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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來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寶一看見她們,就像見了親人似的,先忙著告訴她們姑爺如何如何,真氣死人,已經有好幾天不回來了,今天派人到處找,也找不到他。嘁嘁促促,指手劃腳,說個不了。帶她們走進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的喚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來了。顧太太輕聲道:她睡著了就別喊她。正說著,曼璐已經微微的睜開眼睛,顧太太見她面色慘白,氣如游絲,覺得她今天早上也還不是這樣,便有些發慌,俯身摸摸她的額角,道:你這時候心里覺得怎么樣?曼璐卻又閉上了眼睛。顧太太只有望著她發呆。曼楨低聲問阿寶道:醫生來過了沒有?曼璐卻開口說話了,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出來,道:來過了,說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顧太太心里想,聽這醫生的口氣,簡直好象今天晚上是一個關口。這醫生也太冒失了,這種話怎么能對病人自己說。但是轉念一想,也不能怪醫生,家里就沒有一個負責的人,不對她對誰說呢?曼楨也是這樣想,母女倆無言地對看了一眼。
曼楨伸手去攙她母親,道:媽在沙發上靠靠吧。曼璐卻很留心,問了聲媽怎么了?曼楨道:剛才扭了下子腰。曼璐在床上仰著臉向她母親說道:其實先曉得……你不用來了,有二妹在這兒……也是一樣。顧太太道:我有什么要緊,一下子使岔了勁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語,末了還是說:你等會還是……回去吧。再累著了,叫我心里……也難受。顧太太想道:她自己病到這樣,還這樣顧惜我,這種時候就看出一個人的心來了。照她這樣的心地,她不應當是一個短命的人。她想到這里,不由得鼻腔里一陣酸慘,頓時又兩淚交流。幸而曼璐閉著眼睛,也沒看見。曼楨攙扶著顧太太,在沙發上艱難地坐下了。阿寶送茶進來,順手把電燈捻開了。房間里一點上燈,好象馬上是夜晚了,醫生所說的關口已經來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度過。顧太太和曼楨在燈光下坐著,心里都有點茫然。
曼楨想道:這次和世鈞沖突起來,起因雖然是為了姊姊,其實還是因為他的態度不大好,近來總覺得兩個人思想上有些距離。所以姊姊就是死了,問題也還是不能解決的。她反復地告訴自己,姊姊死了也沒用,自己就又對自己有一點疑感,是不是還是有一點盼望她死呢?曼楨立刻覺得她這種意念是犯罪的,她慚愧極了。
阿寶來請她們去吃飯,飯開在樓上一間非正式的餐廳里,只有她們母女二人同吃。顧太太問:招弟呢?阿寶道:她向來不上桌子的。顧太太一定要叫她來一同吃。阿寶只得把那孩子領了來。顧太太笑道:這孩子,怎么一直不看見她長高?阿寶笑道:是呀,才來的時候就是這樣高。哪,叫外婆!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沒有飯吃。顧太太笑道:這孩子就是膽兒小。她看見那孩子戰戰兢兢的樣子,可以推想到曼璐平日相待情形,不覺暗自嗟嘆道:曼璐就是這種地方不載福!她存著要替女兒造福的念頭,極力應酬那孩子,只管忙著替她揀菜,從雞湯里撈出雞肝來,連上面的針線包一并送到招弟碗里,笑道:吃個針線包,明兒大了會做針線。又笑道:等你媽好了,我叫她帶你上我們家來玩,我們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們陪你玩。
吃完飯,阿寶送上熱手巾來,便說:大小姐說了,叫等太太吃完飯就讓車子送太太回去。顧太太笑道:這孩子就是這種脾氣一點也不改,永遠說一不二,你說什么她也不聽。曼楨道:媽,你就回去吧,你在這兒熬夜,姊姊也不過意。阿寶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這兒。顧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剛才不是說,醫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我怕萬一要有什么,你二小姐年紀輕,沒經過這些事情。阿寶道:醫生也不過是那么句話,太太您別著急。真要有個什么,馬上派車子去接您。顧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
好的歇歇。平常在家操勞慣了,在這里住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倒覺得很不對勁,昨天在這里住了一天,已經住怕了。
顧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作別,曼楨在旁邊說:媽回去的時候走過藥房,叫車夫下去買一瓶松節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點。顧太太說:對了,我倒忘了,還得拿熱水渥。那是豫瑾給她治腰的辦法。想起豫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便悄悄的和曼楨說: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頂好去一趟。她覺得別人去不去都還不要緊,只有曼楨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著,倒好象她是不樂意。曼楨也明白這一層意思,便點了點頭。曼璐卻又聽見了,問:吃誰的喜酒?曼楨道:是我一個老同學明天結婚。媽,我明天要是來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時候別等我。顧太太道:你不要回來換件衣服么?你身上這件太素了。這樣吧,你問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見她穿的那件紫的絲絨的就挺合適。曼楨不耐煩地說:好好。她母親囑咐了一番,終于走了。
曼璐好象睡著了。曼楨把燈關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盞臺燈。房間里充滿了藥水的氣息。曼楨一個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從頭想起,早上還沒起床,世鈞就來了,兩個人隔著間屋子提高了聲音說話,他笑她睡懶覺。不過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簡直像做夢一樣。
阿寶走進來低聲說:二小姐,你去睡一會吧。我在這兒看著,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楨本來想就在沙發上靠靠,將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鴻才雖然幾天沒回家,他隨時可以回來的,自己睡在這里究竟不方便。當下就點點頭,站了起來。阿寶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聲道:這會兒倒睡得挺好的。曼楨也說:噯。我想打個電話告訴太太一聲,免得她惦記著。阿寶輕聲笑道:噯喲,您這時候打電話回去,太太不嚇一跳嗎?曼楨一想,倒也是的,母親一定以為姊姊的病勢突然惡化了,好容易纏清楚了,也已經受驚不小。她本來是這樣想,打一個電話回家去,萬一世鈞倒來過了,母親一定會告訴她。現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會來的。
他們這里給她預備下了一間房,阿寶帶她去,先穿過一間堆家具的房間,就是曼璐從前陪嫁的一堂家具,現在另有了好的,就給刷下來了,雜亂地堆在這里,桌椅上積滿了灰塵,沙發上包著報紙。這兩間平常大約是空關著的,里面一間現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為一間臨時的臥室,曼楨想她母親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這里。她也沒跟阿寶多說話,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姊姊那邊離不了人。阿寶道:不要緊的,張媽在那兒呢。二小姐還要什么不要?曼楨道:沒有什么了,我馬上就要睡了。阿寶在旁邊伺候著,等她上了床,替她關了燈才走。
曼楨因為家里人多,從小就過著一種集團生活,像這樣冷冷清清一個人住一間房,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里的地段又特別僻靜,到了晚上簡直一點聲音都沒有,連犬吠聲都很稀少。太靜了,反而覺得異樣。曼楨忽然想到豫瑾初到上海來的時候,每夜被嘈雜的市聲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個過。一想到豫瑾,今天一天里面發生的無數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來了,顛來倒去一樣一樣要在腦子里過一過。在那死寂的空氣里,可以聽見鐵路上有火車駛過,蕭蕭的兩三聲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還是西站開出的火車,是開到什么地方去的。反正她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著世鈞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離開她更遠更遠了。
馬路上有汽車駛行的聲音,可會是鴻才回來了?汽車一直開過去了,沒有停下來,她方才放下心來。為什么要這樣提心吊膽的,其實一點理由也沒有,鴻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來,也決不會走錯房間,她住的這間房跟那邊完全隔絕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一直側耳聽著外面的汽車聲。
從前有一次,鴻才用汽車送她回去,他搽了許許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車上,簡直香極了。怎么會忽然的又想起那一幕?因為好象又嗅到那強烈的香氣。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氣味越來越濃了。她忽然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她突然坐起身來了。
有人在這間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