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傳承
巨大的寶筏帶著無可匹敵的氣勢逼近忘川屏障,浪花被厚重的船身無情碾壓,崩碎成點點晶瑩。
天際上空,金色的光輝如匹練灑下,與灰霧相接,泛起點點漣漪,如夢似幻,仿佛那耀眼星團中央翻滾的層層光華漣漪,一顆一顆的,錯落有致。
籠罩於灰霧之中,若隱若現的船頭首當其衝,與無形的忘川屏障交接,半空泛起陣陣波瀾,頃刻間將整個寶筏的動向盡數囊括在內。
灰霧沸騰,從船頭開始顫栗,一點點蔓延至整個船身。
雲柯雙目緊閉,隻餘下眉心中央裂開的一道金色縫隙。
他看見了,灰霧的力量似乎正在與屏障抵消,對天眼的阻隔再度減弱一份。
船頭上坐著一個人,一個看起來並不高大,身材似乎還有些瘦削的人,從他的角度望去,隻能企及那人的半截背影,雪白長發沒有束起,就那麽隨意披散在後背。
視線下移,雲柯眉心的金光一陣搖曳,險些穩定不住心神,那人膝上放著一柄平平無奇的黑鞘長劍,一手潔白如玉,骨節分明的纖細手掌正按在劍柄前端,長劍隻出鞘一半,寒光內斂。
他不是不想出劍,是他出不了劍。
不知為何,雲柯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可緊接著他又自嘲地搖搖頭,輕笑一聲。
怎麽可能,他既然能一劍將忘川撫平,還有什麽能阻擋他出劍的?
在灰霧與忘川屏障接觸的時,那艘寶筏並未停止移動,這極短的距離瞬息而止。
於此同時,灰霧散了。
沒錯,散了。
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將整艘寶筏直接暴露在了忘川河上。
怎麽可能!
雲柯瞳孔猛地放大,心中的震驚毫無掩飾的溢於言表,嘴巴微微張開,半天合不攏。
這一瞬,天眼金光穿透一切,將失去灰霧的寶筏盡數洞穿,此間種種匯入雲柯腦海。
他看見了一個神色憔悴的婦人,她懷中抱著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幼兒,身側坐著一個強顏歡笑的中年男人,他們望著頭頂船板,並不清楚外麵發生了什麽。
他還看見了一個麵如枯槁的老者,正跪在地上,衝著前方拚命磕頭,嘴裏念念有詞,雲柯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大概應是祈求神明保佑一類的。
雲柯又看見了幾個青年,他們麵容憔悴,眉宇間深含倦怠,臉上掛著僵硬、勉強的微笑,似乎正勸誡著麵前擁擠的人群。
此間種種,不一而足。
這是一個社會,一個小型社會。
雲柯恍然大悟,這艘寶筏承載的是一個文明最後的種子。
可現在,這枚尚未生根發芽的種子,徹底死了。
幾乎是肉眼可見的速度,原本生機勃勃的寶筏迅速枯萎、凋零。
結實的船身如同放在陵寢中千年未曾見過陽光的綢緞,剛剛離開地下便瞬間化作灰灰,隨風而逝。
猶如夢幻泡影,巨大的寶筏觸及屏障,隻聽見一聲似有似無的破裂之音,那個端坐於船頭上的人影發出一聲長歎。
雲柯麵前為之一清,巍峨的山峰與自己之間再無他物,所有的一切歸於塵土。
“他們就這樣……沒了?”
眉心天眼閉合,雲柯渾身一顫,雙目緩緩睜開,難以置信地望著船頭不遠處,那道接天連地的忘川屏障。
心中的留影久久未曾退散,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最後的枯萎,被天眼忠實的記載進了他的腦中,被魂魄留於意識深處。
像是一場無法逃脫的噩夢,在他心底掀起萬丈巨浪。
那樣一個強大的人都沒能斬破屏障,甚至連自身都無法保全,我們又憑什麽能夠幸免了?
眼看這希望降臨,又眼看著希望本身的破滅。
不隻是雲柯看見了這一幕,在巨大寶筏觸碰屏障時,所有人都醒了,這一幕自然也沒能逃出他們的視線。
這就是命運,你一開始的抉擇就注定了你最後的結果。
一切早已注定。
你,無路可逃。
穿越忘川,隻有依靠石竹的灰霧,其他一切的掙紮都是徒勞。
烏篷船頭一邊死寂,誰又沒能再度開口,蔣玄禮似乎被剛才的爆炸震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道童身前。
就在所有人被那艘巨大寶筏的結局所震撼時,低垂著頭的蔣玄禮突然暴起,他一隻手單鞭甩出,帶著尖銳的破空之音,直取道童脖頸,如一隻埋伏許久的毒蛇,衝著落入套圈的獵物露出毒牙。
尖銳的破空聲打破了船頭的死寂,道童剛剛回神,便看見眼前迅速放大的五根手指,指甲閃動著金屬色澤。
倉促之間,道童無法做出任何動作,他瞳孔瞬間放大,本能般意守靈台,心靈頓入空明,自我騰雲駕霧般,一連九步攀上雲中仙閣,隨即縱身一躍。
自我掙脫樊籠,明心見性,照見真我,靈覺的束縛被暫時解除,旋即蜂擁而出,識海卷起千堆波濤,朝四麵八方呼嘯而去。
毫無保留的靈覺穿透蔣玄禮的手臂,穿過他的軀殼,擊散他腦中毫無自主意識的靈覺,與尚未成型的魂魄狠狠撞在一起。
翁——
像是腦中有十個水陸法會一同奏響,耳蝸緊緊貼合銅鍾表麵,無數雜亂的聲響在顱內炸開,自我意識險些擴散。
可他探出的手臂並未當機停止,在慣性的作用下微微一頓後,繼續向前。
道童自我回歸,臉色又白了幾分,這是他們天宗的秘法,能短暫提高自身的靈覺,有點兒舍身一擊的味道。
麵對繼續襲來的單鞭,他已來不及做出任何動作,隻能咬牙側身,麵前避開脖頸胸膛等關鍵部位,讓蔣玄禮的手爪撞在他的肩旁上。
哢嚓!
清脆的骨裂聲響起,道童麵皮一抽,他的半個肩旁都被抓碎了,要不是靠著臨時施展秘法,動搖了蔣玄禮的意誌,這一擊單鞭落下的方位,可就是他的脖頸或是胸膛。
二者之間的交手隻在電光火石之間,兔起鶻落,等玄真他們反映過來之時,道童已然被蔣玄禮打成重傷。
一道劍芒出現在玄真手中,可陳誌清居然比他更快。
這個前九州武林盟主腳步硬踏甲板,身體如戰車般朝蔣玄禮撞去,勢不可擋。
“呔!兀那賊子,給我住手!”
陳誌清直接張口暴喝,人未至,聲以至。
他妄圖使用這門自己並未掌握的聲打術延緩蔣玄禮的攻勢。
不用太久,一個刹那就好。
道童抽身急退,他也聽見了陳誌清的怒喝,心底一喜,可眼前一條幹瘦的手臂再度浮現,探出的五指閃爍著刺眼的金屬色澤。
一張扭曲、畸形的人臉幾乎與道童貼麵而至。
人臉嘴角勾勒,似在嘲弄卻又極盡猙獰,眼中根本看不到半點兒活人的味道。
而這時,陳誌清尚且需要半個呼吸的時間才能趕上。
幹瘦手臂一伸一卷,道童眉角皺起,就在他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時,眼前突然一空,緊接著一道壯碩的人影生生插在二者麵前,響起的氣流吹動道童發絲。
“狗娘養的,你想要做什麽!”
陳誌清怒不可遏,他隻是擋在道童麵前沒有立馬發難。
看著蔣玄禮手中抱著的清兒,陳誌清心底心底有些困惑。
他打傷,甚至是想要殺死道童,隻是為了把清兒搶回去?
“幹什麽?哈哈哈——你問我幹什麽?”
陳誌清的問題逗樂了蔣玄禮,後者伸手捂臉,發出道道不似人聲的詭異笑聲。
就連蔣恒也是頭皮發麻,微微後撤半步,與這個看起來好像瘋了的兄弟,劃清界限。
“你問我幹什麽?”
蔣玄禮突然停下狂笑,臉上神色變化,時而扭曲,時而怨毒,時而悔恨,時而驚懼,可隨即都化作同樣的猙獰。
幹瘦的手臂回收,熾熱的鮮血染紅他的半邊衣裳,頭顱落地,他懷裏抱著無頭屍體衝著陳誌清猙獰道:
“當然是為了活下去!”
屍體內竄出大量灰霧,於空中短暫凝聚後匯入烏篷外側,讓護住眾人的灰霧愈漸凝實。
“你把清兒殺了!”陳誌清目光呆滯了一瞬,旋即脫口而出,眼中滿是驚愕。
這個人真的是瘋了,他居然殺死了自己的子侄!
“我不僅要殺了他,我還要殺了你們,隻有你們死了,這船上剩餘的灰霧才能保證我衝破屏障!”
蔣玄禮麵色猙獰,眼中充斥著怨毒的神情。
雲柯心裏咯噔一下,這種眼神他並不陌生,那是忘川裏的人形怪物中,最常見的瘋狂!
難道在這種時候,就算是灰霧的力量也不能完全阻隔忘川的侵蝕了嗎?
雲柯腦中各種念頭紛繁雜亂,可腳下毫不停歇的烏篷船不會給他時間。
同樣的,因為恐懼死亡已然陷入瘋狂的蔣玄禮,亦然不會給他時間。
無頭屍身落地,灰霧凝聚,就在船頭一片模糊時,又是一聲慘叫響起。
灰霧散去,隻見蔣玄禮站在蔣恒身前,手掌洞穿了自己兄弟的胸膛,掏出一顆跳動的心髒。
灰霧凝實,船頭再度陷入短暫的模糊。
“小心偷襲!”
陳誌清的提醒還沒說完,蔣玄禮的身影已然衝到了他的麵前,瘋狂的他不再有正常的思維,他現在隻有一個念頭。
那就是,把船上所有人殺死,他自己才能活下去。
至於能不能殺死,這已經超出了他的考慮範圍。
單臂橫甩,像是失去了骨頭的支撐,他的手臂完全化作軟體,鞭子似的抽向陳誌清太陽穴左側。
被忘川逐步侵蝕,從精神反應到身體上,他已經初步具有怪物的特征。
陳誌清勉強抬手擋住,二者碰撞發出一聲悶響,被忘川加持的蔣玄禮此刻身體已然超過狀態極度不佳的陳誌清。
他大步上前,將自己腰間的兵刃視作無物,手臂連翻掄上,將陳誌清死死壓製。
後者咬牙硬撐,連消帶打勉強撥開蔣玄禮的壓製,趁機抽出長刀,腰身轉動,盤帶手臂,反手拉出一道鋒利的弧度。
長刀砍在陳誌清太陽穴兩側,隻聽一聲金鐵交擊之音傳來,他險些握不住刀柄,幾片交疊的鱗甲在蔣玄禮太陽穴四周浮現,擋在了剛才刀口的位置。
後者隻是腦袋一歪,嘴角裂開耳根,滴滴鮮血落下,猙獰一笑。
腥風撲鼻,眼前一黑,陳誌清暗道不好,急忙回轉長刀,橫於胸前,剛剛到位,隻覺得長刀被一股大力撞擊,刀身彎折斷裂,厚重的刀背嵌入左手手指,鮮血四溢,右手更是虎口崩裂。
長刀彎曲,帶著尚未消減的力量打在陳誌清胸膛,將他擊的倒飛而去。
“哇”的吐出一口鮮血,道童麵色慘白,咬牙抵住陳誌清後背幫他站起身子。
可還沒燈陳誌清緩過一口氣,蔣玄禮像是不會受傷,不會疲倦一般,來勢不減地撲了上來,口中長舌滑落,足足一尺有餘。
“定!”
道童探出半個身子,伸手結印,就要強行壓榨靈覺,再度施術。
慘白的臉皮有些扭曲,兩條鮮紅順著他的鼻子滑落,他知道,如果現在施術,自己有九成概率會當場暴斃。
可現在,管不了怎麽多了!
在艙內躲了兩個月,也該到我出場了,死蠻子,我可也是靈覺超凡的天宗傳人啊!
蔣玄禮的身體凝固在半空,像是突然被他抽走了脊梁骨似的,雙膝一軟竟然在半空摔落,滑跪在地。
道童結成半個印的手掌凝固,另一邊,朱遠誌嘴角微笑,可眼中滿是痛苦,他衝著大口喘息的陳誌清微微點頭,麵色似有光華浮現。
這是回光返照的表現。
“玄真!把燈盞給我拿來!”
在其他人聽不見的地方,雲柯的暴喝聲在玄真腦中響起,他的身體突然不受控製,掌心的青燈被雲柯劈手奪過。
後者攤手凝聚出一道劍芒,青燈拂過,抓住蔣玄禮被朱遠誌控製的片刻,鍍過燈火的劍芒呼嘯而至,瞬息貫穿蔣玄禮的胸膛。
被忘川侵蝕,那他也是怪物,是怪物就會被青燈所製,無有例外。
“我知道你想幹嘛,讓他們所有人被蔣玄禮殺死,再殺死蔣玄禮,這樣既不用親手沾滿鮮血,也能有極大的概率穿過屏障。但是,我不想也不願做這種虛偽的事,你先好好呆在這裏吧。”
冰冷的音調在玄真心頭響起,於此同時他失去了對自身的掌控。
無論如何,他始終隻是雲柯的一個替身,另一種性格外顯的替身罷了。
灰霧散去,雲柯三兩步衝到朱遠誌身側,一張金瘡符貼上,暫時幫他續了一命,他又衝到陳誌清麵前,眼前的漢子被道童扶住手臂,看見雲柯趕來,嘴角裂開露出一個笑容。
他伸手擋住了雲柯準備給他貼上的金瘡符,笑嗬嗬道:
“不用了,早晚要死的。”
“你在說什麽屁話,我這符篆還能治不了你的傷?快起開!”
雲柯像是沒聽懂陳誌清的話似的,連爆粗口,拽開後者的手腕,就要給他胸口貼上符篆。
一隻有力的手掌擒住了雲柯,讓符篆停在半空。
雲柯微微一愣,抬起頭,便看見陳誌清那一對平靜的雙眸。
“蔣玄禮說的對,我們隻能活下來一個人。”
他一邊自說自話,伸手探入懷中取出一個破舊的木頭娃娃。
陳誌清用力撐開雲柯的手掌,將木頭娃娃放入後者掌心,輕笑一聲。
“我和老朱說過了,與其大家一起去死,不如讓一個人活下來,幫我們將傳承帶到新的世界。”
“你在說什麽,我們還有……”雲柯極力阻止陳誌清,可後者根本不為所動,自顧自繼續道:
“而那個人,我想沒誰比道長你更加合適。”
話音未落,一道灰霧突然從雲柯身後騰起,他連忙轉頭,隻見朱遠誌麵帶微笑,靜靜坐在甲板上,眼睛安詳閉合,身前放著一卷古舊的竹簡。
他自己選擇了坐化。
“記住了,我們的死可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傳承,可別自作多情。”
陳誌清一把拽住雲柯的手臂,超凡肉身的力量不是沒有符篆加成的雲柯可以抗衡的。
二者四目相對,陳誌清嘴角勾勒,胸中湧起一股豪情,大笑道:
“道長你別自作多情,我和老朱之所以如此,是相信你的人品,也是相信你的實力。如果說我們這兒誰最有可能活下去,將我們的傳承帶入新世界,我想也隻有你了!”
“你能將食物分給我們,能不顧危險營救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這是善良;你能擋住忘川怪物,縱橫闔捭,這是能力。所以,我們相信你。”
說著說著,陳誌清的聲音愈發微弱,他嘴角溢出一絲血氣,早在蔣玄禮死亡時,他就已經自絕心脈。
“你是虛雲宮的人,我是天宗的人。承你因,還你果。”
隻留下這麽一句話,道童麵前放著一個玉牌,旋即閉上雙眼,生機快速流逝,緊隨陳誌清之後,去往輪回。
於此同時,船外灰霧大盛,烏篷船頭撞在了忘川屏障上。
隨著一層漣漪浮現,烏篷船蕩然無存,隻剩下再度卷起波濤的洶湧忘川。
【抉擇·爭渡】
玩家已順利度過穿過忘川屏障,即將抵達黃昏高原。
冰冷如機器的話語在雲柯耳邊響起,眼前的金色光幕浮現。
這一刻,雲柯卻未感受到絲毫溫暖,隻覺得透體生寒。
真是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