尺素低默不語,隻專心扶著風挽塵,因為她此刻已將大半的身子支撐在自己身上,她卸去了一身的防備,那麽脆弱。尺素暗暗捏了捏她的掌心,她回以一笑。
彩箋抬手將風挽塵頭發上的一片葉子拈下來。
“小姐,你可得顧惜自己呀!洛公子沒那個福分,你還要尋個好夫君,喜樂安康。”
“他沒那個福分,我亦然。”
風挽塵一病沉屙,在床榻上昏睡了十幾日。煙起開的方子不見什麽效果,彩箋將半個近州城的大夫都請了個便,各個都說隻是寒氣侵身,無大礙,卻始終不見風挽塵好轉。
“我聽說城北有一家醫館的大夫不錯,似乎祖上還出過太醫院院使,尺素,午後咱倆去把人請過來看看。小姐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煙起盯著床上呼氣均勻的風挽塵,說了句:“沒用的,小姐這病,輕易好不了的。”
“那可怎麽是好?”尺素焦急地在來回走著。
“還不都怪你!叫你好好跟著伺候,竟然就讓小姐那樣在外麵睡了半日,這次若有個閃失,你看我不宰了你!”
“小姐這是心病,都說,解鈴還須係鈴人,你找個大羅神仙來,也無多助益。”
“可是洛公子都已經走了,我們到哪去找這個係鈴人?”
“那也無法,隻能求老天庇佑。”
“我又不是病得快死,咳咳……你們這一個個的,至於嗎?”
風挽塵緩緩地睜開眼,虛弱無力的開口。
“小姐,我們把你吵醒了?”
彩箋忙過去替她掖好被子。
“你說呢!”
“那我們出去,你好好休息吧,昨兒咳了一整夜,好不容易睡下的。”
“不睡了,一睡著就做夢。”
“睡不安穩麽,奴婢給您點上凝玉香。”
“那香裏有朱砂,聞久了不好。”煙起插嘴。
“我也不喜那個味道,每次聞道,腦子裏可都是采月樓裏那些個先祖排位呢。”
一句話逗笑了屋子裏的所有丫頭。
“說到先祖排位,你們可記得我們的第一任莊主?”
“當然記得,那塊空白的碧玉排位。”彩箋在床沿坐下。
“還有那幅空白的畫像。以前莊裏還有說法,說是她老人家嫌那排位上的字刻得不好,自己從畫裏走了出來,將字給抹了,所以那排位是空的,畫也是空的。”
“那都是胡話,子不語怪力亂神。她老人家隻是想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去。到現在,她老人家的閨名還是個謎。”煙起也在床邊的杌子上坐下,交疊著雙腿,閑適安逸。
“不是風藏月嗎?”尺素奇道。
“風藏月隻是後人對她的敬稱,與山莊同名。”風挽塵接口。“她本名,聞人同。”
“什麽?!”
“長公主!”
這一秘辛無疑令在場的所有人洞心駭耳,誰敢將那個大胄朝最尊貴的女子與藏月山莊中殫精竭慮,孤寂終身的婦人聯係在一起。
“當年京畿失守,端王破門入宮,女王佘自戕,乾元長公主固守東宮。幸好後來洛笙默將端王逼退。大胄皇宮,便是如今的藏月山莊。”
“唔,難怪呢,以莊中的亭台樓閣,無一不是奢華無雙,任他有多少財力,也建不出這樣的莊子。”
“還有易園,我早聽說過當年女王佘愛牡丹,建園養花,原還以為是仿建的,竟然真的是那個易園。”尺素眼裏閃著亮光,興奮不已。
“以前叫馥園,端王將名字改成易園之後,長公主就沒再改過來,咳咳咳……算是對後世的一個警醒。”
“可是,我記得長公主不是與寧朔侯策馬天涯去了嗎,怎又變成了風藏月?”
“以前的事,誰說得清楚,現在所謂的《胄書》是洛家的門客編纂的,還不都憑他們一張嘴說,事實如何,也無從考究。我也是從莊裏的一些手劄看來的,之前也聽洛公子說起過。”“小姐怎麽會提起這個?”
煙起緊盯著風挽塵的眼睛,仿佛要將她看穿一般。
風挽塵蒼白一笑。
“我這幾日,每每閉眼,都能見到她,就倚在榻間,反複呢喃一句‘琴瑟在禦’,聲聲哀泣。”
“夢裏兩人常相見,醒來隻隔數十年。”煙起語帶調侃。
彩箋則是堆了一臉愁容。
“怎會夢到她老人家呢,可是有什麽指示?”
風挽塵搖了搖頭,轉臉朝外麵看去。
“這幾日天氣如何?”
“下了場雨,已經涼了,今日算是晴好的,就是風大了點。”
“我也該起來看看了,咳…咳咳……再賴在床上,身子都要散了。”
“小姐想通了?”煙起問道。
“有什麽想得通想不通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去打點水來,我梳洗一番,你們陪我出去走走罷。”
“誒,奴婢這就去。”
彩箋領命往外走,在門邊卻撞上了剛好進來的赫連置。
“你家小姐醒了?”
“嗯,早上好不容易睡下的,這會就醒了,我們也不敢離開半步,就在床榻邊伺候著,可就是擾了小姐的清靜。”
“她精神如何?”
“比昨天好了不少,剛剛還在跟我們說話呢,咳得也沒那麽厲害了。”
“那就好,我進去看看她。”
“誒,先生還是在爐子邊煨一會兒吧,莫把寒氣帶進去。”
赫連置白她一眼。
“你家小姐是什麽做的骨肉,這樣嬌貴。我看她平日裏寒風裏來去,也沒病沒災的。”
“這可不同,現在小姐身子正虛弱著呢。”
“又不是坐月子。”
赫連置嘀咕著,走到屋角的炭爐前站定。
“你忙吧,我煨暖了再進去,不能叫你們小姐受半點寒。”
“奴婢謝先生體諒。”
彩箋朝他福身,轉出了門去。
見她一走,赫連置就繞進了裏間。風挽塵斜倚在床上,臉色蒼白,較初見的時候清減了不少,眼裏的光也黯淡了不少,瞧著更像一潭死水了。
“如何,身上可還好。”
“勞先生掛心了,我好得不得了。”
“這麽大的人了,在那外麵說睡就睡,你也真有本事,竟在那花叢裏睡了半日,大公子的花都叫你壓死了大半。”
“惜花之人都已不再,也沒必要開了,趁早化作塵泥,豈不幹淨。”
“這是什麽混話!你可萬不要因為此次的事情,輕賤自己。你還不到及茾之年,還有大好年光。”
“我說花呢,先生激動什麽?”
赫連置一時語塞。
“以後,先生還是少提那個人罷。”
“唉,也不知道你們兩是誰負了誰。”
“到了如今還計較這些,實在無趣了。若是今生還有緣再見他一麵,我也邀他一飲,算是還他的了。”
赫連置又沉默了。他昨日接到了連訣的傳書,說洛驚鴻對風挽塵也是絕口不提,更不允別人提起,之前梁刈醉酒之後不小心說了個風姑娘,被洛驚鴻打了三十軍棍。
他們兩個,繞著繞著,竟繞成了個死結。究其緣由,還不是相互猜忌。
彩箋正好在此時端了水進來,神色卻有點不大自然。
“尺素,伺候小姐起身。”又走到赫連置麵前:“還請先生回避。”
赫連置灰溜溜地出去找了張椅子坐下。
尺素湊到床頭扶起風挽塵,煙起將架子上的衣服取了過來。風挽塵瞥了一眼,擺擺手。
“去挑件顏色鮮豔的,本來氣色就差,還穿這麽素淨的,咳咳……”
“誒,煙起,你將小姐最愛穿的那件羅紅魚尾曲裾拿過來。”
煙起起身走到衣櫃前。
風挽塵下床套上鞋襪,由尺素扶著,走到桌前。彩箋擰了帕子遞給她。
“雲散呢?”
“前兒個被一隻貓嚇著了,有點發燒,這兩天就讓她在屋子裏休息。”
“煙起,你怎麽不去照顧著?”
“小姐在床上病著,我走不開。”
“你去吧,總不能讓人覺得我苛刻下人。”
“小姐吩咐,奴婢自當遵命。”
煙起放下衣服,一福身,轉了出去。
“有什麽話就說吧。”
風挽塵淨了臉和手,將帕子丟回盆裏。
“莊主又來了信。”
彩箋從袖子中掏出一個信封,朱紅火漆尤為惹眼。
“那也用不著煙起回避呀,咳咳……”風挽塵掩唇一陣猛咳。
“這次的火漆是雛鳳。”
彩箋言簡意賅,風挽塵卻白了臉色。
藏月山莊的信件分四等,雛雀、成雀、雛鳳還有最高機密等級的成鳳。雛鳳、成鳳兩個級別輕易出動不了,除卻莊主與各大家主的書信來往需用雛鳳火漆,平日裏幾無用武之地。
“我都已經被驅逐出莊了,還敢勞動她用雛鳳火漆!”
“小姐還是先看看罷。”彩箋邊說邊替風挽塵套上重重衣衫。
待她穿戴整齊了在梳妝鏡前坐下,撕開信封取出信來看。
“自姑姑前次給你傳信已一月有餘,始終不見你有何音訊回傳,可是怨恨姑姑話說的重了?姑姑也是心憂你涉世未深,為人所欺。
你們一行在近州逗留也有小半年了,可有下一步的打算。你自小極有主張,我也不必操心這個。隻是你既然已到了近州,就順便去趟望月城吧。
十多年來,姑姑將你收在身邊教養,雖不曾刻薄於你,卻也無法像你親身父母那般疼愛,是我虧欠了你。過了這個冬天你便及茾了,也該回複你本來的身份了。
你本名聞人祁連,生父乃聞人家仙去的那位三爺聞人角,我與他是表親。你的生母乃玉湖杜言。你出世不過兩月他們便雙雙去了。當時聞人家內亂不斷,你一孤苦遺嬰無人照料,我才將你接進了莊裏。
聞人家現在當家作主的是四爺聞人徴,他與你父親不睦久矣。還有你五叔聞人羽,他自小與我們親厚,你倒是可以依仗他。
切記,除了你帶出去的那些人還有聞人羽,不可輕信任何人。
聞人氏的家業原本就是你父親的,你若是想拿回來,姑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珍重,珍重。
姑姑風靡音親筆。”
風挽塵放下信的時候,彩箋已經替她梳妝好了。彩箋生了雙巧手,剛剛還病懨懨的風挽塵,此時竟有點容光煥發之意。
“不想,我與先生竟有如此淵源。”風挽塵自言自語。
“什麽淵源?”
“尺素,你可還記得那日先生提起的玉湖第一名伎,杜言?”
尺素紅著臉。
“先生何時提過啊,尺素沒聽到啊。”
“少裝蒜,你那日在門外可不是聽得真真的。”
尺素臉更紅了,囁嚅了幾句,也沒有出言反駁。
“那個女子,便是我的生母。”
35.無限事,從頭說赫連置掀簾朝外麵看去,天色依舊鉛灰著,沉重不已。近州城的城樓已遠遠的退到了身後。
“短短半月,原本擠在近州的牛鬼蛇神都一一歸位了。真不知道,是誰將這場風波生生地平息了下來。”
“還能有誰?這天下間還有第二個人有這樣的本事嗎?將各方霸主齊聚在近州,又原原本本地讓他們回去了,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的。”
“你不是說少提他嗎?”
“我自己提可以,旁人要在我跟前提起,我定叫他後悔。”
“你跟洛大公子還真是一個性子。”
“先生此話說錯了吧,我的性子,該是同杜言一般呐。”
風挽塵扯著嘴角,笑得十分殘忍。赫連置麵色訕訕,看著外麵不語。
“我聽尺素唱過那曲《迷仙引》,你教她的吧,唱給我聽聽如何?”
“你是她女兒,你不是應該會嗎,這樣才像她。”
“先生難道沒聽我提起過,我兩個月大的時候便成了孤兒。”
“其實,杜言到現在還是生死不知。”
“怎麽說?”風挽塵皺眉看他。
“這話,說來就話長了。我也隻是有所耳聞,真相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無礙。無限事,從頭說。旅途枯燥,聊以解乏。”
“當年望月聞人氏春風得意的三公子聞人角,走馬章台,年少輕狂,惹下不少風流債。杜言乃玉湖第一名伎,這你也知道。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我也是親眼見過的。杜言心高氣傲,多少貴胄求之而不得,卻不知她怎麽就瞧上了那麽個風流公子。都說聞人三公子為杜言的傾城風姿所折,夜夜流連燕子樓,散盡千金隻為博佳人一顧。
後來,玉湖再不見伊人,遇安郡中卻有了角三爺和言三娘。杜言為了聞人角也就是你爹洗淨了鉛華,避居於遇安郡,與你爹廝守,妄圖托付終身。奈何,聞人角終不是她的良人。望月城主曉之以君國大義,動之以骨肉之情,將聞人角一紙召回,承襲城主之位,並與槐州周家的大小姐定立婚約。
聞人角也不是個長情之人,見了那譽滿槐州的周家小姐動了心,便將杜言棄之不顧。婚禮上,杜言窮盡畢生所學,一曲《天亦老》,舞驚天下。聞人角看得忘情,走向杜言時,一柄長劍,沒根入胸。杜言跳完最後一個舞步,歎息了一句‘三郎啊’,癡笑而去。自此便絕了蹤跡,坊間盛傳,她投了玉湖,化作一抹香魂。”
“不錯不錯,先生說得可真是聲情並茂啊,就如同當時在場一般。”
“你若細心留意,茶肆酒坊間的那些說書先生早將這麽一段事說得爛了。”
“唔,那我這個父親可真是該死啊,挽塵此生最是痛恨負心之人。”
“誒詒,你怎的還自稱挽塵,你現在是聞人祁連。”
“別人認不認我還不定呢,這話說得早了。”
窗外景物飛馳而過,赫連置輕輕哼起了迷仙引。
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
萬裏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
永棄卻、煙花伴侶。
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
風挽塵在聽到那句“何方攜手同歸去”時,身子猛地一震。驀然想起那個在街上撞上的瘋婦,還有她回頭歎的那一句“三郎啊”。
“也許,杜言她,真的沒死。”
“是啊,誰知道呢,後來就沒人見過她了,她投湖一說,也隻是那些說書先生杜撰的。”
“也不知,此生還能不能得緣,再見她一麵。”
赫連置陷在回憶裏,自然沒留意她說的那個“再”字,隻是歎了口氣,沒有接話。風挽塵亦歎了口氣,沉默了下來。尺素她們在後麵一輛車上,看顧這雲散。雲散底子弱,那天夜裏被貓一嚇,就一直高燒不退。風挽塵原還準備等她好轉了再啟程的,煙起卻說可能她們住的那宅子風水不好,接連病了好幾個,還是趕緊離開的好。風挽塵也樂得個眼不見為淨,免得再觸景生情,就叫她們收拾了,今日啟程往望月城。
因為之前不知道要往哪裏走,但今次卻有了目的地,較之前自然走得快了許多。用過午膳後才出發的,天剛擦黑就進了通州城內。
通州雖不及近州富庶,卻有近州的兩倍轄地,又與邀月、望月兩城相鄰,也算的上繁華,卻也亂得多。
入夜之後,街上少有行人,客棧的門大多緊閉,需得投宿的上去喊門。
他們挑了家僻靜點的客棧,包下了整整一層客房。
風挽塵是必須天天沐浴的,否則夜間就是輾轉難眠。彩箋擔心她又受涼,千勸萬勸也無用,隻得吩咐廚房多送點熱水來。
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白天舟車勞頓的,困意立馬襲來。彩箋伺候她上了床,熄了燈火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風挽塵很快便睡熟了,卻是盜夢連連,醒了許多次。快到子時的時候,又一次醒來。無端的感受到一道目光的注視,她轉身朝外一開,驚見床側立著一個黑影,看身量是個男子。
“誰!”風挽塵一邊躍起,一邊抽出壓在枕下的短劍。
門窗緊閉著,屋子裏沒有半星半點的光亮。那個黑影在風挽塵的寸寸進逼之下節節後退,待到了窗邊,已經是退無可退。眼見著那劍就快刺入那人的胸膛,卻突然有股力道欺上她的手腕,她頓覺半個身子一麻,劍哪裏還握得住,當啷一聲,錚然墜地。
風挽塵有些驚懼,以此人的身手,她絕對討不了好。
“你是誰?”
這個時候隻得強自鎮定。
那人沉默著,隻是氣息有些不穩。
風挽塵有些恍惚,突然抓住了什麽似的,手抖個不停。
“洛驚鴻!”
那黑影往窗那邊移了幾寸,身手推開了窗。
“你等等!別走!”風挽塵剛想出言挽留,那人已經躍出了窗外,不見了蹤影。
風挽塵將身子探出大半,看了半晌,直到確信那人已經遠去了,才關了窗回到床上,無眠至天明。
早上尺素進來看時嚇了一跳,風挽塵已經起了,穿戴整齊,梳了個端端正正的淩雲髻,側坐在窗下,朝外麵看著風景。
“小姐你幾時醒的呀?”
“子時。”
“子時?!那不是沒怎麽睡嗎?”
“昨兒,有人夜談我的屋子。”
“什麽!那小姐你沒什麽閃失吧!”
風挽塵橫她一眼。
“我若有什麽閃失,還能好端端地坐在這裏同你說話?”
“那小姐可有看清楚是什麽人?”尺素也顧不得羞愧了,趕著緊問個清楚。
風挽塵搖搖頭。
“夜裏太黑,沒瞧真切。”
“不行,以後我說什麽也不能讓小姐單獨睡一間了。”
“你去打聽打聽,洛大公子一行,現下到了哪裏。”
“小姐難道是懷疑……”
“再賭一次吧,若是還不成,我也死心了。”
“誒,我這就去。”
“先莫要驚動其他人,快去快回罷。”
“是,奴婢知道了。”
風挽塵又幽幽地歎了口氣。
“叫彩箋準備點早膳送進了。”
“我這就去。”
尺素拉開門出去了。外麵風大了起來,風挽塵隻得將窗關上,靠到床上眯著眼小憩。大概半盞茶的光景,她終於撐不住入了夢。
彩箋端著粥進來時見她一臉倦意的靠在床上,特意放輕了腳步,還是驚醒了她。
“小姐要是實在困了,用點粥再上床歇會。”
彩箋聽尺素說風挽塵一夜沒睡好,也沒多想,還以為是她昨日勞頓的。
“嗯。”
彩箋扶著風挽塵在桌前坐下。
風挽塵拿了勺子舀了幾口,實在沒什麽胃口,又擱了。
“不合口嗎?雲散還睡著呢。要不我出去買點回來吧。”
“不用了,我睡會兒,尺素回來後就讓她直接進來。”
“小姐是讓她出去辦什麽事了麽?”
“我讓她打聽打聽望月聞人氏的情況。”
“唔,那小姐睡著吧,我將粥拿到廚房溫著,您要是餓了,喚一聲,我就在外麵守著。”
“嗯。”風挽塵除了外袍躺進被子裏。
彩箋將碗筷收拾出去,正好碰上煙起過來請安。
“小姐起了?”
“起了,又睡下了,昨兒夜裏沒睡好。”
“哦,那我就不去打擾了。”
“你找小姐有事?”
“想請個脈,看看小姐的氣色。”
“等小姐醒了你再過來吧。”
“嗯,那我先出去買點藥材。這些日子病了好幾個,得補上點了,這裏往望月城的路上,也沒什麽集市了。”
“對,你自己一個人成吧,小姐這裏要人伺候,我也走不開。”
“成的,隻是你也順便看顧著雲散,她剛喝完藥。”
“誒,你去吧。”
煙起看了風挽塵緊閉的房門一眼,轉身下了樓,心裏盤算著該買些防風,桂枝,生地之類的藥做個藥枕給風挽塵。
風挽塵睡得很淺,聽著彩箋同煙起的說話聲醒了一回,聽著煙起下樓時的“咚咚”腳步聲又醒了一回,她翻了個聲,將頭蒙進被子才又迷迷糊糊地入了夢。
彩箋將粥拿到廚房煨著,回來便拿了個凳子守在樓梯處,不允許任何人走到。
尺素回來時,彩箋都快撐著手睡著了。她上去拍了拍彩箋。
“你怎麽睡這了?”
“咦,你回來了。”
“有這麽困嗎?”
“少廢話了,小姐叫你一回來就進去。”
“嘿,小姐還真是迫不及待啊。”
尺素蹦跳著過去推開門,床上的風挽塵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哪裏有半分倦意。
尺素見她這般模樣,立即垮了臉。
風挽塵見她的神色,心裏立刻明了八分。
“不是他?”
“奴婢一直走到通、近兩州的交界處才聽到了一些消息。似乎,他們是往北走的。”
“不是他,那會是誰?”
尺素清清楚楚地看著她眼裏的光瞬間消散。
“往北走了,是回邀月城了吧。”
“不過呀,我倒是聽說連少主近日總在金台一帶混跡。”尺素笑得賊兮兮的。
“金台?”
“在城中,多青樓楚館。”
“卓州有玉湖,通州有金台,這青卓一帶,可真是個風流所。”
“嘿嘿,這下小姐能放心睡了吧。”
“哼,我非將他逼的來見我不可!”
她眼裏又重新盈滿了光。
“小姐再睡會兒吧,醒了之後多用點飯,身體養瓷實了再去跟洛大公子周旋。”
風挽塵點點頭,翻了個身朝裏,不一會兒呼吸便均勻了,沉沉地睡了過去。
尺素美滋滋地拉開門,彩箋還侯在哪裏。
“好姐姐,我一大早起來還沒吃過東西呢,餓的我都心裏發慌了。”
“廚房裏煨著一盅粥,盛一碗給你?”
“一碗哪夠!”
“小姐早上還沒吃呢!”
“無礙,小姐醒來肯定都過午膳了,肯定不會吃粥的。”
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彩箋下樓往廚房走。
“小姐讓你去打聽情況,如何了?”
“小姐同你說了?”
“嗯。”
“唔,洛大公子也來了通州,還有連少主。”
尺素一邊在心裏嘀咕:“不是說不要驚動其他人嗎,怎麽小姐自己就說了。”
彩箋身體一僵,不可置信地等著尺素。
尺素還以為她是吃驚於洛驚鴻的行蹤。
“真是峰回路轉呐!恐怕這一回,我們小姐是要紅鸞星動,陷入情網了。”
“嗯。”彩箋衝她笑了笑,卻是慘淡不已。
“小姐傍上了這麽本事的姑爺,我們以後也不用愁了。”
尺素還沉浸在洋洋自得中,哪裏會留心彩箋的神色。
“你做的什麽粥啊,哎呀,可真是餓死我了。你用過早膳了嗎,再用點?”
“不了,你自己吃吧,我去看看雲散。”
彩箋有點失魂落魄,拂開尺素拉著她的手,一轉身往回走。
“先生呢,先生用過了嗎?”
尺素還在追問,彩箋已經頭也不回地上了樓,進了房去。
雲散安靜的躺在床上,屋子裏還彌散著一股苦澀的藥味。真是個膽小的丫頭,這麽不經嚇,竟然燒了三四天。彩箋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沒有昨天那麽燙了。
彩箋在床沿坐下,怔怔地想著心事。
她自小便同尺素一塊伺候風挽塵,她是識大體,進退得宜,尺素是機靈敏捷,又通武藝,所以她們二人一向有明確的分工。
她統籌整個翠閑閣,處理大小事務,尺素則是貼身伺候保護小姐。
原本也是相安無事的,可是,自從出莊一來,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她自問照顧風挽塵可謂事無巨細,盡心盡力,換來的卻是小姐的日漸疏遠。小姐對她忽冷忽熱也就罷了,現在竟然不再信任於她,這讓她情何以堪?
想到這裏,眼淚便如絕提一般,再也止不住。
尺素看似毫無心機,嬌癡可愛,卻是最會裝傻充愣,每每都能討得小姐的歡心,而自己,總是扮演這那個惡人角色,需要處處提點小姐,也難怪小姐不喜她。
彩箋越想越覺得委屈,直接伏倒在雲散的床上,忍聲飲泣。
雲散被她的動靜給驚醒,看到痛哭流涕的彩箋,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撫了撫彩箋的發頂。
“彩箋姐姐可是擔心雲散的病?沒事的,過幾天雲散就能好起來了,到時候陪姐姐出去玩,去好好看看望月城的續安府。”
彩箋將臉埋進被子裏,不住地點頭,喉頭已經哽咽地說不出話。“何止是齟齬,你第二日不就不告而別了麽?”風挽塵嗤笑道。
“哦,我想起來了,便是那日,難怪你回去的時候一直沉著一張臉。”連訣這才後知後覺。
“誰讓你不肯坦誠自己的出身的,哧,還搪月風家,風隨墨賜姓,虧你編得出來。”
“你那時神出鬼沒的,我自然要懷疑你的居心。”
“還好我沒有一怒之下,棄你而去。”
“那你連夜離開近州城算什麽?”風挽塵毫不退讓,挑眉看他。
洛驚鴻目光卻有些躲閃:“此事你毋需知道。”
“真有事情瞞著我?好,連訣,你說。”風挽塵轉而看著連訣道。
“這……挽塵美人,你這不是為難在下嗎?我若是同你說了,回頭洛兄能放過我嗎!”
“那你偷偷告訴我。”
連訣哭笑不得,以扇掩麵:“挽塵美人,你就當我是死的吧。”
“他沒這個膽量說的。不過是我糊塗,信了一些鬼話。喏,怎麽扯到這上麵來了?迎月城那,你準備如何處置?”
“也不知容肅是打的什麽主意。”
一直在旁邊未作聲的赫連置終於開了口。
“他所圖的,恐怕是你。”
“天下美者唯一人,掬月挽塵,如斯佳人,必窮肅一生,求之娶之。”洛驚鴻輕巧念出容肅的這番話,瞧著風挽塵的眼神深邃無比。
“誒,洛兄你任重道遠呐。還是早些將美人拐回邀月城,免得夜長夢多。”
“我倒是想,她不願意,我也無法。”
“這容易,直接迷暈了綁回去。”
“好,你替我迷暈了她,我動手綁。”
風挽塵這才沒有嗆聲,也沒威嚇連訣“若我不是出身藏月山莊,若我不是續安府的大小姐,他恐怕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連訣又不知死活地插嘴:“誒詒,挽塵美人怎可如此自輕。論身邊的鶯鶯燕燕,容肅哪比得上我洛兄,就比如說那個什麽夷姎,人可是戧州王氏的小姐,卻甘願自去其姓,在我洛兄身後做個低賤侍婢。你看,我洛兄還不是叫你收得服服帖帖的。”
“我看連少主你今日是存心找死的。”赫連置在一旁幽幽地道。
尺素也附和:“就是,就是。”
“夷姎?這名兒倒不錯,聽著就是個心思玲瓏的。洛驚鴻,看來你瞞著我的事不少啊。”
“不過一個婢子,也值得你如此計較。”
“既然隻是個婢子,那你便將她調來伺候我吧。”
“你才剛不還說不要我調人過來嗎?”
“怎麽,你舍不得了?”
“真是個妒婦。夷姎此人很是自以為是,又生性毒辣,調來伺候你,我如何放心?”
“連訣,這個夷姎生的如何?”
“我不曾見過,隻是聽梁刈提過幾回。”
“梁刈,便是你那個狗頭軍師?”風挽塵問洛驚鴻。
“嗯,是我半個先生。”洛驚鴻自動忽略了“狗頭”二字。
“看來梁刈對這個夷姎有些情意呀。這樣,你便將這個王姑娘許給梁刈得了。”
“這……”洛驚鴻猶疑。
“怎麽,你的狗頭軍師已有了妻室?”
“那倒不曾。”
“如此便好,我甚少要你做些什麽,我今日開了這個口,你不會拂了我的意吧?”
洛驚鴻左右一思慮,也覺得此事在理,便點頭應道:“好,等我回了邀月城,便將夷姎送給梁刈。”
遠在邀月城裏的夷姎如何也不知道,自己的終身,竟被風挽塵幾語就定下了。
沈契坐鎮益州,梁刈便被洛驚鴻留在了邀月城內,以免主事的不在時,城內有什麽異動。
洛蒼耳臥病,自然無暇顧及府裏及軍中的事務。洛驚鴻雖被人喚作洛大公子,卻隻是尊稱,他並無手足,洛府的支係也早已沒了實權,大權便全數落在了梁刈手裏。
梁刈可不是風挽塵口中的狗頭軍師,整個邀月城倒也叫他治理得井井有條,洛驚鴻便也放心在續安府裏繼續逗留。
雨,越下越大。
風挽塵從金林院出來時,赫連置撐著傘跟著出來了。
“雨天路滑,我送你們回折玉館。”
“先生,這護花之人不應該是洛大公子嗎?”
“他定是要同連訣算算帳的,便由我代勞吧。”
風挽塵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點破,扶著尺素的手慢慢走著。
赫連置尋不到開口的契機,便也隻能一直沉默著。
走到內儀門時,恰見容肅一行回轉,容肅也瞧見了風挽塵,遙遙地朝她一頷首算是招呼了。
“他們不是在我們前麵回府的麽?”
尺素出去找馬車時,正好瞧見容肅他們出“閑池閣”,所以才有此一問。
“興許是在路上耽擱了,要麽就是去了什麽別的地方消遣了。”風挽塵漫不經心道。
“這容肅可有同你說些別的什麽?”
風挽塵看了看赫連置,也不再賣關子了。
“先生想問什麽便問吧。”
赫連置低頭想了許久,千言萬語,到最後隻化作了一句:“她如今可好?”
“好不好,我也不得而知,隻是聽容肅說,她不認人了。”
“才剛聽洛大公子說到‘瘋婦’,她……”
“是瘋了。蓬頭垢麵,篳路襤褸,不複當年風姿。”
這些話,於赫連置無疑是十分殘忍的。當年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的玉湖杜言,今日竟淪落至如斯境地。
“除了不認人,她身子可還好?”
“她在迎月城裏,有人照料著,想必沒什麽大礙。”
赫連置思索了片刻又道:“你如何打算的?”
“如今,將她接回續安府是不可能的。既然容肅將她帶了回去,便先由他照顧著,等這邊的事完了,我們再作新的計較。”
“你真能放得下心?”
“那也無法。”
“我知道你心中對她存了怨氣,但她也得了報應……”
“我怨她不是因為她一劍捅死了聞人羽,而是她當年選擇玉石俱焚時,棄我這個幼女於不顧!”
“她苦了半輩子,到頭來還不得善終,你為人子女,就沒有半點惻隱之心麽?”
風挽塵停下腳步,轉身看著赫連置,搭在尺素手臂上得手越收越緊。尺素吃痛,卻見風挽塵正在氣頭上,便也不敢掙脫。
“好啊,你有惻隱之心,你去救她出來。唔,我倒是忘了,你對她餘情未了嘛,我那個薄幸的父親早死,由你接手倒也不錯。”風挽塵譏笑道。
赫連置抬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我原還以為你隻是少了父母疼愛,性子有些冷。原來你竟如此薄情寡義!”
尺素驚叫一聲,伸手護住風挽塵:“先生,你做什麽啊!”
“我看你那個藏月山莊裏的姑姑沒教好你,我便代你娘好好教教你處世之道!”
風挽塵側過頭冷笑:“哼,你代她?你配嗎?”
“我不配誰配,你那個黑了心的四叔,還是你那個懦弱無能的五叔?你以為在這世上還有幾個人當你是自己人的,這續安府裏的人,哪個不是防著你?你若是死性不改,總有一日會眾叛親離!”赫連置也是氣急了,才會如此口無遮攔。
風挽塵瞪著他,眼眸通紅。
尺素猛推了赫連置一把:“你憑什麽這麽說我們小姐!”
赫連置這才幡然醒悟:“挽塵,我不是那個意思……”
風挽塵不等他說完,抬手打斷了,然後執著傘往外後花園走,尺素跟上去。
“小姐,先生是氣急了在說胡話呢。”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小姐啊……”尺素又跟上去。
“不準跟著我!”風挽塵衝她喝道。
尺素扁了扁嘴,停了下來,沒再跟上去。
赫連置怔愣在原地,許久之後才想起來,忙著往金林院的方向走。
“先生!”尺素見赫連置不去勸風挽塵,反而是往回走,更是急了。
“我去找洛驚鴻,隻有他才能勸下挽塵。你跟過去,遠遠地看著她。”
等赫連置走遠了,尺素才反應過來,疾步往後花園走。
風挽塵在後園中的遊廊裏尋了處避風的地方坐下,靜靜地回想出莊以來的種種。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挽塵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便側過頭不動聲色地將眼角的淚拭去。
“他們這麽快就把你找來啦?”
“你不看就知道是我?”洛驚鴻在她身邊坐下。
“哧,你的腳步聲我還聽不出來?”
洛驚鴻攬著她道:“怎麽,還哭鼻子了?”
“沒有。”風挽塵強道。
“還不承認,聲音都變了。”
他扮過風挽塵的身子,挑起她的下巴。
“你看,眼睛都紅成這樣了,看你委屈的。我看這次可不能輕易放過赫連置了。”
“他同你交代了?”
“嗯。我看看這邊臉頰,還紅著呢。我看先生是存心替尺素報仇的,你那邊剛打了尺素一巴掌,他轉身就打了回來。”
風挽塵埋首在他頸間,鼻子酸的難受。
“那你再替我打回來。”
洛驚鴻聽她的聲音悶悶的,知道心裏她憋的那口氣還沒出來,便拍著她的背道:“這裏也沒別人,想罵人還是想哭都隨你。”
風挽塵還是沒什麽動靜,隻是過來一會,洛驚鴻便感覺自己的衣襟濕了,懷裏風挽塵的身子也在顫抖。洛驚鴻將她嘍地更緊了,還一邊在她耳邊溫聲勸著:“別怕,有我在呢,絕不會叫你受了半分委屈。”
雨還在劈裏啪啦地下著,兩人就在這一片混沌裏,靜靜相擁。風挽塵的精神明顯好了許多,在車廂裏已經坐不住了,拉著赫連置一起趕起了馬車。自然是赫連置趕著車,風挽塵坐在一邊指揮,順便同他敘話。
“此處往東走大概有二十裏路杳無人煙呐。然後是一個小村莊,再往東走十幾裏路就會到望月城與通州的交界處—卿河,那邊可熱鬧了,雖說望月與邀月交惡,兩岸的百姓還是自由通商,望月聞人那邊想管都管不住。啥叫門衰祚薄,看現在的續安府就知道。”
“誒,你怕是忘了那個招月百裏氏了,那才叫一個門衰祚薄,現下百裏瞋廢了,就剩下幾個老家夥撐著了,現在還有膽跟引月宮家叫板,自取滅亡!”
“此言差矣,百裏氏若沒人撐腰,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挑起戰事?”
“你的意思是?”
“不然你以為,洛大公子費這麽多心將這些人招來近州做什麽?賞景啊?”
“那他怎麽還在這一帶流連?引南那邊不需要他坐鎮?”
“這邊有更重要的事,或是人。”赫連置轉臉看她,一臉曖昧的笑意。
風挽塵裝腔作勢地左顧右看。
“呀,這一帶的景色著實不錯呀,人不見,數峰青。”
“誰人不見?該見的都能見。”
赫連置湊到風挽塵耳邊。
“你準備怎麽將他炸出來?”
風挽塵高深莫測地一笑。
“卿河之畔的民風如何?”
“魚龍混雜,山高皇帝遠的,匪寇橫行。原本洛水上的流寇現在大多流竄到了那一帶。”
“那不就是了。”
赫連置突然福至心靈。
“你是想……”
風挽塵將手指抵著唇。
“噓,說不得,說不得。”
“那你也得掂量著點,那些亡命之徒可不是好打發的。”
“放心好了,我自有打算。”
“唉,這不知道遇著你,於洛大公子來說,是福是禍。”
“或者說,我就是他命裏的劫數。”風挽塵一揚頭,笑得很是倨傲。
“外麵風大,你還是進去吧,身子剛好,別又受寒氣,到時候,要我怎麽跟洛大公子交代。”
“我看你是不知道以後怎麽跟杜言交代吧。”
“別一口一個杜言,那好歹也是你親娘。”
“娘親?她一劍刺下去的時候,可有想過,這世上,還留有我這麽個孤女無人照應。”
風挽塵說完便掀簾鑽進了馬車廂裏。赫連置側臉看了看她,終是無言。
“挽塵,你娘親欠你的,今生算是還不上了。那,便由我來代她盡上點心力吧。”他在心裏如是說。
風挽塵撐著手靠在車壁上,搖搖晃晃間便有些困倦。從通州城出來的這兩日裏一直在馬不停蹄地趕路,雖說趕得不急,可顛顛簸簸的,人也快散架了。
後麵的馬車趕了上來,尺素掀開簾子朝這邊喊。
“小姐,還要多久才能到集市上呐,雲散嚷著肚子餓呢。”
風挽塵掀開車簾。
“她清醒了?”
“精神頭好多了,知道餓不就是康健了。”
“那加緊趕路,向東二十裏才有集市。先拿些隨車帶著的小點心給她墊墊肚子。”
“誒。不行,我來趕車,先生,咱們來比一比,看誰先到集市裏。”
“胡鬧!你不顧自己也顧著車裏的人呐,雲散身子還弱著呢,經不起你折騰。先生,稍微快點吧,午膳之前若是能趕到那個村莊最好。”
“嗯,你坐穩當了。”赫連置一甩馬韁,馬車直往前竄去。
尺素吐了吐舌頭,縮回車廂裏,出去吩咐了趕車的武婢一句,緊緊跟了上去。
中午在那個莊子上用過午膳,歇息了個把時辰,之後又上了路。雲散較之前愈發沉靜羞澀了,病弱弱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憐。
這樣緊趕慢趕,日頭還不曾西斜的時候,便到了卿河之濱了。隻是卿河正午時分漲了水,沒有那個擺渡人敢載人過去,一時之間也難尋到像樣的船隻。風挽塵也不急,叫眾人在客棧裏安置了下來,之後便領著幾個丫頭上街添補物件。
從綢緞莊裏出來,天色有些暗了下去。她們剛往客棧的方向走了幾步,風挽塵突然停住了腳步。
尺素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見是一個在牆角瑟縮著的小乞丐,就靠著幾塊破布片遮蔽著那已呈青紫色的身體,還好收拾得幹淨,不至於髒臭可怖。
“尺素,給他些銀錢。”風挽塵吩咐。
“可是我身上帶的都花光了呀,彩箋,你那還有嗎?”
“沒了,我看你帶得多,出門的時候就沒那錢袋。”
“煙起你呢?”
“剛剛這些綢緞就是我付的,本來就帶得不多。”
“那我回去取吧小姐。”
尺素說著便要跑,被風挽塵伸手攔住。
“誒,何必如此麻煩,沒有銀兩,給他幾顆黑玉珠子就是了,我記得你那有不少的。”
尺素苦著臉道:“都落在翠閑閣了,現在我身上就剩幾顆小姐賞的夜明珠了。”
“那就給他夜明珠。”
“喔。”尺素別別扭扭地從荷包中掏出一顆夜明珠,被風挽塵一瞪,又掏出一顆,然後將荷包貼身收好,視死如歸地走到那小乞丐麵前。
“喏,你命好,恰碰到我們小姐心情不錯的時候。這是我們小姐賞你的。”
“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於斯也!”
他雖說饑寒交迫,說話卻是鏗鏘有力。
“哧,小小年紀,竟如此酸腐不堪。性命尚且有虞,還敢談什麽骨氣。”風挽塵諷他。
“我自小讀的是聖賢書,怎可……”
“閉嘴!你若真有骨氣,有抱負,就拿著這兩顆夜明珠,換些銀兩做盤纏,出去闖蕩。男兒誌在四方,枉你自稱讀過聖賢書,竟然甘願做個井底之蛙,困死在這個小鎮子上。都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自然不懂這些理。”
“分明是你強詞奪理!”那小乞丐也急了,顫抖著手指著風挽塵。風挽塵跑過來一個眼神,尺素會意,一把將他的指頭給折了,那小乞丐慘叫一聲,捂著手在地上滾了幾滾。
“我廢了你的手指,這兩顆夜明珠就當是賠你的湯藥費,這下,算不上是嗟來之食了吧。目光如此短淺,難怪淪落至此,哼!”
風挽塵一甩袖,轉身眼風一掃聚集過來瞧熱鬧的路人,徑自往客棧的方向走去。那些原本圍著的人懾於她的威力,自動分開一條道來,彩箋、煙起忙抱著絹匹,提著大大小小的盒子跟了上去。
“可憐了少年郎,誰叫你如此不識抬舉的。喏,這兩顆算小姐送你的,我私人再送你兩顆。我們小姐雖說脾氣古怪了些,說的話卻是句句在理,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現在整好亂世,群雄逐鹿,指不定你以後就能建立不世功勳呢。嘿嘿,我也不多說了,這幾顆珠子可價值不菲呢,你萬不要被當鋪的掌櫃給蒙了,好好保重吧,少年郎。”尺素從荷包裏又掏出了兩顆夜明珠,藏進那小乞丐的衣襟裏。
“保不齊小姐給你的兩顆夜明珠會給你招來禍患,你將我給你的這兩顆收在別處,別叫人看見了。還有,若有人強取,你就給他,犯不著搭上自己的命。”
說完起身拍拍裙裾上曾到的灰塵,拾掇起散在地上的東西,疾步往客棧走去。
那小乞丐怔怔地看了她的背影許久,漸漸攥緊了手中的兩顆夜明珠,嘴裏還在喃喃自語。
“男兒何不帶吳鉤……”
在卿河西岸休憩了一夜,第二天就早早地啟程了。
赫連置神通廣大地尋來了一艘大船,雇了四個諳熟水性的當地人做了舵手。風挽塵佇立在船頭,由著彩箋指揮著眾人將東西裝上船。煙起同尺素在艙裏看著小丫頭們打掃收拾,雲散身子還沒好徹底,風挽塵允她先進去歇著了。
河上隴起了濃厚的霧氣,照理說是不應該此時渡河的,風挽塵卻是一刻也等不得。那幾個舵手卻拍著胸口說可以保證一船人的安全,赫連置這才同意渡河。
“站在這裏不冷嗎?”赫連置走到風挽塵身後,替她隴上一件披風。
“不冷。我站在這裏清醒清醒。”
“又有什麽煩心事嗎?”
“我就是要好好想想,我是不是非得做到這一步。相濡以沫,真的不如相忘於江湖。”
“既然心裏存了疑問,就需問個明白,好與歹,都要有個說法。你們兩個,總得有個人往前走一步。”
“可是,若是日後真的走上前人的老路……”
“杞人憂天!挽塵,跟隨你自己的心意去走,不要顧忌那些有的沒的。你現在不去試試,以後便會像我一樣,追悔莫及,又心有不甘,自己折磨自己一輩子。”
“那就試試吧,好壞,都試試。”
“放心吧,總會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一天。”
“先生,現在可否起錨?”一個舵手走過來請示。
赫連置轉而詢問風挽塵。
“收拾好了就起吧。”風挽塵答。
“好嘞!起錨!”
那舵手朝船尾打了個手勢,不一會兒,船身晃了晃,破水聲傳來,鏽跡斑斑的船錨被慢慢提了上來。四個舵手合力將錨牢牢地綁在船尾的欄杆上,然後下了船艙。
船漸漸往水深處行去。
“這下,再也回不了頭了。”
風挽塵歎息一聲,回頭看著越來越遠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