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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7章 心死之人無妄念

  未央宮深處影影綽綽。

  看起來蠅營狗苟,實則空無一物,過了許久才緩緩走出一個人。

  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白髮蒼蒼身披龍袍,從頭到腳都穿戴著九五之尊特有的華貴配飾,一張臉卻寫滿了和此刻葉崇山一般的失意與悵然。

  南靖當朝皇帝,趙星闌。

  他已經很老很老了,壽元早已越過七十九歲的高齡,只不過道宗向來注重延年益壽,有葉良鏞等一眾修士的丹藥幫扶,令他這位憋屈至極的老皇帝一直不得解脫。

  不錯,趙星闌無時無刻不想著駕崩,這點和安化侍完全不一樣。

  他對於死亡的解脫渴望,跟安化侍對求生延壽的渴望不相上下。

  這也是蒼茫大世的有趣之處,有的人天天想著求生,有的人天天想著求死,有的人天天想著多喘一口氣,有的人則恨不得下一秒就壽終正寢。

  不過不管怎麼說,世人皆有其生的權利,也有其死的權利。

  當然,這裡面不包含趙星闌。

  「多少年了,我一直都問你,為什麼還不讓我死,為什麼還讓我這麼悲催的活著,難道說你看著我活著,你心裡就會舒坦嗎?」

  趙星闌的聲音蒼老如斯,他沒有去抬眼看葉崇山,這可和他往日的卑微作風完全相悖。

  這一輩子他都活在陰影之下,過往只要葉崇山和澹臺洪燁在場,他根本不敢隨意說話,更遑論以這種質問語氣與其論交。

  如今的趙星闌似乎渾不在乎了,他開始不注意自己的言語,也開始不注意在葉崇山面前保持禮節,就這般晃晃悠悠地來到台階下,噗通一聲癱坐其上撐開雙腿,大咧咧的好似一位浪蕩酒徒。

  然後,他開始浪蕩狂笑,笑聲狂放又毫無收斂,聽起來好似哭嚎,又有些狀若瘋癲。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

  葉崇山此刻的狀態沒比他好多少,他也晃晃悠悠地來到他面前,極為頹唐地坐在他對面,用一雙被雜亂白髮遮擋的血眸凝視著他。

  往日里他這雙眸子極度惡狠,隨便一瞥都是趙星闌難以釋懷的巨大夢魘,可此時的趙星闌卻將其完全無視,甚至笑得比之前更歡實了些。

  「能看到你有此般下場,我著實是開懷得緊啊……這些年我給你做狗做膩了,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卑微,下作,無恥,人不如狗!這都是拜你所賜!」

  「隨便你怎麼說吧。」

  若是換做往日的葉崇山,僅憑趙星闌的笑聲便可對其施以極刑,不過今日的葉崇山已經心如死灰,反倒是沒興緻再對其胡亂懲戒了。

  趙星闌不曉得葉崇山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他也能看出定然是發生了大事,這讓他變得更加開懷更加放肆,畢竟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比看到葉崇山狼狽更令他快活的了。

  「多少年了.……自從我親政時起,你和那老太師便對我指手畫腳,舒家對我忠心耿耿究竟有什麼錯,我索性也不打算活著了,今日便要好好問問你!」

  「問什麼,你有資格知道嗎?」

  葉崇山雖心灰意冷,可還是沒放下自持的高傲,說到底他還是打心眼裡瞧不起趙星闌,因此言語上也沒和善太久。

  「趙闌兒,打小你就是我瞧著出生的,你這一生都很乖,現在老糊塗了,作妖我也不怪你,你當真覺得舒家是在擁護你?他們是在擁護趙家的先祖,你比之趙家的先祖又若何呢?」

  「若何?」

  趙星闌對此話不以為意。

  「葉崇山,我只知道江山社稷交到你手裡,現如今天下功伐處處受制!我們的大軍在三大戰線節節敗退,江山傾覆岌岌可危,你還好意思跟我提先帝,你有何顏面提及先帝!」

  一句話落,杜鵑吐血。

  悲從中來的趙星闌嘴角泛起濁紅,整個人也一瞬間蒼白了不少。

  「趙闌兒啊,你總算是跟我喊出這話了。」

  葉崇山見話已說開,當即哂笑兩聲晃晃腦袋。

  「我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如今的天下大勢正是舒家一手造成的,你活了七十九歲,一身見識卻還是乳臭未乾,看事情永遠只看短淺現狀,這又如何讓我放心將天下交給你!」

  「我不用你交!那本來就是我的!我的!我們趙家的!何來交一說?」

  聽聞此話的趙星闌忽然暴起,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葉崇山面前如此暴怒,不過此刻的趙星闌很明顯準備玉石俱焚,破罐子破摔而且要摔到底,徹徹底底跟趙星闌正面杠上了!

  「這天下本來就是我們趙家的,你和澹臺洪燁才是竊賊!禍國竊賊!亂臣賊子!雖百死不得脫罪的賊子!」

  「說,繼續說,說破無毒。」

  面對失態激動的趙星闌,葉崇山還是選擇冷漠以對。這種完全冷漠的態度滿溢對趙星闌的輕視,也讓本就心緒複雜的趙星闌變得更加癲狂。

  趙星闌晃晃悠悠地直起身子,踉蹌著一步又一步走向身後的未央宮大殿中門。

  他的身影是那樣落寞又華貴,亦是那樣的雍容又悲涼,乍一看去既有皇權凝練又有山河破碎,將南靖王朝由盛轉衰的風雨飄搖之相,以一種別樣的方式昭示得淋漓盡致。

  來到大殿中門,趙星闌轉身抽出腰間的尚方寶劍,雪亮的劍光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經抵住了自家的喉嚨!

  「你要做什麼,趙闌兒?」

  葉崇山見此狀絲毫不亂,畢竟趙星闌不過是一介凡人,只要他不想讓對方死,對方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自刎而亡。

  「還給我——!」

  趙星闌的聲線凄厲滲血,每喊出一個字都蘊盪著無限愁腸與悲傷。

  「說清楚些。」

  葉崇山好似在調侃一位跳樑小丑,當然在他這種權傾朝野的空境修行者眼裡,趙星闌也的的確確是一個跳樑小丑。

  只不過,說完此話的葉崇山也滿腔溢滿悲涼,畢竟他又想到了昨夜發生的事情,一時間忽然有了一種失無所失之感。

  「把我趙家的江山還給我!你今日要麼當場宰了我,要麼就還政於我!」

  七十九歲的趙星闌蒼顏白髮,拼盡全身力道吼出了這聲吶喊。

  這聲,蘊藏了七十九年壓抑與悲憤的吶喊!

  而葉崇山還是不為所動,雖說他剛剛經歷大悲,可還保有著該有的理智與冷靜。

  「怎麼還?」

  葉崇山不禁又想到了死去的澹臺洪燁,當即又自嘲地搖頭苦笑起來。

  「若是你有先帝的半點遺風,這方天下我當然可以交給你治理,我也只會做一位治世之能臣,畢竟修行者有自己該追求的東西,可你活到現在還是不中用啊。」

  此話言罷,葉崇山眉峰驟然冷冽,言語也立刻鋒銳如刀!

  「若是我真的將這方天下交給你,南靖王朝的香火氣運根本到不了今日!你真以為天下在畏懼你趙星闌?那是在畏懼我葉家和泱泱道宗!若是沒有我縱橫捭闔,三大戰線早已全面崩塌,南平京也早已血流成河了!」

  「再者說,你若真的是那塊料,還用得著本將軍七十九年的殫精竭慮?趙家有你這種不堪大任的後裔,這才是最大的悲哀!」

  兩番話說得大義凜然,不管裡面究竟摻雜了多少野心種子,最起碼從目前的表象上看起來,葉崇山的確有幾分中流砥柱的重臣氣度。

  「那煜兒呢!煜兒明明比我有大才,明明是接替皇位的不二之選,你偏偏要讓他放浪形骸,還敢說這不是你把持朝政的野心手段!」

  「趙煜?」

  提及這位大太子,葉崇山的面色稍稍動容,本來準備好要說的狠話也稍有收斂。

  「煜兒年紀尚淺,本來就是你老來得子,我跟你說過要慢慢圖之.……」

  「圖什麼圖!之前我的幾任皇子皆莫名夭亡,我不說不代表我是傻子,你葉崇山看不慣的人,想要做掉該有多麼簡單,你多厲害啊!誰敢惹你啊,我的驃騎大將軍!」

  說完此話的趙星闌雙眸赤紅,又開始老淚縱橫的癲狂大笑,他笑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難以自持,直到雙眸突兀暴突,下一刻便聽到一聲「噗呲」的流水悶響。

  好似,一顆水分充足的紅皮荔枝被從中切開。

  「噗呲!」

  趙星闌眉眼下落,赫然發覺在不經意間,抵在喉嚨上的寶劍已經割破了喉管,結結實實的斬進了自家喉腔之中!

  血水一時間不受控得嘩嘩如注,他蒼老的身軀開始猛烈顫慄,像一隻被風吹皺的紙鳶般快速塌癟,沒過幾次呼吸便倒地不起,只剩下一具逐漸僵化的老屍身。

  駕崩!

  誰能夠想到,受了滿生屈辱的南靖皇帝趙星闌,會以如此唏噓的自絕方式駕崩於未央宮前。

  葉崇山望著眼前這一幕,他知道自己現在過去可以將他救回來,但他還是靜靜站在原地沒有動。

  失無所失。

  這是他目前唯一能有的麻木感覺。

  親情,野望,家國,雄心,摯友。

  所有感覺都好似離他遠去。

  此刻的他只感到莫名孤獨。

  他好似沒有看到眼前一幕般轉身離開,朝著不知名的方向繼續行走,只不過究竟要走到哪裡,究竟要歸於何處,他還完全沒有清晰的念想。

  那.……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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