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春橋齊江藜,山外有小樓。起簾鉤,偷閑花看了。


  湖暈淩波,拂欄放舟於地。履陷淺淺一籬窪。風吹袂擺,仡然觀籟鳴林穀相應。


  旁連嶺帶長川,芳林列於軒庭,清流激於堂宇,可以累心處鬥盡。山行乘興,聽泉濯暑,直上祀壇。忽湧雲氣漫空,覺冰綀微冷。


  他踏生苔長階,玄衣如曳霧雸,步履輕若飛白拂上,似遊雲之蔽日斂目屏息。蒞危台,旁觀雲水俱白,俯眺芻狗蒼生,諸弟子於茲,為首是所尋者。桓琊神情散朗,上陳盛德之美,下吐納風流轉佳,含笑應同門道友,至燕十一身前,述來意已道。


  “願受命。”


  彼時嚴寒霜劍相逼,他來得不及時,一雙手隻握住落日的餘暉,晦暗的紅點燃了滿樹絢爛而糜爛的花。


  烏衣望蝶君晨起燒了一壺水,一把茶葉撒下去,聽著翻騰的聲音,才能稍有平靜的時刻。他帶著一張猙獰的鬼麵,遮擋住的麵龐像是一個枯萎而昏暗的夢,帶著無法窺視的隱秘。


  他坐在案桌前凝神,過了一炷香才動身翻出許多塊刻了任務的木牌,烏衣望蝶君動作緩慢地一塊塊擺放好,整齊劃一。


  等著有人來時,他也脫離了沉鬱的氣息,漸漸如雕塑蘇醒一般泛起了生氣。


  一雙鷹眸躲在麵具後打量,他忽的笑了,嗓音帶著一些沙啞:“來的好早,這樣不錯,比往年的好許多,那一批真就倦怠得不行。”


  烏衣望蝶君起身,腰間懸掛的許多串鈴鐺作響,他取了一塊上刻有“昆山夜光”的牌道:“昆山夜光整理藏物,勞煩。”


  自兩年前那場突襲,花間派大受打擊,浮於表麵的物件幾乎洗劫一空,好在內裏還算完好,畢竟如此大宗,若真隻一次便被擊倒,那才有問題。


  而自那之後,玉樓春也開始忙碌起來,大多都是在外麵的秘境之中,想來為了重新填充庫存,廢了不少功夫。隻是一下做的太過,充實是充實了,也放不太下了。


  ……隻怕過段時間還要擴建一座,玉樓春那幫子人明明都是大家子弟,但都好像窮瘋了一樣,成日裏不是屯這個就是搜那個的。


  管庫房的弟子都要哭了。


  送離了如花骨朵一般待綻的少女,很快便又來了一位,他抬眸玩笑道:“千鶴這名字,想來與賀子冉那家夥很投緣,師妹不妨去那轉悠轉悠,指定能從你賀師兄手上敲點好處。”


  “你的任務是去青州佐助那裏的內門弟子獵殺靈獸,去到那裏,給了牌子,自會有人來引你去見。”


  劍宗倒是一如既往的風格,寶劍鋒從磨礪出,能讓新弟子跟著他們一道曆練曆練想來也是好事一樁。


  烏衣望蝶君想著,待人領了任務離開後低頭翻了翻剩餘的牌子,才發現其中十有七八都是來自劍宗的任務。


  烏衣望蝶君:“……”


  枝上黃鸝愉悅地鳴叫,牆外寒梅在日光下像是鍍了一層金,就像忽然有錢發了不知道有幾十個任務的劍宗一樣,孤高刻苦的設定當即粉碎無疑。


  門前高砌的木塊皮子上覆了薄薄的嫩草,似是生了癬,又許是蔓開的腥臭綠氣。盎然與春意在瞌目中殆盡,青山百花,比不過遲起一柱香的睡意。半眯著眼睛推開窗子,倒叫暖風吹個透徹,去了困倦。他常嫌密宗校服貪涼,回回西風一吹,皆激個寒顫,便添了件黑色海清披在身上,壓一壓涼氣。


  靠在桌旁點齊了佛珠,便串在手腕子上,他向不喜袒露胸腹,隻化作個平凡的中原和尚,喃幾出佛陀賜下的真經,晃悠悠地朝指定地點行去了。


  腰間別著被刻成蓮花的令牌,拈幾顆珠子,透過晨露與葉紋的間隙,瞥見於清早便守在密宗的值班前輩。抬手將發嫩芽的枝丫子別去身後,仍是那副與初春相稱的笑麵,隔出幾步的位子,溫聲說道:

  “恭安,西風將近,師兄注意防寒,莫要虧損了身子。”


  “特來領取宗門任務,還望師兄告知。”


  “……勞煩跑一趟青州劍宗,那裏有一處陣法還待修繕,領了牌子就可以出發了……”


  烏衣望蝶君說罷,打了個哈欠,他窩著看向男子離去背影,方才聽其自報姓名時心中便有困惑,謝家他隻記得應水允山二人是在花間,卻沒有聽過謝不敏此人。


  想來是這兩年才來的?


  不再細想,他隻當是旁係子弟不知主家規矩才來的花間,畢竟謝家不出世已然許久,都快成了修真界的共識。


  陽光正好,身子骨也懶洋洋地,動一下便有清脆劈啪聲響起,他掰了掰手指節,預備著稍作歇息。


  他在座上小憩片刻,神思有些紊亂,夢裏光怪陸離,一條望不見盡頭的血路鋪在麵前,連天空也是無數張鬼麵目視。


  片刻驚醒,視線朦朦朧朧,他抬頭凝視許久才緩聲道:“姓謝?謝應水和你什麽關係?”再細探,卻發覺並非前麵幾位弟子一般非是築基便是練氣的修為。靈氣如石沉大海,隻泛起一圈圈微不可見的水花。


  金丹……烏衣望蝶君眯上眼,他好似一瞬間從怠懶的狸花變作獵食的猛虎,舒開滿身尖刺,又一時心頭酸味,故而敵視。


  未曾聽聞,何時花間有了這一號人物?

  他迷茫,這名男子好似一道他身前溝壑,喚醒他的內裏,使他不得不睜開眼,這才判斷出越人語叫他來此派送任務的用意何在。


  怪道無人怨他來遲一步,原是他與花間已然互相都不了解。


  “你是謝家人麽?”他問,如若真是,謝家便是有了四名子弟來了花間,除去先前那位,這一位金丹修為更讓他警覺。


  ……謝家,是否意味什麽?

  烏衣望蝶君不再想,他抬手遞了一塊木牌:“既然修為如此,就不好讓你和那些新弟子一樣跑跑腿了,不如去江州一趟,清剿魔修。”


  “是,師兄辛苦。”


  應非垂下眼瞼雙手奉過木牌,腦子裏卻胡思亂想了起來。藏經閣啊…他在心底歎了一氣。宗門的路還認不大全,先前去過一兩次的,應當不會迷路。應非心裏躊躇了一下,並不十分有把握,但到底是沒多麻煩師兄們,也沒急著去完成任務。


  既是整理灑掃的細致活,還是換身衣服的好。青白的弟子服是好看的,卻不大耐髒。也是,修仙之人禦劍駕鶴,衣袂飄飄仙風道骨,自不必考慮這等俗事。


  應非也嫌自己無聊,淨是些沒用的思緒,索性一笑了之,先回屋換了身深色的練功服,麻利係上牌子便去了藏經閣。


  先生說書是世間最有用之物,他卻不能全然認同。


  固然書是好東西,但若單用眼睛看,抑或用在歪門邪道上,也不見得有什麽好用處。用手撣去舊書封麵上的灰塵,漫天揚塵便嗆得他直皺眉。


  應非捂住口鼻揮去亂塵,嫌半蹲的姿勢太累,幹脆雙膝觸地,直腰跪坐從下層開始歸類整理。


  一麵倒笑自己:“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不知值不值了書中黃金屋。”


  他被魚回風塞了一口豌豆黃,味道不錯但是不符規矩,皺褶眉頭嚼吧嚼吧咽了下去,乖乖的叫顧渺閑揉了揉腦袋。


  “謝謝師兄。”


  那墨點淩亂的灑在紙上,叫人不經想起自己練字的時候那爬滿紙麵彎彎曲曲的墨痕。


  玹羿素來話不多,瞧這也木訥的很,這任務瞧著都不是什麽難事,但飛鴉役做事不論什麽時候都不能放鬆戒心。心中默念了兩邊穆統領的教誨,向後退了兩步衝顧渺閑稍稍俯腰算作鞠躬道別。


  他一路趕到春風拂檻,路上的春花風景於他毫無意義,停立於門庭之前,將飛鴉役的鐵牌展示給接待者。


  “飛鴉役玹羿,按照約定前來取物。”


  千鶴接了牌子,又恭恭敬敬應下了,指腹摩挲一輪玉牌表麵,她正愁沒理由溜出雲州,這次任務直指了青州,她倒還省了心思去爬窗攀牆。


  原是日麗春和,清風徐徐,千鶴謝過了烏衣君,滿腔喜悅轉身就被張死魚臉澆滅了半腔,偏偏那人若無其事般同她問早,她怔了半晌,眉角一挑,頗有詫異之意。


  ——喲,太陽打西邊起了?

  “謝公子今日——倒挺會討人喜歡。”


  她半斂了眸,眼角帶笑,端著遠山青雲的調,話裏頭卻不怎麽客氣,經過他身旁時,還特意放停了腳步,絲毫不掩目光打量了他兩眼,便順手將今早包的馬蹄糕丟進他懷裏,隻落了一聲笑:“成,回頭找你玩。”


  她隨性慣了,也不管謝不敏愛不愛吃這個馬蹄糕,離別前丟給了他,也沒等他下句話就溜了,滿腦子心思呀全兜兜轉轉飛到青州小吃裏去了。


  雲州到青州是有些遠,千鶴路途盛京繁華之地,遠望之處,雲霧繞山巒,她便曉得青州快到了,那些小零食離她不遠了。


  青州百姓安居樂業,和樂融融,她踏山道一路向上,幾經輾轉,直至雲層漸近,有人在前方駐守,千鶴回望身後路階,再憋不住心裏一句罵:呸,這路!忒長!

  她露了係在手腕處的玉牌,便朝守門弟子直接了當說明了來意:“花間派弟子,領命前來協助弟子獵殺靈獸。”


  畢竟,早點做完任務,早點吃喝玩樂去可不是?

  頷首致謝,吝嗇得連個謝字兒都不樂意多言。


  隻看他,恭敬著,接牌納袖。隻是相觸時,指尖輕輕往他掌心懟一片桃花瓣。


  聲兒淡淡的,近乎聽不見。


  :"有勞。"

  黃鸝聲兒入耳,是嬌俏小女兒講話了。他腳步也不停,隻是稍放緩些,目下沉過幾分頹喪,卻又儼然露出萬物與他無幹的出塵假模樣。眉梢一動,輕輕一挑,說出的話、端的神色,一時判若兩人。且聽吧,這雲淡風輕模樣下頭,藏著的話兒盡如同酸水兒浸過。


  :"謝某素日不討喜,姑娘說的極是。"

  接了馬蹄糕,他心下詫異。


  既是不討喜,何苦送點心來擾他,平白亂他心思?如此思索,平添哀傷,倒不如不想的好。噤聲,漠漠,藏入袖中,便去了。淡淡來,淡淡走,恰似其人,涼薄。蹬足逆風而往,山風鼓動袖袍,墨發紛紛亂擾。仙風道骨尚不足,卻儼有飄飄然羽化而登仙之意。


  ——奇也怪哉,世間這樣紅塵滾滾,偏惹不髒這謝郎。


  青州煙火氣重,綠水人家,燕兒初飛。


  較之如此盛景,他更貪戀雲州縹緲險峻,更愛嶙峋酷石、異獸奇花。與其說他愛雲州,更不如說,他是不愛熱鬧、不愛紛擾。隻憑往人群裏一站,就如白魚遊在紅魚群裏,說不清道不明的怪滋味兒。也不知,是別個排斥著他,還是他排斥著別個。


  到了地方,他定了腳步,扯出個淺淺笑臉兒,溫潤模樣,顯了玉牌。


  :"花間謝不敏,特赴貴宗修繕陣法,勞煩。"

  “前輩,我想留下。”


  她眨眨一雙水靈的眸,看一眼封西遙,又望向林夜關睫影


  :“我躲得快,不會給前輩和封前輩添麻煩的。至於我師弟…”


  她鬆開手,呼之欲出的心緒被按捺在隱秘之處。她轉身看雲祈,少年姿容逐漸長開,青眉水目,似柳風姿,端的是俊秀溫雅模樣。但對著他,周九思總無端生出為人長姐愛操心的毛病來。往常雲祈定是與她一道而行,但今時情形與往日不同。少女微蹙遠山,低聲言

  :“雲祈,你呢?”


  段暄眼中怒火乍現,奈何這異象已然超出了修者能控製的範圍,即便是大雍最尊貴的公主陛下也無力更改,她唯有逼音成線向千鶴二人道:“若是失散,切記先保護好自己!”


  如此一句,幾人便也如方才唐嵐二人一般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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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不敏:

  你四周盡是參天古木,鬱鬱蔥蔥的枝椏橫插蓋住頭頂天空,隻有一些縫隙昭示著方才所經曆並非虛假,異象仍在向外擴張,狂風仍舊呼嘯於天際之上。


  身邊是破碎的木舟和散落著已然破碎的符咒,唐嵐捂著腦袋晃了晃,他小聲嘟嘟囔囔著爬起來跑到你麵前:“謝郎!”他還沒說什麽,就瞥見什麽似的忽然叫到,“你受傷了,為什麽不出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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