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

  聽見師兄此般說道,心中也定了幾份,河州那邊她還算熟悉,沒上劍宗之前她一向手腳不安分,時常到處美其名曰“雲遊”,實則隻不過是四處貪玩罷了,不過倒也使她知曉了河州的地形如何。如今卻是實打實去做正經事的,心中不免多了幾分新奇的雀躍。又不禁望向肩頭盤著烏蛇的男子,想不到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男子居然是她的師兄啊。一邊驚訝著一邊眸光卻望向程璧,也是恭恭敬敬地接過石牌後十分尊敬道,


  “多謝師兄,我會盡力的。”


  聽到身旁男子的溫聲細語,便又反應過來,噙著靈動的笑意,一雙藍眸不自覺眨了眨,輕笑著吐露些俏皮話,

  “師兄路上也要注意安全啊,師兄樣貌如此純良,莫要教人路上給拐了去。”


  她預先回了一趟屋舍,換了一身藏青雲袍校服,她雖不大喜歡這種悶氣的顏色,但畢竟初來乍到還是個新弟子,多多少少還是要給點麵子的,再者穿這身衣服出去也教人曉得了她是劍宗弟子。在她眼裏還是最後一句比較重要,嗯,如此甚好。她帶著一堆靈草靈丹便也上路了,路途不算遙遠,但一路上也少不了摸魚逗鳥。到河州時已近黃昏了,想來她是聽從了師兄的意思,一點兒也沒趕時間。不過聽說河州韶都有眾多世家聚集,其中最為出名的便是容、謝兩家。而她此行的目的便是容家了。


  黃昏光亮愈發強烈,火陽半落,周遭華雲紅橙交織出色彩像是激起層層卷浪,大約湊成一片朦朧火海,極是波瀾壯闊、妖而不俗。她來到容府門前,率先規律的敲了敲大門,爾後抬手間發覺雲袖沾了些風塵,便垂下手來站在一旁理了理,一麵也在等候容府來人。輕扯出袖裏的石牌,上邊刻著“雲中有鶴”四字,將令牌反轉過來,便又見“青雲”二字。


  他顫著睫,凝視指上新生的蓮。他並不熟識應朝,也無心於他,隻一頷首,權當知曉。


  既是伽藍授意,無須多問一二。


  掌心納蓮,他闔上雙目,隱入昏暗之處。


  癸州陰冷淒清,蒼冥蒙鬱鬱灰幕,久不得見光。霜風沙聲響過,腐朽暮氣環聚城郭,群山枯樹皆如鬼魅。


  他入夜抵泗水,城內霧瘴縈漫,乃見一兩個辨不清眉目的提籠人匆匆行過,此外再無人跡。城池萬家無燈明,隻玉輪伴他。他孑然行於傾瀉月光中,月白衣袍印就金紋在清輝下明滅,廣袖藏一段雪白的臂,細膩摩挲袖擺處密嵌的一轉經文。


  他分明鑄金身做佛,卻如肅殺惡鬼出世,裹挾陰風入此間煉獄。


  空城難聞人氣,風漸消弭,卻有細小聲音窸窣作響。他忽止步轉身,夜色蒼蒼,僅這一處屋舍外所懸油燈尚亮。


  足尖未動,他立於門外。陰翳遮蔽其靨,他臉色蒼白,兩片唇瓣卻泛著潤過色的紅,一雙碧瞳在燈下掠過冷冽的光。斂首,聲音如同平靜無波的水麵


  “國師。”


  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身上到處都是破開的衣服和傷口,而其中掌心一片模糊血肉最為嚴重,胸口也隱隱作痛。


  沈譽:


  你落下時因著有樹枝作緩衝,沒有受太大的傷,隻劃開一些皮肉傷。環顧四周,身邊除了一些碎木塊外沒有其他人。再細看,卻恍如落仙境,眼前不是什麽樹木灌叢,而是個頭與樹木一般大的蘑菇與青草,其中夾雜著一些植物,都是往日裏渺小而不起眼的,此刻卻龐大了數十倍。


  千鶴:


  與另外兩人不同,你在快要墜地時卻像是落入一灘沼澤一樣,忽然周遭幽暗無光,身體難以舒展動彈,像是被囿囚於黏膩之中,一切都變得緩慢起來。


  是以當身體觸及一片冰涼地麵時,並未有受傷。


  你顯然是一個人墜落此地的,空中有幾團墳中常見鬼火晃動照明,四周環顧,卻悚然發現這裏哪裏有什麽能讓你墜落的地方,分明是一個上有圓弧頂的山洞。


  可自空中墜落,如何能墜落山洞之中?


  這山洞也古怪異常,石壁和地麵不是什麽岩石,而是一塊又一塊黑紫色的晶石,平滑光整,唯有些些裂隙。


  ——真就,怕什麽來什麽。


  平靜局勢被輕易打破,馬車毫無征兆地晃動,外部氣流擠壓,搖搖欲墜,她扶著車壁與沈譽對視一眼,憋不住唉唉一句歎。公主的鞭法耍得極好,在馬車即將被壓力擠碎時,終於是把他倆給拖了出來。


  千鶴怕得緊,小心髒怦怦跳得劇烈,她是膽兒大,但第一次碰見生死關頭,還不是臉都白了,她本能要去回應公主,但唇翼顫了幾下,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三人失散無疑為最壞的結果,而唯一的好消息是她在墜落期間,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洞底地板冰涼,千鶴還沒緩過勁來,掌心觸摸身下地板告知,她確確實實還活著,四周烏漆嘛黑的,唯有幾團鬼火,搖曳照明。


  她是往下掉的,按道理如果能往上爬,指不定就是出口了,所以當千鶴抬頭透過鬼火一點光亮,瞧明白了這是個圓弧頂洞時,她仿若是墜入了冬季寒冷的湖水裏,滲得慌。


  “……要命。”


  她發自內心由衷的感歎——這墜落的方向還怪,精準的哈。


  四周洞壁平滑得出奇,堆砌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黑紫晶石,她拿指尖扣扣那些縫隙,隻扣下一點粉塵,沾了一手黏黏糊糊的。她往晶石上隨便一抹,掌中蓄靈力,一力擊向洞壁。


  凜光倏過,他避身不及,去路遭逢,掌恰讓人桎梏。來者出手詭譎狠毒,寒光堪割落幾縷金絲,利刃斜插他腳側。


  他正運氣禦體,欲脫身而出。懷中人卻替他受下一擊,匕首深沒人手骨,少年若脆弱幼獸偎他懷中,他刹那恍神,冷光入膺,鈍痛遞他心扉。他回身撤步,凝氣抵刃深入。再回眸,烏鴉已銜玉而去。


  那兩人皆有金丹實力,不可貿然追。他斂目,將眸落在懷中少年郎麵上。掌叩人頸,指甲細細劃去其似雪的靨,撥上殷紅的唇。他垂落一雙睫,低聲呢喃


  “真漂亮。”


  不知待會要見的,會不會更漂亮。


  諸法因緣生,因緣盡故滅。


  足履聲輕,入他耳畔。佛偈戛然止於唇邊,他眸中明滅,瞳映來人——兩位修者,修為在他之上,其中一人實力不可測,皆是小重山的人。


  男子行至他身前,他眸藏鬱色,冷眼觀人,下一瞬胸口似遭人掏心挖肺,痛意噬骨鑽襲他四肢百骸。他齒牙渾欲咬碎,唇隙溢血,腥鏽味籠覆口鼻。他瞳仁一縮,似終尋到獵物的蛇,兀然勾唇,碧綠的眼裏湧動陰鷙笑意。


  男人桎梏他軀幹,他自知掙紮不得,心續佛偈,眸色沉沉,漸漸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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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牢昏暗難辨,燭台幽幽,殘留零星火光,欄杆纏繞驅逐惡鬼的符,牢門陣法彌散亮光。


  他步行聲篤,眼風一掃,伸探裹覆繃帶的掌。符咒灼燒指尖,焦味蔓延狹窄間域。他垂眸,凝視著指尖一點焰色,似渾然不覺痛楚般細密摩挲指腹

  “關我需要這般大費周章嗎?”


  他眉間伏著輕佻的風情,唇與齒相叩,骨血中都滾湧肮髒的聲音


  “還是說,這便是大雍名宗的待客之道?”


  他本不明對方身份,但小重山門下,實力深不可測,應是伽藍說過的那位。


  他難以忽視地牢中源源不斷的威壓,似凶狠的獸正窺伺埋伏,難掩噬人的危險氣息。目視麵前黑暗,他隱有笑意。仿佛嗅到血腥味的瘋犬,貪婪地站在欄杆後,垂涎著鐫刻那人靈魂中的香味

  “楚天斷。”


  “應非。”


  他念過便記下了,從師弟手裏接過蜜柑,入口比平日裏多了幾絲甜,聽人輕言也權作調侃,低頭拾去他掌心橘皮。


  待收拾完麵前狼藉,目光落在跳脫筆記上,啞然失笑,“這位前輩當是性情中人。”


  視線凝在謝,楚二字上,雖不曾留意江湖上那些糾葛逸聞,但如今謝家向來杜門不出,己所知的楚前輩雖與謝家交好,但前輩為人無有二話,一時竟也覺不出這句“不是好東西”是有幾分玩笑在裏頭。


  他正覃思,卻給眼底金光晃得眯起眼,昏昏然不忘撈起烏蛇護在懷中,適才思緒戛然而止,索性便擱置下來。


  再睜眼時,四衢八街如登春台,身處其間難不染就幾分塵寰快意。此地捱三頂四,烏蛇早早縮回了袖中不湊熱鬧,牽著師弟袖邊避開人潮,憑依廊下花燈再翻書。


  “不同他講幾句嗎?”


  身形至暗處低伏,呼吸也放到幾乎聽不見的慢,灰黑衣袍不見月色,連麵料上的雲紋都是看不見的暗。


  一聲輕笑自樓中傳出,便明了局勢反轉,方走出角落顯了身形,看著雕花樓窗內走出的豔色,卻眉頭微跳起來。


  心中腹誹一聲臨淵脂粉銷量大抵也在這占個大頭,麵上聽了傳喚後隻恭敬抱拳,回了頭朝樓下師妹傳了個音,道

  “師妹,無事了,上來罷。”


  便撐了窗台伏身翻進屋內,徑直行至蘇曉斜後三步,便定身不言。畢竟如今境況,老大的吩咐也隻能往後推了。


  聽得那一聲“小牡丹”,疙瘩便從脖頸處自上而下泛開來,卻不是冷的,心底複雜著這蘇曉同先前那絳前輩的異同,卻隻瞟了一眼他的背影便將注意集中到那正派“牡丹”身上。


  那人修為大抵是很高的,否則孤闖離恨樓這檔子事不是誰人都有膽子,收了心細細看著那人身姿,暗暗一句長得倒是不錯。


  卻也不是調笑意味,隻見過鶯燕無數,這人也的確抓人眼球罷了,又見那一身絲縷華貴不已,如此花裏胡哨,大抵是花間中人吧。


  隻願這件事快快結束,也好早些完成老大的任務,至於正反相爭,總是必然趨勢,這平靜了幾年,左右也該出點事情了,卻說亂世出英才,也不知道又會出什麽變故罷了。


  “…這不是劍宗。”


  再睜眼時天地一新,他呆愣一瞬,無所適從在感受到袖角力道時銷匿,抿抿唇低頭跟上師兄。


  他對什麽謝家楚家都一知半解,隻平白對這留下霜玉的人產生幾分好感。


  這書中也許是用了什麽傳送陣法,又興許是什麽考驗人的幻境。


  他下意識攥了一下劍柄,又後知後覺把霜玉收好,打量起陌生的環境。


  “這本書的主人送我們過來,應該有什麽緣故…我現在太弱了,霜玉大概不怎麽想理我。”


  他說話做事向來認真,就著師兄翻書的時間,又走出幾步隨便抓了個路人打聽起來:“勞煩,這是什麽地方?”


  “誰知道呢,賀師兄一向做事隨心所欲的。”他調笑兩句,聽聞薑潼疑問,因昆山夜光這一樁煩心事了結,也便活躍了八卦的心思。


  他解惑道:“你應知道趙粉謝允山師姐?那是她父親,現任的謝家主謝雪浮的事了,許多師兄師姐都聽聞過的。”


  謝雪浮因著謝府不出世的緣故,並未在花間修行過什麽,隻掛個名,是個正兒八經的普通人。不過這沒對他的名氣有所損害,據說此人相貌極俊美,先皇欽點的探花郎。


  “小丹青是謝家主送他夫人的定情禮,聽聞內有一方小世界,是個極罕的芥子,若你想了解,不如去問問謝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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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歎息,她在此處浪費的時間已經超出了預計,在躲閃開擲來一劍後她終於還是放棄了原先的想法。


  也算是不巧,春風拂檻本是兩邊生意都做的中間人,雖說兩年前站了正派,但來往也還算和平,偏就自己遇上個死腦筋的丫頭,非就不撒手了,著實讓人傷腦筋。


  那也沒法,東西她是一定要拿的。


  女子衣裙飄然,她借春決明投來的兩枚暗標而上,足步騰挪,眨眼間便躍至春決明麵前。


  “你也知我如豺狼,還偏要送死?”她冷笑,修為壓製之下,縱然這丫頭有天大本事也奈何不得了,她不欲廢話,指尖微動便要就著脖頸把人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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