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燥熱的人
左江的氣候很奇怪,四季並不分明,一年當中大半的時間都是咄咄逼人的高溫天氣。即便臨近的縣城已秋風凜然,左江卻像是一個越近腐朽的老人一般,固執的不肯將終年明豔的陽光遮擋個一絲半縷。
江春水坐在籃球邊上的台階上,背後那套還是大學時買來的球服被汗水侵了個裏外通透。
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口腔中的氣息似乎都變得同這詭異的天氣一般灼熱起來。
自打上周被陳勇叫去辦公室訓斥一番之後,江春水對於調動的事情就徹底死了心。
他不是太上老君,沒有那麽多的法寶可用。在銀行卡上最後那幾個零也被抹去之後,在權勢麵前,他除了認命之外並沒有任何辦法。
盡管他不認為自己就做錯了,但這世道從來就不是講對錯的地方,人立於世,各憑立場行事說話,而不是那古板迂腐的對錯二字。
在本身並無依仗,又得罪了那些不該招惹的人之後,要想活得稍微好一些,夾起尾巴來做人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所以這十來天,江春水表現得很老實。既沒有希望破滅的消沉,也沒有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憤懣,隻是老老實實的把自己縮在了雙峰政府那一畝三分地上,低著頭,像是要融進了塵埃裏一般。
時間是最偉大的醫生,不經意間就能抹除掉一切好或壞的痕跡。
一年?兩年?還是十年?江春水並不知道需要多久的時間,那些人才能忘記他這個人以及他今天所犯下的錯誤。
但他很確信一點,那就是人都是善忘的。
事實上,從來沒有時間消泯不了的仇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即便是國恨家仇,十年怕也足夠讓一個滿腔怒火的人變得平和中正,再興不起一絲報仇雪恨的想法。
況且,官場從來就不是某一個人可以獨領風騷的存在。江山代有才人出,更新換代的速度在這裏遠比旁的行業要快上許多。所以江春水不停的告誡自己要有足夠的耐心,要學習那些在非洲大陸上狩獵的雄獅,在東風沒到之前,絕不準許自己生出絲毫的懈怠和魯莽。
他還年輕,在等待這方麵,譚宗明或者陳勇顯然並沒有太多的優勢。
江春水迅速的說服了自己,重新回歸了以前那種三點一線的乏味生活。唯獨有一點改變,那就是來縣城找林浩打球的次數相較以前越加頻繁了。
忍耐是很耗費心神的一件事情。
能忍耐和有胸襟是兩回事,忍耐隻是強行壓製,而胸襟則不同,那是根本不在意,是看穿看透看淡之後的大智慧,一切皆是自然的玄妙境界。
江春水不是那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的先師聖人,很多事情固然可以捏著鼻子強自忍耐,但終歸缺乏那種理解世間一切不平事的胸懷和智慧。
情緒壓製得太厲害,自身又消化不了,久而久之便會會反噬自身,就好比堆積在一塊的火藥,空間夠寬自然無礙,但堆得多了,一爆就是天崩地裂。
所以江春水要發泄,在籃球場上把那些被自己強行壓製卻依然蠢蠢欲動的情緒順著汗腺排出體外。
運動從來都是減壓的不二之選。
同樣大汗淋漓的林浩從場上下來,站在江春水麵前,旁若無人的脫下濕漉漉的背心,使勁一扭,藏在那裏麵的汗水便爭先恐後的跑了出來,像是突然下了一場暴雨一般,瞬間便淋濕了江春水跟前那片灼熱的地板。
把擰幹的衣服重新穿上,林浩一屁股坐到江春水身旁,開口問道“你那事情怎麽樣了?”
江春水搖了搖頭,苦笑道“黃了。”
調動的事情,江春水沒跟林浩細說。本來像調動這種事情,找身在組織部的林浩幫忙是不二之選。但或許是出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心理,許多交情並不深厚的人他都找了,唯獨沒想過去走一走林浩的路子。
林浩早在開春前就正式調去了縣委組織部,這一年來跟著新來的部長,在左江地麵上混的越發如魚得水。作為差不多同一時間進入雙峰政府的兩人,現如今說是一個天一個地也不為過,也正因為這樣,江春水的心裏便有了一個坎。一塊打球可以,一塊喝酒也成,但要他開口向對方求助,江春水便做不來。
同齡人之間,自尊心的重量反而不容易忽略。不開那個口,江春水還能安慰自己,他強任他強,畢竟私底下關係是平等的。一旦開了那個口,他便自覺別人家矮了一頭。
不過是已成定局,既然林浩問起,江春水也就不好再藏著掖著,原原本本的把事情說與他聽。
林浩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扭頭問道“我記得,你好像兼著雙峰的團委書記吧?”
江春水點點頭,沒明白林浩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這茬。
“下文了沒有?”
江春水想了想,肯定道“應該是下了的,工資都加了。”
林浩鄭重其事道“你回去找找看,要是下了文,黨政辦應該存有原件的。”
看著江春水滿臉疑惑的樣子,林浩解釋道“按慣例,團委書記享受副科級待遇,是歸組織部管的,人事檔案也應該歸我們管才對。不過也不一定,你回去找找那個任命文件,要是我們部裏下的文,那就沒錯了。”
江春水試探著問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調動的事情可以走組織部這邊的程序?”
林浩撩起衣服下擺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道“原則上來說,應該是可以的。但具體的我還要回去問問我們股長,他管這一塊業務,應該比較清楚。”
江春水淡淡的嗯了一聲,心底卻也沒抱多少希望。人都是有惰性的,在曆經了那麽多次希望又失望之後,再想重拾信心確實很難。
第二天,江春水便讓沈麗華幫著找出了自己任團委書記的文件。正如林浩所說,任命團委書記的文是縣委組織部下的。
在情況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時候,死馬當活馬醫總好過坐以待斃。是人皆是如此,所以江春水也不能免俗。他當天就把任命文件拍了個照片用微信發給了林浩,不過林浩卻遲遲沒有回複。江春水也不以為意,本就是個死局,失望的次數多了自然也就談不上失望了。就在江春水都快淡忘了這事的時候,林浩卻突兀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從組織部出來,江春水連抽了兩口煙都沒緩過神來。
就在剛才,林浩帶著他見了幹部股的股長。對方詳細的詢問了江春水的情況,在確認江春水已經完成公務員登記,且報考公務員時沒有簽訂五年內不給調動之類的協議之後,那名沒什麽官架子的股長直接了當的打電話給人社局要來了江春水那份即將到期的商調函。
“這個沒問題的,符合程序要求。這樣,我先擬個請示上去,等部長簽了我就讓小林通知你。”
整個談話過程,江春水都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一般,一點也不真實。才過了幾分鍾的時間,江春水竟然都回憶不起來剛才談話的具體內容,唯獨記住了在他離開前,那名高姓股長對他說的那句話。
就這樣成了?
江春水有點難以置信。
沒有行賄,沒有吃拿卡要,沒有談關係講利益,甚至在今天之前,那名高股長同他都沒見過麵,更提不上有什麽交情了。
江春水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洋溢著希望的新鮮空氣,這燥熱的天氣仿佛也變得溫柔起來,讓他的每一個毛細孔都感受到了久違的輕快。
接下來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了江春水的意料,即便在許多年以後,江春水偶爾回憶起這段經曆,也仍舊覺得匪夷所思。
運氣這種太過於玄乎,但不容否認它確實存在,而且從某種角度來說,恰恰是這種渺無蹤跡可循的運氣在那一個個命運的十字路口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
在見過高股長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同意江春水調動的批複就下來了。
短短七天時間,江春水卻自覺放佛過了一個世紀那般的漫長。而這期間的心緒起伏更是難以用文字可以表述。
從林浩的手裏接過那份重若千鈞的批複文件,江春水百感交集,站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來。
除了江春水,辦公室裏就林浩和高股長兩人。這一刻,兩人都頗有默契的保持了安靜。組織部最慣看人世百態,他們自然明白,這張才克重的紙張之於站在他們麵前的年輕人來說有著怎樣的意義,以及在拿到這紙批複之前又經曆了多少難與人言的痛苦。
情緒的醞釀需要時間,而情緒的釋放卻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待回過神來,江春水上前緊緊握住了高股長的手,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他此刻的感激,但此時,無聲卻勝過有聲,聽多了感恩戴德的語句,無聲的宣告反而讓高股長清楚的感受到了對方的真誠。
“高哥,晚上一塊吃個便飯吧!”江春水一臉的歡喜說道。
高股長笑了笑,沒答應,“吃飯就免了,晚上還要加班。你也別跟我們客氣,組織部嘛,本來就是幹部之家,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我呢,就預祝你回去之後步步高升,哈哈”
江春水還想爭取一下,人家幫了這麽大忙,飯都沒請一頓,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待看到林浩站高股長後邊朝他使了個眼色,他下意識的就收住了話頭。再次表示感謝之後,就轉身離開。
在回雙峰的路上,林浩打電話過來,旁的沒說,就解釋了一下他剛才的用意。
用林浩的話說,就是新來的縣委副書記跟組織部部長關係不大融洽,這一回在副書記明確提出凍結人事之後,部裏還批複了江春水的調動申請本來就冒了不小的風險。從公事的角度出發自然沒有問題,要是牽扯到私人關係上來,被有心人盯上,扣一頂不顧大局、不講政治的大帽子上來那是沒跑的。高股長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犯這種低級錯誤。江春水開了那個口,意思到了也就行了,至於一頓飯,到底還是形式大過實際意義。所以林浩才會在那時偷偷提醒了一下江春水,好在他們兩人經常在一塊打球,這種事情也就是一個眼神彼此都能明白那內裏的含義。
林浩打電話的意圖江春水心知肚明。那句“為了你調動的事情,部裏麵是冒了很大風險的”何嚐又不是在提醒江春水,在這件事情上他發揮了多麽關鍵的作用。雖說提醒的方式露骨了一些,江春水卻不以為意。調動的事情雖是高股長一手包辦,但要沒林浩在裏麵牽線搭橋,這事還就真不一定能成。所以這個人情,江春水記下了,不僅要記住,而且還得找機會還回去。
人情債,人情債,是債就得還。有來有往,人情才能從一種虛的、浮在空中不落地的客套禮節變成能站住腳、有力量的屏障依靠。這道理,不經曆些教訓,不多走些冤枉路,不到那個年紀,確是難以知曉個中三味的。
掛掉電話,江春水停下車,站到路旁舉目遠眺。
左江的氣候得天獨厚,左江兩岸沃野千裏,到處是一年三熟的良田。才剛入秋,田裏的稻穀已收得分外幹淨,一望無垠的稻田延伸出去,映入眼底,好一幅秋高氣爽的畫卷。
想起林浩剛才在電話裏說的話,江春水的嘴角慢慢上揚,做出了一個頗帶玩味的幅度。
林浩確實是性急了些,才這檔口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收益了。
剛播種就想收割,那是涸澤而漁焚林而獵,即便能有收獲,也不過是倆歪瓜裂棗。大豐收就要有大耐性,那些精於耕作的老農便要聰明許多,下種隻算起步,後續的施肥撒藥一樣不落下,才能盼望著有個好收成。
人情其實與種地差不多,講的都是一個細水長流,春收秋種。
不過在江春水看來,在同齡人當中,能做到林浩這步已然相當不錯了。二十歲的人注定不能奢望擁有三十歲的城府,即便有,那也隻是故作深沉,是沒有根基的空中樓台。人生路,得步步走,絕沒有快進越級一說。二十歲不張狂不浮躁,三十歲就難得安寧與沉澱。是人,就得經曆過那些往後回憶起來自己都哭笑不得的年月才能積累起繼續前行的勇氣與智慧。吃一則長一智,如是而已。
江春水之所以覺得林浩做的還不夠好,那是因為他自覺能比林浩做的更好。這不是一個維度的比較,好比站在高處的人總比站在低處的人望的遠些,山腳下的人抬頭望見一百來米的山峰歎為觀止,已然覺得那是多麽了不起的存在。山頂上的人站在最高處俯瞰眾生,感覺也不過如此而已。
曾經桑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看慣了山上的風景,山下的種種自然也就再難入眼。
不過就算是林浩那在江春水眼裏看來無比拙劣的東西,再放回他那個年齡段來看卻又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人本無高下之分,分出高下的隻是環境。
有貴人提攜,加上在那天然高出周邊一個層次的環境裏耳濡目染,資質再庸鈍的人也能脫胎換骨,更何況林浩本來就是那種心思通透的伶俐人。對比一年前,自打去了組織部之後,林浩的進步顯而易見。這旁人琢磨年都不一定通透的套路,他卻像是人活著呼吸空氣般,得之輕而易舉,用之遊刃有餘。
想到這裏,江春水那本來暢快的心情仿佛突然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影。
回去是第一步,之前光想著能回去了。但回去之後怎麽走,能走到什麽程度,卻是江春水從未深究過的事情。
萬事開頭難。五年的時間換了三份工作,江春水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句重頭開始裏麵所蘊含的艱辛和不易。
回去之後,蒙誠固然是他最大的憑仗。上次處理父親的事故時,蒙誠所表現出來的遠遠超越他本身職務年齡的實力也足以讓江春水篤定下重注的信心。但立足易,功成難。要想謀取更多的東西,一個自身尚且還沒解決副科的蒙誠顯然不是最佳人選。
把雞蛋全放進一個籃子裏的要麽是傻瓜,要麽就是早已參透內幕的莊家。江春水沒有坐莊的實力,所以他隻能環顧周邊,開始考慮是否有那麽一些自己以往未曾注意、實則卻能給予助力的人選。
秋天的風刮過田野,從河岸飄來的涼意尚未來得及抖擻精神就被土壤裏冉冉升起的熱氣給蒸的灰飛煙滅。燥熱的天氣,燥熱的土壤,像極了這一刻站在田野旁的那個同樣燥熱的年輕人。(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