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有為青年
從宵夜攤回去的路上,黃新語重心長的對江春水說,以後再碰到類似的問題不妨三思而後行,年長者誤事多半是因為銳氣不再,年少者受挫則大多因為氣盛所致。能講道理就別動手,即便能動手最好也先與人把道理說透才能讓你少走彎路,多交朋友。
江春水低頭不語,讀了那麽多年書他未嚐沒有同人講道理的能力。讀書知禮,進而知理本來就是教育的初衷。但出了校門他才發現,會不會講道理和能不能講道理完全是兩回事,而能不能講道理跟道理講不講得通更是天壤之別。
缺乏強大力量作支撐的道理便不是道理。
這力量可以是金錢,可以是權勢,可以是聲望地位,也可以是暴力。江春水沒有錢可以利誘,也沒有職務可以威逼,更沒有以德服人的資格條件,所以他隻能選擇最原始的暴力行為。這與他性格是否暴戾無關,隻是因為他沒得選。
黃新說的或許沒錯,要做成一件事情未必隻有一種辦法,條條大路通羅馬,江春水從來不懷疑每件事情都會有更好的選擇。但問題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出生背景,學曆年齡,職務地位.……從天賦到後天努力,人的命運在無形中成就了它初始的脈絡,而人本身在裏麵騰挪躲閃的餘地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大。
事實上,有選擇已然是最好的選擇。普通人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不甘平庸的人拚了命想在有限的選擇裏找尋出最大的邊際效益,但說到底,人終歸隻是答題填空的應試者,而非製定規則和內容的出卷人。
不過對於黃新所表達出來的善意,江春水還是相當感激的。雖然江春水並不認為同黃新喝頓酒就可以當真打破橫跨在兩人麵前的鴻溝,進而稱兄道弟,如同朋友般平等交往。但在工作中有沒有一個支持你的領導卻至關重要。這種支持或許不帶私人情誼,但對於一個幹部的進步卻必不可少,所謂的門生舊故就是這個意思。
當然,江春水再內心深處也希望自己同黃新的關係能夠更進一步,他不奢望黃新能夠真正把自己當成可以托付性命的兄弟,但如果能夠建立起一種彼此默契且相輔相成的關係,江春水相信自己將來無論是調回老家還是繼續留在左江發展都是大有裨益的。
在盤根錯節的官場謀求進階肯定需要外在的助力,特別是作為一個外地人,可以說是毫無根基可言,即便再出類拔萃,毛遂自薦怕也無人問津。這也是江春水哪怕明明清楚了黃英同鎮裏某位領導曖昧不明的關係之後仍舊隱忍不發的緣由,說到底,黃英即便已經失去了成為自己未來伴侶的資格,但從當前來看依然會是自己向上的潛在助力。
江春水當然也想巴結上像李勇這樣根基深厚的人物,再不濟,何斌這樣冉冉升起、前途不可限量的新生一代領導也是附庸的不二選擇,但攀關係也同談戀愛,講究個門當戶對情投意合。就現在的情況來看,黃新無疑是江春水唯一能夠繳納投名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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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新的大力撮合下,扶貧辦的氣氛一下子就輕鬆起來,之前那種沉悶中帶點劍拔弩張的氣息陡然消失,就連陸菲也開始主動跟江春水交流起來。
江春水從來不相信什麽一笑泯恩仇的鬼話,要說一頓酒就可以消除人們內心的怨恨,那麽監獄也就不會那麽生意火爆了。真正讓大家強顏歡笑、故作大度的原因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反正都是這麽個光景了,不如信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道理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都是讀過大學的知識分子,誰不是李宗吾忠實擁躉。要說經天緯地之才或許沒有,但厚黑學還是知曉一二的。所以起碼表麵上,扶貧辦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發展。不說和光同塵,但起碼接下來的個把月都沒再出什麽幺蛾子。
抽調過來的三個人,除了陸菲,其他兩個人並不是在職在編的公務員。
楊程是大學生村官,年底的時候通過考試被分配到了雙峰鎮。說是村官,實際上吃住都在鎮裏,平時也都是做些幫黨政辦打雜的事情。楊程同江春水一樣是外地人,不過不同於江春水的離家千裏之外,楊程的老家就在隔壁的臨縣。到了周五,一般都見不到他的人影,早早就偷溜回家,也就隻比遲到早退當成家常便飯的楊明陽好上那麽一點。
江春水跟楊程之前並不熟悉,倒是林浩還在雙峰的時候經常組織這幫年輕人搞活動。幾次打球的間隙同林浩閑聊,江春水就聽得出來林浩對楊程這個人的評價不高。用林浩的話來說就是猥瑣宅男的典型代表人物,除了玩遊戲還算勉強及格,你掘地三尺都再難找半點優點出來。
不過要說令江春水稍感意外的還是陳得益,相較心機深重的陸菲和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楊程,陳得益顯然是一個另類的存在。
早在陳得益被調來扶貧辦之前,江春水對這個雙峰政府裏出了名的奇葩就有所耳聞。
因為膚色太黑的緣故,陳得益到雙峰上班的第一天就被黨政辦的前主任張珍給取了一個“炭佬”的綽號。起初江春水還覺得張珍過於惡毒,等到見了陳得益本人之後,江春水也不得不跪服張珍給人取綽號的功力。別人黑好歹還能看出是黃種人,陳得益的黑簡直就到了混淆種族的程度,炭佬這個綽號當真是恰如其分、名副其實。
不過陳得益出名,皮膚黑綽號響亮還在其次,主要是因為他這個人實在太酸!作為一個現代人偏偏喜歡掉書袋子扯古文,作為一個剛出學校沒兩年的年輕人偏偏喜歡跟人談經驗談曆史談過去的輝煌曆程,在飯桌上左一句文言文,右一句想當年哥怎麽怎麽滴,那場麵簡直了。久而久之,陳得益去食堂也就成了雙峰政府的一道特殊風景線,但凡他坐到哪一桌,哪一桌原本吃著飯的人立馬轉移陣地,饒是何斌、李勇這些個領導也是無可奈何。
所以當得知抽調過扶貧辦來的是這三個人的時候,江春水原本活泛的心頓時就涼了半截。敢情鎮領導這不是抽調精兵強將過來攻堅克難,而是生怕自己太輕鬆找人過來給他添堵來了。
關於要鄉鎮成立扶貧辦的事情,縣裏是專門下了紅頭文件的。文件開篇就鄭重其事的提出了好中選優、優中選強的用人導向,要求鄉鎮無比要以高度的責任心充實配強扶貧辦的人員力量。但陽奉陰違的事情在基層屢見不鮮,倒不是下麵的當真如何喜歡欺上瞞下,而是客觀困難所致。
鄉鎮的工作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上麵千條線下麵一根針。縣級以上的部門單位都是以文件落實文件、以會議落實會議的行家裏手,有任務隻管印文件發通知提要求,到頭來所有的任務責任其實都一股腦落在了鄉村兩級的頭上。上麵務虛,下麵務實,久而久之,往往是上麵發通知的人比下麵做事的人還要多。
有點工作經驗的人都知道,要是個通知下來都要不折不扣的執行,那鄉鎮就是女幹部當男同誌用、男同誌當牲口用也忙不過來。這跟有無奉獻精神毫無關係,實際上,決定工作質量和效益的,從來不是勤勉和奉獻這種看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而隻能是整個機製有序運轉的綜合作用。
所以每次接到集中抽調人員開展臨時性業務的通知,各個單位都心照不宣的以此作為內部清理的契機,派去的不是刺頭就是臨退休人員,反正都是在本單位不受待見或者領導見了也頭疼的貨色,至於去了能不能發揮作用那就不是選派單位所考慮的問題了。現在都流行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這李白還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呢,人不好用不能怪我沒派對人,隻能怪你不會用人。
這種怪圈由來已久,上麵領導也不是真眼瞎。隻不過這裏麵的套路都還是他們沒做領導的時候遺留下來的產物,總不能人一往高處走就忘了低處的苦楚。要知道,國人最念念不忘的還屬那句“和尚摸得,我怎麽就摸不得!”,領導管得太寬反而會落了下乘。況且,哪個單位都自己的一畝三分責任田,都傻乎乎的把業務骨幹抽走了,自己還不得喝西北風?所以隻要下麵的人做得不算太過火,領導們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陳德益他們過來之後,江春水一反起初強勢的做派,分配任務都是走民主協商、集中研究的路子,絲毫沒有“扶貧辦主任”的做派。
倒不是江春水願意低調,而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黃新為了這事還專門找江春水談了一次話,大致意思就是讓江春水顧全大局,一切以做好工作為前提,安撫好人心,哪怕自己吃點虧,也不能再發生諸如陸菲那樣的“事故”,讓領導產生自己識人不明用人不準的不良印象。
江春水也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打心底裏也不指望這臨時抽調過來協助自己開展工作的三人真能起多大作用,所以樂得賣黃新一個麵子,這段時間苦活累活搶著幹,反倒比之前一個人的時候還要忙碌些。
楊程比較內向,到了扶貧辦每天除了接接電話基本是就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不過好在江春水偶爾讓他打打下手他也沒有多少抵觸的情緒,在三人中也就屬他跟江春水走得稍微近那麽一點。
陳德益剛好相反,打下手的事情從來不做,但思路倒是超級活躍。每天不是找江春水研究改進工作方法,就是跟黃新匯報創新思路,成天都是一副我不出山蒼生奈何的姿態。
江春水剛開始還有點驚喜,覺著總算遇到了一個有想法肯做事的好同誌,但時間一長江春水就回過味了,連最不待見江春水的陸菲都開始獨立負責一攬子業務了,唯獨他陳德益還總是忙著往返領導辦公室匯報工作,除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談闊論,就沒見他主動做過啥事情。
不過令江春水鬱悶的是,陳德益光說不做也就算了,關鍵黃新還特別吃他那一套。幾次聊起陳德益,鎮裏幾個領導都對他的評價頗高,江春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僅不能表示異議,還要昧著良心附和幾句,要多憋屈就有多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