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思緒如線纏心,一時窒息,一時鬆懈,留下淺痕幾根,不至痛癢,卻無法忽視。正是他心頭有了疑慮,瞧誰都像是有問題一樣。
眸色未明,如薄霧掩城,如冰封池塘,如他那張鬼麵一般無法言喻的隱秘。
少年倒是春芽破土,也如那一隻雀鳥鮮活,合該如此的,歡欣的生長著才是花間的風格。即便是各有各的小心思,也是可愛而有趣味的。
隻是烏衣望蝶君此刻心情不佳,他沒有搭話,懶懶應聲笑:“洗丹爐也是修行,多修行,多長進——不好麽?”
他翻出兩枚木牌遞去:“即是一道兒來,也便一道兒去,這兩枚是烏州的任務,去對付魔修還是勉強了些,去那裏找一種名為‘嬌卻’的靈植,大抵四五隻便好,小心為上。”
他內心連連搖頭,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做的任務,那玩意是一種一掌大的花,旁的還好說,偏偏有它就有魘蜂,蜇人可疼,還難對付。
對兩位弟子報以同情心理,目送遠去後,他呼出一口氣,終於像是完成了一件極艱難的任務一般輕鬆下來。
隻是才將麵具往上拉了拉,預備喝口茶潤喉,就有一隻手截胡,大半茶水進了對方的腹內。
烏衣望蝶君痛心斷腸:“師兄好容易回來花間一趟,賀子冉你不體諒體諒師兄要在這頂著日頭值班,還喝師兄的茶,有沒有人性?”
亭外飛鳥掠汀州,沙上白鷺啄春水。酒榼緣青壁,兩兩三三正是楚天斷自謝家帶回,名滿大雍的洛陽醉。他不大喝酒,想來也是對自己的水準心中有數,這幾壇子不埋著,大抵是預備給其他人的。
來了小重山就能喝上如此好酒,倒是很吸引人。
燕十一早起練了會棍法,待到一套靈力流遍四肢百骸,身子骨都暖洋洋起來,才去清洗一番。
長林簌簌於風,鳥雀呼晴,蓮葉搖曳。
他挽袖取了牌子,見已有人來便點頭示意,將牌子遞去,卻仍舊不發一言,隻是指尖於上麵所刻字樣點了點。
“襄州,會春風,護送物件。”
[密宗宗門任務]
應朝眼眯作一線,如一鉤冷月,才送了一個,便又來了一個,如若此刻去摸一枚牌子,想必也是晃晃兩字——“泗水”罷?
國師慣有把戲,隻是不知今次又有何要緊事。應朝沒理會來人寒暄問好,他極冷淡地點了點頭:“好,拿去。”
果不其然,即便是特地挑選其他的任務,到了對方手中也如石落池中,漾起一圈圈漣漪,變作“泗水”。
他沒有多做解釋,想必跟在伽藍身後的人心裏都是明白的。於是怠懶一般,一雙如玉的手又緩緩縮了回去。
忽地他捉住手,纖細柔軟,卻又滾燙。心有一瞬意馬,恍然耳根溫灼,低頭但笑。
進了堂中仍是思緒紛離,仿佛又記當年青簷黛瓦,荔膏冰茶;憶的非是他,更像顛沛流離中一隅無風無浪安心處罷。直至望蝶君跟前,心收神斂,恭恭謹謹作了揖。聽他打趣,報赧似撓了撓頭,憨憨一笑。
“這不是丹爐太大,扔進去翻十個麵都洗不完嘛。”
不過洗完一身藥味兒,倒是接連幾日上山采藥,那些蛇蟲鼠蟻都不敢輕易靠近了。
聽他說一道去,少年人臉上掩不住心思,鹿兒般盈盈潤潤的眼便彎起來,眯作兩彎柳芽新月。
“弟子受命。”
接了木牌別過烏衣望蝶君,與雲清綺出來時邊走邊細細商量好了日程,約定後便各自去了。
雖雲烏兩地相去不遠,但終歸要借路一州,可愁壞了水陸兩暈的容子延。若單騎馬能至,他恨不得跑死兩匹千裏也不願在江濤中晃晃蕩蕩。轉經水路時他壯士斷腕般扯了扯雲清綺的袖子,苦著臉道:“師兄,待會兒上船你直接打暈我吧。這罪……”
他頓了頓,艱難開口:
“忒難遭了。”
負責陣法的劍宗弟子青白相間的衣袍紮起,簡潔且幹練。她點了點頭收下木牌:“還請這位師兄隨我來。”
長階石縫中也能看見許多苔色,舊痕布滿石磚,偶有野草鑽出縫來,生生不息,頑強也陽光。再往雲海深處走,誦讀聲傳出驚世堂,正在修行的弟子聚在演武場上,對戰或論道。
弟子行至一處客舍前,她敲了敲門道:“小莊主,請您出來一趟,修繕陣法的師兄來了。”
木門緩緩而開,庭院內一棵參天古木下蹲坐著一個少年,他穿著寶藍衣袍,長發分出幾縷,彩繩紮成麻花小辮,又合一束成馬尾。少年口銜狗尾,手裏擺弄著一個微型陣盤,見到來人便猛地跳起站立。
“要修的陣法是為了這一片客舍,因為是很久之前布下的,要重新布陣很費時間的。”他把陣盤丟來,擺了擺手,“我叫唐嵐,跟我來吧。”
[江遙月]
林夜關顯然有事,他匆匆行禮問好,又匆匆負劍離去,神情倒是看不出什麽來,但總覺得有些焦急。
另一邊身著姚黃校服的貌美男子笑了笑,他驕矜無比,無論何時也都是貴公子的做派,顯得有些事多,當然,花間派隻要是個會喘氣的都事多。
“你好呀,劍宗的小師妹。”封西遙彎了彎眉眼,“無盡海域最近有些危險,可別太靠近了。你師兄有點忙,可能找不到人。”他提醒道,卻沒有多說什麽,介紹名姓後便也轉身離去,日光下可見耳飾閃爍,還有一根羽毛隨銀鏈垂下。
此刻沒有人來布置任務,四周都是忙碌著的弟子,也不知能去找誰問問。
隻是晃神的功夫,空無一人的地方卻出現了一道紫影。
一隻凝脂玉手骨節分明,與天青色傘柄相依。江月明執傘獨立,他目光專注於不遠處茫茫蒼色,似乎在想著什麽,又似乎察覺什麽,終於回過神扭頭看來。
“……”
他頷首示意:“怎麽隻有你來。”
言下之意,大抵是你來做什麽,程璧怎麽不在。
他觀薄紙上的影,屋內人窄軀縱燭火悠然牽長。他垂首,遮去瀲瀲眸色。袍裳邀月,滾湧雪色的浪。
“是。”
佛陀未至,惡鬼先行。
襄州多奇山異水,雲消雨霽,蘋風卷春。他卻厭煙火過濃,眉心一皺,匆匆過人間。
悄無聲息侵入春風拂檻,他匿於高處,眸似厲鷹俯瞰。見一少年手持令牌,同另一負劍男子交談,卻遲遲不見玉。
他做緘默梁上燕,屏息,身形又入陰翳三分。
“沒有”
又添“隻是與想象的不太一樣”
鄭湄將目光收回,眼波回旋間裹挾著一絲深惡痛絕卻並不自知的風月繾綣。自木棱上覆蓋的不知是紗是紙的一層,屋內透出一幕瑩白的光色,卻看不清人影晃動,她緩緩舒出一口蘭息,骨肉勻稱的一隻手便從窄袖間抬出,五指尚未覆上木門便略一停頓,纖指回攏握拳,透出一點肉粉的橢圓指甲轉向自己這一麵,嶙峋骨節便磕上了漆木門,發出噠噠三聲,收手之時可見薄紅漫上,她將手攏回窄袖,拇指指腹敷上關節。
“弟子鄭湄前來拜見聞人先生”
她鮮少這樣高聲言語,蓋因此時便不能壓低聲線,自身的嗓音便一展無餘——是虹映院中一株碧桃或是菟絲花,柔婉而甜膩。
他原是跪得賣力,背脊挺直如竹。這會兒偷眼一掃,四下無人,又犯了懶,卸力後坐舒鬆肩胛。
應非喜愛書卷墨香,縱然有許多字尚且認不全,卻不妨他仰慕腹有詩書之儒士。此時古籍經卷攤了一地,他整理得細致,輕拿輕放唯恐損壞了聖賢書。
秘籍寶典固然好,可若自身實力不符,過於急功近利,反倒有害於修行。
一步一個腳印,一寸自有一寸的歡喜。
他想得入神,至一聲擲地悶響才驚醒。
抻臂撿過舊書卷,輕拂去灰塵,索性撩袍盤腿背靠櫃角席地而坐,翻書動作也不敢加重。
“別、劍、賦。”
此書與我有緣。他近乎玩笑般想,輕聲念出封首,又揭新頁細細觀閱。
隻聞琴音一閃,她愈仔細去聽,耐心尋它來處。
再抬眸,已是日轉星移。
她立在原地,目光低垂,落在那再續的絲線,似在思索。眸光隨線一路延伸向更裏麵,腦子裏想的都是些屍骨無存的東西。卻不久,便又抬步,從容隨那線去了。區區練氣中期,要使人真盯上自己,那也該是此地有什麽玄機。反正總得死,不若看點稀奇。
雙手一攏,困住一捧螢光。她是第一次見這閃閃發亮的小東西,心裏難免三分好奇,於是小心捂著,來到池邊,尋了矮處蹲下,又嫌離水麵太遠,幹脆跪在岸邊,將手往水裏伸。她想知道這些小家夥在水裏是不是也這樣好看。
他回到劍宗時,先去向師兄道了平安,那枚丹藥他瞧不來門道,便任其先躺在儲物囊裏,待日後拿去給先生細究。
魏青棠心揣著對那丹修的疑慮,辭別了師兄便向著藏經閣去。他往日來此處,多是求經問道,鮮少去關注經法以外典籍,他頭次來尋他人掌故,反倒迷茫起來,頓足於浩瀚書海前失了標的。
那丹修不照尋常修者,自有一番脫塵靈氣,魏青棠不欲在下三層覓仙跡,攏袖揪了揪烏蛇尾巴徑直去了上層。
烏蛇在袖中不安生,冬日裏懨懨入春卻養足了精氣神,掙動著鑽出個腦袋搭在魏青棠手背,好似偏要染一染書香,嗅個學問。
近日裏宗門熱鬧,藏經閣便顯冷清,魏青棠確不料在此遇到同門。他靜立片刻,無意撞見一場奇遇,但他也隻是將烏蛇摁回了袖裏,抬眼略略掃過人周圍幾排書脊,見無收獲,便小聲歎一口氣。
他的視線落在背倚書櫥的人身上,本將離開,又遲疑留步,看了那虛虛劍影一刻,出聲湊趣道,
“師弟好氣運。”
“這有什麽不敢,二郎事到如今還想撇下我不成?”
挑眉彎眸,手卻攥得更緊,似乎回到小時候,自己總是跟在他們身後的日子,不過或許在不久的未來,自己很快就能和他們並肩前行,隻要自己再努力一點修煉,很快的。
魚回風掠身入局,那朵赤蓮於來者效果著實輕微,他隻是點點頭轉身便向那小重山之人襲去。
“飛鴉奉旨取物,拿來。”
簡短幾字,似乎是覺得要不傷人性命頗為麻煩,但也知若是讓小重山之人死在此處多少會與朝廷生出嫌隙。
隻得反手用刀柄直擊向人下顎,一手欲取其懷中之物。
雷聲轟鳴,天地刹那混沌,又驟然清明。浪湧其間金鳥騰天,翻浪覆海,熾焰灼燃天幕。乃見赤鳳分雲拂水落足海岸,翩翩然化作美人形,轉眸間皆是灩灩波光。
周九思恍神瞬然,若說林夜關是天上月,那封西遙便是人間豔絕一枝白茸。觀其容靨如雪,她心下方歎,卻聽美人啟唇。少女不由得黛眉一搐,縱然美貌實力皆是排行天下第二,封西遙也未曾避免花間人事兒多的奇性。
周遭空氣沉沉湧動,那巨魚出海竟分化羽翼蛻作怪鳥,少女一時啞然,腕管叫林夜關溫熱手掌裹覆牽引,她擰腰伸手撈過雲祈胳膊向後退去。
風暴於海域之中席卷,漩渦似吞天猛獸顯露可怖獠牙。封西遙說的沒錯,她與雲祈尚在築基,留在此處不過讓他二人束手束腳,撤退方是上策。
少女垂睫,隻是她實在太好奇了。兩年間她雖與雲祈遇見過諸多妖魔之物,但此般異獸,她生平首回得見。何況如今她身前兩位修者常年占據天下榜前二,便是藏身觀摩也是極難得的機遇,尋常修者千兒八百年都碰不著一次。於周九思而言,徘徊生死邊緣的恐懼,是斷然抵不得看世間一二高手實戰的誘惑。
少女沉吟一刹便做出決斷,她抬柔頜,剛欲作答,恰望進林夜關眼眸,似望見天上晶瑩閃爍的星。
真是好看至極。
像重尋覓方才心上的花未綻完所遺蹤跡,心口遭輕軟一點,淌出柔柔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