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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太冷

  汴州城外

  其實“回馬槍”這種戰術,對於刺殺這種活計,同樣有著出其不意的效果,誰能料到,昨夜才事敗的刺客還會緊接著再次行動?

  他一直都是最專業的刺客,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行動是有原因的。


  醜時已過,寅時未到,才是最適合刺客工作的時辰,此時黑夜將盡而天色未明,是侍衛們的身體最感疲倦懈怠之時,即便是大戰期間,前晚又有刺客潛入,那些守護帥帳的侍衛們也難免嗬欠連天,苦苦等待著天亮交接的時刻,就連帥帳裏晝夜不息的火燭,也在夜風習習中閃閃爍爍。


  黑暗中有個身影一閃即逝,此處他前日來過一次,已是輕車熟路,侍衛們守護和巡邏的情況,他更是了如指掌;時而隱身陰影裏,時而快如閃電的疾行,他準確的在幾隊巡邏侍衛的間隙中穿行,短短一炷香工夫,就已看到了秦宗權的寢帳,四周並無異常,黑暗中隻有此起彼伏的酣聲傳來。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抽出一把牛耳尖刀,特意反複淬火後卻不打磨的刀身融入在夜色裏無影無息,這也是把最專業的殺器,看上去黑黢黢的刀子很是醜陋,卻可以輕鬆割掉任何人的頭顱。他匍匐在地一寸寸慢慢爬行,已悄悄越過幾名打著瞌睡的貼身侍衛。


  非常穩定的雙手緩緩劃破牛皮營帳,刺客小心翼翼地探進半個身子,即將成功的喜悅感,即使冷峻如他,也禁不住微微戰栗了一下。


  然而,僅在一息之間,事情卻陡然而變,前來覓食的孤狼卻成了主動入彀的老鼠!


  忽聽“嘩啦”一聲,一串冰冷的鎖鏈,已準確纏住了刺客伸進寢帳裏的左臂,軍寨中火把驟然亮起,四周喊殺聲一片,提前埋伏好的侍衛們,已將刺客死死圍在了當中。


  燈火闌珊處,中軍都統申叢朗聲大笑著走出帥帳,在眾侍衛的簇擁下饒有興致的駐足觀望;他步履輕盈神情自若,原本長相平庸的臉龐因為充滿自信而顯得熠熠生輝。


  申叢一直都是智計百出的人,最喜歡提前設置陷阱,然後親眼看著愚蠢的敵人自投羅網;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的確不錯,昨夜才布下圈套就等來了收獲的時刻,幸運之神始終眷顧著自己!這隻該死的老鼠就在眼前,是該勝利者盡情享受成功的喜悅了!

  申叢慢慢踱步走向刺客,他想看清楚失敗者臉上的痛苦和絕望,這會讓自己更有成就感。


  所謂“意外”,自然是指突然發生的變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神情得意的申叢突然目光一緊,隻見那隻“老鼠”右手揮動尖刀,鮮血淋漓間,已生生砍下自己的左臂掙脫了鎖鏈的束縛。


  刺客悶哼一聲,翻身躍起就衝向了自己;申叢沒料到此人如此悍勇,臉色劇變,身邊侍衛們也是驚呼連連,拉開陣勢準備迎敵。不料,“老鼠”卻隻是虛晃一招,趁侍衛們陣型稍亂的空隙,又一閃身砍翻身側的兩個侍衛,身如鬼魅般直往黑暗處狂奔而去,醒過神來的侍衛們,趕緊呼喝著追趕過去……


  左臂的疼痛和失血,還是影響到刺客奔跑的速度,一炷香的工夫,他才堪堪擺脫追兵,逃進村外的樹林中,看到離自己藏身的樹洞隻有咫尺之遙,才慢慢放鬆下來。他將牛耳尖刀插回腰間,大口喘息著,低頭察看著自己的傷勢。


  殘缺不全的左臂讓他有些憤憤不平,他的憤怒並不是來自於狡猾的對手,而是出於對自己的不滿。自己還是不夠堅忍,心浮氣躁,沒有確定刺殺對象的行蹤就貿然行動,像隻傻麅子一樣亂竄。


  他一直都是個驕傲的人,始終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失敗。而即將發生的事情,卻幾乎讓他氣絕身亡。


  一張大網悄無聲息地從天而降,籠罩在了他的身上,臉色蒼白的刺客喘著粗氣扭動著身體,越是掙紮卻被綁的更緊,他剛想抽出尖刀來斬斷繩索,一根尖利的樹枝卻準確捅在了他的臂彎上,“鐺啷”一聲,黑黢黢的利刃已墜落在地上。


  始終無法擺脫繩網的刺客,耗盡最後一絲氣力,終於放棄了逃脫的念頭,失血過多讓他的意識有些模糊,隻能靜靜躺在網中一動不動,就像一隻受傷被困的斑鳩。


  一個漢子閃身出來,臉上平靜無波,一言不發,隻是動作利落的拽了拽已經很結實的網繩,他一直都是個出色的獵手,在家鄉的山林裏,甚至用獵網捕獲過矯捷的雲豹,今晚捕到這個已經遭受重創的刺客,實在算不得什麽意外驚喜。


  熟練的做完手頭的活計,獵手撿起地上掉落的尖刀。這才湊到刺客身前,眯起小眼睛,陰惻惻的笑問“吃了我那麽多吃食,就想這麽走嘛?”


  ……


  黑夜總會過去,太陽已照常升起,而對於一些人來說,可怕的寒夜才剛剛開始。


  即便走在初夏溫暖的陽光下,踽踽而行的申叢,後背上的冷汗還沒有幹透,自從離開秦宗權的帥帳後,他就像丟了魂魄一般,聽不到也看不到,身邊的侍衛們都奇怪的看著都統大人。


  在聽申叢稟報昨晚追捕刺客的過程時,秦宗權始終一言不發,隻是挑著那對臥刀眉鷹隼般的盯著他,直到申叢全部講完,無話可說時,才淡淡的說了句“怎麽就給逃了呢?”


  申叢在秦宗權身邊已經很多年了,他當然了解這位主公的脾性。麵對屬下失敗的行動,他本應該怒斥,甚至打他軍棍,革他的職。


  如果是正常的樣子,申叢會很坦然的去麵對,事實上,在來之前他已做好了承擔一切後果的準備。這一次的確是他辦事不利,本該將那惡賊亂刀砍死也就罷了,自己偏要畫蛇添足的耍弄什麽貓捉老鼠的把戲!

  可怕的是,秦宗權沒有暴怒,甚至沒有一句責備。


  申叢上一次看到秦宗權有這種反常表現,還是在幾年前。主公派其胞弟秦宗言遠征荊南,秦宗言圍困江陵城兩年多,最終卻未能攻克,回師蔡州後秦宗權也隻是輕飄飄的說了一句“怎麽就沒打下來呢?”


  然而不久後,秦宗言就被親哥哥砍了腦袋,理由是其弟有反心,鐵證之一便是“應勝而未勝,是與敵暗通耳!”


  想到這裏,申叢的後脊處又不禁冷汗涔涔,他趕緊喚過身邊長隨,急匆匆的吩咐道“頒令下去,嚴查刺客,生見人死見屍,盤查所有出路,不得擅出一人,違令者殺無赦!”


  ……


  當然,惶惶不可終日的申叢並不孤單,經過這樣一個夜晚,還有人也在承受著絲毫不遜於他的痛苦劫難。


  刺客名為荀正,洛陽人;據說祖上可以追溯到魏晉時期聲名赫赫的潁川荀氏。那是個以謀略和治國之才聞名遐邇的名門士族;自古就有“汝潁多奇士!”的美譽,一個個熠熠生輝的名字振聾發聵;荀彧、荀攸、荀淑、荀氏八龍……見著史冊者就有百十餘人,即使數百年後,已經徹底沒落的荀氏子孫,也把讀書出仕作為振興門庭的唯一途徑。


  而荀正卻是個異類,他自幼不喜詩書,崇武尚勇,生性放浪不羈,整日遊走於市井之間,快意恩仇,終於因為抱打不平,在當街失手殺人後,逃出洛陽銷聲匿跡。荀氏家族深以為恥,已將這個不肖子孫踢出了荀氏族譜。而現在,這個不務正業的浪蕩子,卻出現在了邊孝村。


  此時的荀正,躺在這個黑漆漆的洞裏已不知過了多久,裏麵充斥著蔬菜腐爛的味道,據此判斷,這裏應該是個被人廢棄的菜窖。


  他忍著劇痛伸出右手,摸了摸光禿禿的左臂,傷口已經被人胡亂包紮過,好在已不再流血,還能聞到劣質金瘡藥的味道。


  刀頭舔血的生涯裏,生死都是尋常事,負傷更是在所難免,鐵骨錚錚的他,總是習慣在流血的時候抬頭迎著朝陽。而這一次,卻隻能像隻卑微的老鼠般委身在地洞裏,畏畏縮縮的躲藏在黑暗中,這讓他的心中充滿了悲涼。


  抬手試試不是噩夢後,荀正就像個傷感的老人,開始努力回憶起暈倒前的事情一生中最冷的夜裏,早有預謀的鎖鏈、親手斬斷的左臂、從天而降的大網、還有那個生著一雙小眼睛的少年漢子,每次路過村口不看一眼,卻會扔給他吃食的小卒……


  上一次蘇醒時,他曾掙紮著想站起身來。然後,就恐怖的發現,一支冰涼的鐵鉤穿過了自己的琵琶骨,還用繩子連接在了高高的地窖口上,僅存的右臂隻要稍一用力,就會被鑽心的劇痛,折磨的昏厥過去。


  於是,他隻能踏踏實實的睡覺,因為虛弱的身體需要恢複,更因為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既然如此,要殺要剮就全憑天意!即便落魄至此,灑脫的性情也未曾改變。


  ……


  平凡而絕不尋常的夜裏,鷸蚌相爭後,兩個針鋒相對的對手,不約而同地承受著或來自身體,或來自精神上的煎熬,而那個小眼睛漁翁的日子卻依然如故。


  許存站在營前看著忙忙叨叨的鹿弁,運送輜重的牛車已經裝滿,正在用繩網固定,繩網上不知在何處沾染了血跡,這在輜重營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畢竟還要用牛車拉運戰死的兵卒。


  鹿弁彎腰抓起一把浮土,利落的蹭了蹭繩網上的血跡,就埋頭繼續著手頭的活計。


  孟虎剛回來,他今天去給前線送給養。這個粗豪漢子一進門就扯著脖子喊道“哪個拿了俺的掛肉鉤子?沒來由少了一支,害得俺抱了一車醃肉。”“那才方便偷食兩口,抱著啃才爽利嘛!”胡四拿著個賬冊笑嘻嘻的打趣著;


  許存卻有些反常,不耐煩的大聲嗬斥道“沒了鐵鉤,去營中再拿一支便是,莫要在這大呼小叫的聒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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