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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一天起,他們總是三個人在一起吃飯;三個人吃客飯,湊起來有三菜一湯,吃起來也不那么單調。大家熟到一個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當一餐的時候也有。不過熟雖熟,他們的談話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楨兩人談些辦公室里的事情。叔惠和她的交誼彷佛也是只限于辦公時間內。出了辦公室,叔惠不但沒有去找過她,連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鈞談起廠里的人事糾紛,世鈞道:你還算運氣的,至少你們房間里兩個人還合得來。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聲,說:曼楨這個人不錯。很直爽的。世鈞沒有再往下說,不然,倒好象他是對曼楨發生了興趣似的,待會兒倒給叔惠俏皮兩句。


  還有一次,叔惠在閑談中忽然說起:曼楨今天跟我講到你。世鈞倒呆了一呆,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講我什么呢?叔惠笑道:她說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只有我一個人說話的份兒。我告訴她,人家都說我欺負你,連我自己母親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實那不過是個性關系,你剛巧是那種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鈞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樣?叔惠道:不怎么樣,不過常常給人用扇子骨在他頭上敲一下。說到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來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這是你的好處。我這一點也跟你一樣,人家盡管拿我開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種只許他取笑人,不許人取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說到他自己就沒有完了。大概一個聰明而又漂亮的人,總不免有幾分自我戀吧。他只管滔滔不絕地分析他自己個性中的復雜之點,世鈞坐在一邊,心里還在那里想著,曼楨是怎樣講起他來著。


  他們這個廠坐落在郊區,附近雖然也有幾條破爛的街道,走不了幾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經蒙蒙地有了一層綠意,天氣可還是一樣的冷。這一天,世鈞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總辦公處來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楨一個人坐在寫字臺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戶內也圍著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襯著深藍布罩袍,倒像個高小女生的打扮。藍布罩袍已經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顏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一種線裝書的暗藍色封面。


  世鈞笑道:叔惠呢?曼楨向經理室微微偏了偏頭,低聲道:總喜歡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鐘,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樣什么要緊公事交代給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這個脾氣。世鈞笑著點點頭。他倚在叔惠的寫字臺上,無聊地伸手翻著墻上掛的日歷,道:我看看什么時候立春。曼楨道:早已立過春了。世鈞道:那怎么還這樣冷?他仍舊一張張地掀著日歷,道:現在印的日歷都比較省儉了,只有禮拜天是紅顏色的。我倒喜歡我們小時候的日歷,禮拜天是紅的,禮拜六是綠的。一撕撕到禮拜六,看見那碧綠的字,心里真高興。曼楨笑道:是這樣的,在學校里的時候,禮拜六比禮拜天還要高興。禮拜天雖然是紅顏色的,已經有點夕陽無限好了。


  正說著,叔惠進來了,一進來便向曼楨嚷著:我不是叫你們先走的么?曼楨笑道:忙什么呢。叔惠道:吃了飯我們還要揀個風景好點的地方去拍兩張照片,我借了個照相機在這里。曼楨道:這么冷的天,照出來紅鼻子紅眼睛的也沒什么好看。叔惠向世鈞努了努嘴,道:喏,都是為了他呀。他們老太太寫信來,叫他寄張照片去。我說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鈞紅著臉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親沒有別的,就是老嘀咕著,說我一定瘦了,我怎么說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為證。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象太臟了一點。老太太看見了還當你在那里掘煤礦呢,還是一樣的心疼。世鈞低下頭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裝看了看。曼楨在旁笑道:拿塊毛巾擦擦吧,我這兒有。世鈞忙道:不,不,不用了,我這些黑漬子都是機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他一彎腰,便從字紙簍里揀出一團廢紙團來,使勁在褲腿上擦了兩下。曼楨道:這哪兒行?她還是從抽屜里取出一條折得齊齊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開水里蘸濕了遞了過來。世鈞只得拿著,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塊黑,他心里著實有點過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這太陽還有點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說著,他就從西服褲袋里摸出一把梳子來,對著玻璃窗梳了梳頭發,又將領帶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楨看見他那顧影自憐的樣子,不由得抿著嘴一笑。叔惠又偏過臉來向自己的半側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不斷地催促著世鈞:好了沒有?曼楨向世鈞道:你臉上還有一塊黑的。不,在這兒——她在自己臉上比畫了一下,又道:還有。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鏡子找了出來,遞給他自己照著。叔惠笑道:喂,曼楨,你有口紅沒有?借給他用一用。說說笑笑的,他便從世鈞手里把那一面鏡子接了過來,自己照了一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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