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無信不立（下）
病房裏很安靜，這是一個單人包間，房間並不大，走過內衛就能看見老爹正躺在房間正中的病床上。好像睡得挺沉，剛才齊楚燕在門口的那一通嚷嚷好像也沒把他吵醒。齊帥輕手輕腳地走到父親的床邊，在座椅上坐了下來。
十多年沒見，父親愈加的老態了。頭發早已經全白，剃的短短的寸頭倒還顯得精神，胡須可能是昨天刮的，現又已長了一些出來。臉上還算光潔，在額頭，顴骨和兩腮處都出現了大大小小的老年斑，搞得臉色看上去有些灰暗。唯有臉部的輪廓還是那麽的線條分明，保有當年的樣子，但皮膚的彈性早已不在了，有些鬆弛。
父親平躺在床上，沒帶呼吸機，也沒有輸液，隻是手上和身上接插著貼片。床頭的檢測儀顯示著各種體征數據，實時的心電也在穩定的跳動著波形。
父親的手已經並不厚實了，失去了肌肉的支撐，皮膚有些無力的包裹在骨架之外，顯得關節處有些腫大，一根根清晰可見的血管露了出來，突起在皮膚的下麵。齊帥伏在的床邊，忍不住的輕輕握住了父親的手，無聲的飲泣起來。
“傻小子，知道回來了？”感覺到手被父親用力的捏了一下，齊帥猛的抬起頭。
老爹已經醒來，側著身，雖然沒有看清床邊人的樣貌，但通過手心傳遞過來的血脈相連的感覺卻是不會錯的。這雙熟悉的手曾經在他的牽引下慢慢長大，現在已是有點握不住了，齊廣林翻過另一隻手來，用力的壓在了上麵。
“把我搖起來吧，讓我好好看看你。”手指了指床邊的遙控器。
齊帥抹了下臉上的殘留的淚水，馬上起身拿起遙控器，按下按鍵，床頭慢慢抬了起來。幫老爹稍微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然後依舊回到床邊，重新捧住老爹的手慢慢的跪下。
“爸，對不起，我錯了。”齊帥沒敢再看父親的臉，低著頭，眼淚又止不住的掉了下來。
看著眼前這個正當壯年又是一表人才的兒子哭得跟個孩子似的，齊廣林歎了口氣說道：“唉，一晃這麽多年了，你也該長大了啊。”
“爸，我錯了，您原諒我吧！以後就讓我在您跟前孝敬您，我一定聽話！”想著這麽多年都未曾盡過孝道，齊帥後悔不及。
“軒軒呢？”齊廣林發現房間裏就隻有齊帥一個人。
“大姐帶她去吃飯了，等下她們回來我就讓她進來看您。”
“這小丫頭該十六了吧。”聽到這裏，齊帥的眼眶又紅了起來。都說年紀越大記性越差，老爹能記得這麽清楚，可見這件事或者他這個人在老爹心中的分量。
“嗯，她挺好的。我們都挺好的，您放心。”
“嗬，我有什麽不放心的，你這臭小子除了不聽話，其他的都讓我覺得還行。”終於，齊廣林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暮氣沉沉的臉也變得生動起來。齊帥頓時覺得輕鬆了些，看來老爹確實是不生他的氣了。
“小燕子給我看過她的照片，很漂亮很秀氣的樣子。”小燕子是老爹給大姐的昵稱，二姐則是小暉子。到了齊帥這兒，可就不能再叫“小帥子”了，聽著太像公公，所以全家一律稱其為“臭小子”。
“爸，這個……您能喜歡她？”齊帥有些忐忑，當年那個可以算得上是死結了啊。
“怎麽？我不能喜歡她？”齊廣林被齊帥問的也是一愣，但馬上反應過來，說道：“她小小年紀的又沒犯什麽錯，我是這麽不講理的人嗎？”
“啊？”聽著這話，齊帥頓時驚呆了。早知道這樣的話，這十六年又是何苦來哉？還是說老爹這幾年也是性情大變？家裏的飲食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一個個的怎麽跟當年完全不一樣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齊廣林忽然臉色一正，坐起身來，指著床邊說道：“沒叫你起，你怎麽就起來了？”
齊帥也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床邊拉了把椅子坐下了，連忙訕訕的把椅子往後推了推，重新跪好。
“看來你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啊，要不是我這次住院，你還不敢回來吧。”老爹的目光逐漸變得凜冽起來，頗具當年的風範。齊帥看著老爹的樣子，心中打了個冷顫，怎麽都這樣？一出一出的玩變臉啊。
“爸，我知道錯了，我當時不該背著您私下挪用了公司的錢。”齊帥老老實實的回答。
“還有呢？”老頭追問。
“嗯……我不該沒經過您的同意就跟陸敏結婚。”這一條齊帥有些猶豫。
“還有呢？”聽著好像語氣不善。
“還有？嗯……還有就是既然犯了錯就要早點回家認錯，不該在外麵讓您老擔心。”齊帥忽然想為自己的智商在線點個讚。
“還有沒有？”
“嗯……嗯……”齊帥覺察到貌似應該還是沒有戳中要點，但確實沒其他的可說了呀。費了半天勁，也不敢說出“沒了”這兩個字。
“唉……你還是沒長大啊！”齊廣林重重的歎了口氣，重新靠回床頭。
“那個……爸，要不您再提示我一下？”齊帥腆著臉，哀求道。
齊廣林閉著眼休息了一會兒，這個傻小子吃了這麽些年的苦，居然還沒悟。算了，今天給他再上一課吧。想到這裏，重又坐起，看著兒子還在那裏規規矩矩的跪著，心裏也是一陣疼惜。
“你拿把椅子坐好，我給你再上最後一課。”經教授，好久沒有傳道授業解惑了，手也確實有些癢。
“沒事，爸，我這樣記得住。”齊帥可不敢再輕舉妄動，反正在自己老爹麵前夾著尾巴也不算丟人。
“嗯，我問你，‘人無信不立’，這句話你怎麽解？”
“就是說，一個人應該誠實守信，否則就無法在社會上立足。”
齊帥有些記不得這句話的出處，但大致意思是知道的。
“沒啦？”
“字麵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好像孔子說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差不多也是同樣的意思。儒家講的仁義禮智信，信為立世之本。爸，我辜負了您的信任，我知道錯了。”齊帥使勁的搜腸刮肚了一番，感覺是已經說出一朵花來了。
“真是個笨蛋啊，新華字典裏有的還需要我來教你？給你買本書自己看多方便？”齊廣林為齊帥的智商捉急，重又提示到：“再想想，現在離夫子那會兒都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你學過辯證法，學過唯物論，難道就沒有新的理解？”
“辯證法？唯物論？”齊帥的腦門漸漸有些細汗冒了出來，都離開學校這麽多年了，居然還有種考試不及格的感覺，忽然想到了齊語軒，這丫頭應該能是老頭兒的對手吧。
看著齊帥那一腦門子汗，齊廣林忽然有種奇特的快感，“臭小子，別看現在翅膀硬了，老子就算八十了還照樣能治你！”想到這裏，頓覺神清氣爽起來。
“你反過來想想，你守信是希望別人能相信你，那麽你是不是該相信別人呢？”老頭提示到。
看著老爹的眼中閃過的那一絲得意又帶著狡黠的目光，齊帥好像忽然間明白了什麽。
“當年你為了那個女人的父親去背債的時候，知道我在做什麽嗎？問過我的看法嗎？你為什麽不相信你爹我也可以理解你，幫助你？雖然…那個女人我到現在也不會認！”齊廣林說著說著，激動起來。
“爸，這事您一早就知道？”齊帥驚訝得合不攏嘴。
“你以為能瞞得住我？就你這臭小子？”老頭一臉的不屑，說道：“你娶那個女人，照顧她的孩子，照顧他的家人，說一千道一萬都沒什麽不應該，也談不上什麽錯！就算我反對，那也隻是我齊廣林的麵子而已。你為自己的感情很勇敢，也能擔當，我並沒有因為這個對你失望過。”
“那您……？”
“那天你大姐告訴我，你在四處借錢。那老頭換個腎大概要七八十萬，是吧？你那時身上能有幾個錢？狐朋狗友的，能湊幾個錢？所以，我馬上讓你大姐把幾個公司的頭寸全部抽出來備著，就怕你急用。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你居然把那筆基金給抽走了。那筆基金是你的未來，你的未來你懂不懂啊？你居然寧可不要未來，也不願意相信我能幫你，你說我該不該生氣？”
“我去，這太特麽冤了啊。”齊帥恍然大悟。
合著這些年的苦都白吃了，陸敏不是問題，軒軒不是問題，錢也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自己啊。
“爸，這事您為啥不早說啊。我……”齊帥欲哭無淚。
“你什麽你，我說你會聽嗎？‘人無信不立’，懂了嗎？你要學會相信別人，別人才能真心來幫你，‘立’在漢語中還有一個扶持的意思。”
多年的心結豁然開朗，雖然被老爹教訓了一頓，齊帥還是變得輕鬆活躍起來。
“爸，您別生氣了，我全懂了，以後我肯定聽您的話。”
“我吃飽了撐的生你的氣？就是給你一個教訓而已。誰有這閑功夫來生你的氣？”多年來一直憋在心裏的話，今天一吐為快，老頭也是變得有些可愛起來。
“你放我躺下吧，有點累了，等下軒軒來了再叫我。”
“好嘞，您先休息一會兒。”齊帥拿起遙控器，慢慢把床放平。
“對了，小燕子說你這些年一直都單著，也不是事兒啊。軒軒已經長大了，你總得給我們齊家留個後啊……”
“得嘞，爸，您放心，我一定努力。”齊帥哄著老頭睡著，然後躡手躡腳的走出了病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