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魚攤
菜市之中,人煙稀少。
販賣各式家私、布匹、大宗貨物的店鋪多已緊閉房屋,高掛歇業木牌。
唯有少數提供吃食與茶水的蒼蠅館子還在殷勤的營業,不過光看熱鬧程度也能夠斷定他們生意極差。
當今世道凶險,普通百姓絕大多數不願出門,寧願在自家睡大覺也懶得來街道上溜達。
保不齊遇見什麽災事,給自家撞上,一命嗚呼可如何是好?
還不如老老實實的家裏蹲,昏昏沉沉混著日子。
江文泰熟練地繞過前麵一排的臨街店鋪,他家的魚攤不在這裏。
不過是小本買賣而已,哪裏租的起店鋪。
兩人繞了兩圈,越往裏走鼻孔之中嗅到的氣味就越複雜。
有腥味、鮮味、臭味、菜葉味,逐漸烘熱的氣體撲麵而來,耳畔人聲逐步的就增多,直至鼎沸。
熙熙攘攘的人堆擠在一處不大的菜市場裏,大大小小的各式攤子上支著焉了吧唧的青菜、小魚兒、蔥蒜、蘿卜。
雖是災荒之年,但隻要人吃五穀雜糧,這菜市場就永遠不會冷清。
江文泰的父親正在忙活著剔魚鱗,他用一把寬背菜刀唰唰幾下將一尾大青魚的鱗片刮幹淨,洗了洗手,剖開魚腹,用手輕輕一扣就將全部內髒完整的連著腔內黑皮取出。
“這內髒給您留著?”
江父問了一句,攤前的客人點頭應聲,他便小心的去除腸胃裏的髒東西,連著魚肉一塊兒串在草根上遞給客人。
往年鶴江城內糧食充足之際,可沒人吃魚的內髒。
不過到了今朝,哪家不是饑一頓飽一頓,魚內髒也是肉,自然沒有丟棄之理。
牆根子底下餓的頭暈眼花那些個賤骨頭,你給他一碗魚內髒煮的粥,你看他吃不吃?
“爹!”
見江父清閑下來,江文泰喊了一聲,走上前抄起水瓢舀了一勺水,給江父洗手。
“哎,仲恪也來了?”
江父今年約五十出頭的年紀,體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扔進人堆裏毫不出色。麵色勞困,眼角灰白,瞳孔渾濁,脊梁微微佝僂。
“伯父。”李仲恪按著原身的習慣喊了一聲,便不再答話。
眼前這處魚攤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青磚壘成的魚池長滿了苔蘚,裏麵幾尾三四斤的大青魚懶洋洋的模樣沉在水底,時不時張嘴啃啃水草。
自李仲恪認識江文泰以來,江家父子就在這菜市場販魚為生。
無論是災荒饑年還是風調雨順的豐收時節,這魚池永遠養著這麽幾條大魚。
江父賣魚與他人不同,他既不養魚也不從漁人手中買魚,他都是自己親自去鶴江城的環城河中抓魚來賣。
十多年來,粗略估算一下,江父至少賣出去了上萬條魚。
每一條都是他起早貪黑,自個兒跑江河裏摸來的。
一開始李仲恪還不信,後來有一次江文泰淩晨帶著他跟著自己父親去河裏抓魚之後,他才知道這並非謠傳。
說來奇怪,這旁人抓魚需要魚竿、餌料、網具。
江父抓魚,隻需要脫個精光,一個猛子抓進水中,起來之後竹簍裏自然會多出數尾大青魚,個頭不大不小,正好三四斤左右。
來回幾次,就夠三天販賣所需。
也有人好奇過,甚至願意花費二十兩銀子來買江父抓魚的訣竅,卻被其給拒絕,並言之鑿鑿:‘這是江家吃飯的手藝,將來是要傳給自個兒子江文泰的,絕不外傳!’
這才作罷。
多年以來,江家父子靠著這肥美的青魚活命,逐漸在鶴江城紮根,模樣也從李仲恪記憶中那個虎背熊腰體型壯闊不怒自威的男子慢慢的變成了眼前微微佝僂著背,臉色和藹的長輩。
江父知道李仲恪性格靦腆,也不在意,轉身挑開一大片水草,揪住其中藏匿著的一尾草魚,裝進竹簍裏遞給江文泰,轉而看向李仲恪道:“仲恪,事情伯父都知道了。不要灰心,你的才學街坊們都知道,想必是今年時運不濟,來年再考便是。
這條魚約莫五斤來重,是那片魚群裏的魚王,我養了小半年了。
你待會兒拿回家去交給你姐姐細細的烹了,切記,不要與薑蔥之類的葷腥之物同烹,去王三姑子那稱八角黃酒,用酒氣去腥即可。
行了,你跟文泰玩去吧,晚上你去你家吃飯。”
江父的手掌很粗糙,常年握著厚背菜刀磨出了繭子,用力的拍了拍李仲恪的肩膀,傳遞出一股厚實的感覺。
沒有過多的話語,李仲恪自然能夠感悟到這位長者的關愛。
“謝謝伯父。”
兩人拿到了魚,江文泰帶著他又在菜市場裏順道買了些小菜,順著來路就回了李宅。
李秋蘭見到魚王,低聲驚呼,倒也沒有太過詫異。
自父母早逝之後,江家一直以來慣有接濟之舉,李秋蘭也就將江父當做自家長輩尊敬,並沒有責怪李仲恪拿人家這麽大一條魚不給錢之舉。
說來這麽大一條魚,若是賣錢,至少值數十文以上,且非常罕見,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她自去街坊處打酒,剩下江文泰和李仲恪坐在屋內,聊著閑天。
“鹿仁,晚上那件事就這麽定了?”
李仲恪微微愣神,放下手中的《千字文》,認真的點了點頭道:“嗯,吃過飯之後,我會去找你,你在家等我。”
“想好用什麽借口了麽?”
“就說,心情煩悶,去你家裏跟你喝喝悶酒。”李仲恪笑道。
“好!”
兩人擊掌為誓,就聽得廚房那邊傳來柴火劈裏啪啦的聲音,咕嘟咕嘟的水麵冒泡。
少傾,天色陰沉下來,李秋蘭剛剛炒完醋溜白菜,就聽得咯咯有人敲門。
不消說,來者自然是收拾好了攤位的江父。
他手上提著二兩豬頭肉,進了屋,坐在上位。
今日雖是李仲恪落榜之日,卻也是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李仲恪重生之時。
一邊咀嚼著鹵肉,李仲恪一邊端起酒杯,朝著江父、江文泰、李秋蘭恭恭敬敬的敬酒,道:“回憶少時,我輕佻魯莽,不知世事,全依賴長姐撫養,又得文泰相助,伯父不棄。
時到今日,方知半生糊塗,好像是渾渾噩噩做了一場噩夢,驚醒過後空餘心悸。
但願日後,我李仲恪能混出個人樣來,方不辜負長姐、伯父與好友的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