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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憂國憂民

  晚上的雙峰鎮不熱鬧,甚至稍顯冷清。


  由於集鎮靠近縣城的緣故,整個鎮上能稱之為夜店的就隻有一家宵夜攤。


  宵夜攤的老板姓譚,據說是70年代那批歸國的越南華僑的後裔。江春水去的次數多了,混了個臉熟,時不時還可以賒回賬。


  看到黃新他們開車過來,譚老板趕緊停下手裏的活計,從屋裏重新搬出一套折疊桌椅來。


  或許是全鎮僅此一家別無分號的緣故,沒得選又習慣了晚睡的人們大多喜歡到這裏擼串。才是十點鍾的光景,沿街一字擺開的位子早已座無虛席。猜碼的此起彼伏,平白讓這寂寥的古鎮增添了些許喧鬧的氣息。


  “你們先坐一會兒,燒烤馬上好。”譚老板領著黃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坐下,發了一輪煙才走開。


  “你挺熟悉啊?”看見老板那熱絡模樣,黃新不禁對江春水刮目相看。


  鎮裏對江春水這個年輕幹部的評價呈現兩邊倒的趨勢,認可的人認為他是難得既能務虛又能務實的年輕人,不看好的人則覺得江春水恃才傲物,同鎮裏的一幫年輕人格格不入,前途未必就能平步青雲。不過從這宵夜攤老板對江春水的態度來看,黃新在心底便篤定江春水這個人的社交能力是OK的。要知道,能做夜市的人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大多是見過一定世麵的老江湖。不說鄉鎮幹部,就是一般的副科級領導,在這些見慣了世態炎涼的混混眼裏還真不算什麽貴胄大人。


  江春水沒急著回答黃新的問題,先拿起桌上的茶壺給黃新倒了一杯茶,又幫點上煙,然後才不緊不慢的答道:“來的多了就混了個臉熟,談不上多熟悉。”


  黃新點點頭,眯著眼睛看了江春水一眼,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似乎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大部分時候,江春水給人的印象是城府深重,無論為人處世都透著股與其年齡極其不相適宜的成熟。但有時候,這個年輕人卻異常的一根筋,衝動跳脫得比剛出校門的那些個愣頭青還不如,就好比跟陸菲的那件事情,著實讓黃新費解。


  黃新端起一次性塑料杯喝一口茶,茶是市場上最廉價的那種茶渣,味道算不上好,但喝茶講究個心境,此刻跟自己的嫡係心腹坐在一起,黃新喝著苦澀的茶水依舊甘之若飴。


  “陸菲那事怎麽想?”黃新隨口問道。


  “沒怎麽想,當時那個情況也由不得我再去想了。”江春水淡然道。


  黃新點了點頭,說道:“年輕人受不了氣,一時衝動可以理解。不過其實也可以處理得稍微溫和一點的。陸菲那事就不說了,你把人家東西直接搬到扶貧辦去就沒想到會得罪人?要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可不比以前,那是很記仇的啊。”


  江春水皺了皺眉頭,領導總比自己想象的要忙碌一些,時間自然也比他這樣無職無權的普通幹部來得金貴。從支書家回來,黃新背著其他人把自己單獨拉出來宵夜不會真是沒吃飽或者酒沒喝夠的原因。雖然江春水不知道黃新的真實目的,但直覺告訴他,黃新並沒有惡意,相反正是重視自己的體現。


  “其實剛開始也有顧慮,不過後來想通了。複雜的事情簡單做就好,現在扶貧任務這麽重,時不我待,再耗下去於我於雙峰都不好。至於得罪人,不是不怕,而是相對於累死自己,得罪人也就不是個事了。前怕狼後怕虎不是我的性格,我也做不來。”


  “你啊你!”黃新伸手虛指了一下江春水,“不過複雜的事情簡單做,這句話我喜歡。不過作為老哥,我再給你加上一句:簡單的事情往複雜了去想。”


  江春水點了點頭,回味了一番黃新剛才所說的話,頓有醍醐灌頂之感。


  簡單的事情往複雜處去想,複雜的事情用簡單的辦法去解決。世間的道理莫過於此。


  臨近四十不惑的門檻,黃新也同那些上了年紀就喜歡跟後輩嘮叨的中年大叔一般,犯上了好為人師的毛病。今晚在支書家本來就喝了不少酒,到了宵夜攤,難得碰上江春水這麽個合格的聽眾,話匣子更是一打開就不可收拾。


  中間譚老板過來敬了兩杯酒,黃新也不含糊,杯杯見底,讓一直對政府領導有成見的宵夜攤老板也大為改觀,一狠心又讓老板娘搬了一件七度啤酒上來,說是酒逢知己千杯醉,今晚這頓他請了。


  等桌子底下的啤酒瓶堆成了小山,江春水借著酒意問譚老板對現在政府有什麽看法。


  譚老板顯然喝高了,打了個飽隔,撇了撇嘴嚷道:“政府怎麽樣跟我有個毛線的關係啊?!老子賣力氣賺錢養家糊口,困難的時候也沒見政府幫過丁點忙,嘿,那幫當官的.……”說到這裏,譚老板才記起眼前這兩位也是國家幹部,趕緊打住話頭,不好意思的饒了饒頭。


  黃新笑了笑沒說話, 倒是江春水舉起酒杯跟譚老板碰了一個,示意自己沒放在心上。


  “譚哥,酒桌上都是兄弟,大家也就純屬聊天打屁,酒醒了也就忘了,不用顧忌那些。”


  “對對對!酒桌上都是兄弟!”譚老板用手把嘴邊殘留的啤酒泡沫抹掉,笑道:“說實在的,你們政府那幫年輕人也經常來我這裏擼串,但我就隻跟你投緣。別的不說,就衝你這爽利勁,譚哥我認你這個兄弟!”


  對於譚老板的話語,黃新未置可否,江春水也沒有表現得太激動。把三人的酒杯滿上之後,江春水笑道:“為了兄弟,走一個?”


  譚老板趕緊擺手,“才剛幹完又喝?!搞不得了搞不得了,我待會可還得收攤子呢!”


  江春水也沒強求,轉而問道:“譚哥你說,要是現在把鎮上這些單位,包括政府、派出所、財政所這些都撤了,對你們老百姓會不會有影響?”


  譚老板愣了愣,沒想到江春水又繞回了剛才的話題。他快速瞄了一眼坐在對麵的黃新,沒發現領導有啥不悅的神情,這才輕鬆下來。


  “估計不會有什麽影響吧。”譚老板撓了撓頭皮,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要我說,早就應該撤了,國家白花那麽多錢養那麽多閑人。”給客人送騷烤過去的老板娘路過恰巧聽見,冷不丁插嘴道。


  老板娘假裝沒看到自家男人的眼色,繼續說道:“不過這個派出所嘛,還是不撤的好。不然偷東西的打架鬧事的多了也不好,我瞧著鎮上那麽多幹部,也就警察還稍微能起點作用了。”


  譚老板臉上擱不住了,詳裝怒道:“男人說話,娘們插什麽嘴,滾一邊幹活去!”


  對於自家男人的怒發衝冠,老板娘咦然不懼,鼻子重重哼了一聲,提拉著拖鞋徑直朝另一桌走去。


  譚老板顯然怕因為剛才的事情墜了自己威風,讓江春水他們輕視了自己,作勢就要起身去教訓那個不開眼的婆娘。江春水趕緊拉住,連說帶勸才讓譚老板就坡下驢重新坐了下來。


  一個小插曲讓桌上的氣氛頓時輕鬆起來,連一直沒怎麽發表自己意見的黃新都開口道:“這以前啊,壓根就沒有鄉鎮政府這個說法。秦朝開始設郡縣,到民國,鄉鎮一級就沒有像現在這樣專門設置管理機構的。幾千年以來,國家怎麽管農村?不是靠官,而是靠民自治。鄉村兩級的事情上麵基本不操心,都是靠鄉賢豪族去維持。那時候的鄉規民約可比法律還管用,家家都有規矩,村村都有規矩,順帶著民風也淳樸。當然了,現在也講究個村民自治,但這個村民自治跟以前的村民自治可完全是兩碼事咯。”


  江春水來了興趣,追問道:“新哥,既然這樣,為什麽我們G*D要在鄉鎮設置政府呢?都沒有慣例依循,照理說不應該啊。以前那樣不是挺好?曆史不都證明那樣的慣例模式是可行的了嘛 。”


  黃新笑意玩味,“這神仙思量的事情就不是我們這些每天為了一日三餐奔波辛勞的小人物可以知曉的了。不過有句話叫做前車之覆後車之鑒,我猜想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江春水低頭不語,黃新一個領導幹部自然不能像自己和譚老板那樣對時政方針肆無忌憚的評論,拋開隔牆有耳不說,幾十年的老黨員黨課可不是白上的,該說的選擇性的說,不該說的堅決不說,這點政治覺悟和底線還是有的。不過在政府呆了大半年,江春水雖說還談不上有什麽政治素養,但相比普通平頭百姓,卻已然是大不相同了。


  G*D的發家史縱然是市井小民也耳熟能詳,而其中農村包圍城市更是黨史上不可忽視也最為濃墨重彩的部分。


  作為一個農民人口占據國民半數以上的農業大國,農村無疑是一個蘊含著巨大力量的地方。這種力量不僅體現在人數的絕對優勢上,更重要的是幾千年曆史賦予農民的那種精氣神和融入骨子裏頭的那種到絕處便一往無前的特性。


  華夏幾百朝更迭,不說地方豪閥擁兵自重,不說外來勢力侵擾,總體來看還是身處底層的農民暴動最為頻繁。


  那些煊赫不可一世的王朝帝國,大多沒有覆滅在內部腐朽或者外力衝撞之下,恰好總是那些個平日裏最不起眼的泥腿子揭竿而起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農村穩,天下就亂不起來。這個道理,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可惜也正是這個道理讓農民吃足了苦頭。作為一個國家國力的底線,農村就好比高中生所有課程中的體育,不求出類拔萃隻要湊合著能過得去也就行了。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向來隻求農村不亂、農民不出來搗亂就行,至於農村好不好、農民富不富之類更高級的訴求早就習慣了置若罔聞。


  由農民搖身一變坐上皇帝的例子不多,也並不少。但被統治者一旦變成了統治者,原本仇視的一切不平事也就成了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存在。


  在農民的簇擁上坐上江山的G*D深知農民的力量,這種力量或許不能決定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未來和高度,但卻足以摧毀掉任何一個看似無懈可擊且武裝到牙齒的超級大國。


  所以在鄉鎮設置政府,從頭到尾的強調加強基層建設,也就情有可原了。中央一號文件雷打不動的會涉及三農問題,而這麽多年大肆鼓吹下來卻成效不顯也就不難理解了。


  江春水能從黃新一句話裏就能想通其中的關竅,倒不是說他如何聰明或者思維如何深邃,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他既是農民的兒子也是政府幹部的原因。


  作為農民的兒子,他能理解農民,作為幹部,他能理解政府。事實上,這世上很多難以理解的事情,一旦你身處其中,或者選擇站在當事人的立場的時候也就不難理解了。


  要說什麽人最能代表中國,最能體現中華民族的特性,那絕對非農民莫屬。中華幾千年的曆史文化底蘊早已融入了這片廣袤的土地,而農民在日複一日的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中將其據為己有。農民或許不自知,但他們卻是當之無愧的曆史傳承者。


  那些學者,那些精英階層或許懂中國,但真正能代表中國的隻能是那些掙紮於最底層的農民,一如幾千年前的光景。


  但真正令江春水憂慮的反而不是這些東西,畢竟事實已經證明,在張力遠沒達到臨界值的時候,農民這一群體總是最能妥協和忍讓的,且沒有之一。真正令江春水感到觸動的是, 在中央屢次提及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的今天,黨和政府對於基層一線的掌控力竟然已經潰散到了譚哥口中所說的可有可無的地步。


  以前報紙上一刊登幹群關係不好、黨群關係差的新聞,在位者無不嗤之以鼻,認為純粹是無良媒體在那裏危言聳聽、妖言惑眾。要知道建國才多少年?這麽快就幹群離心了還得了!要是群眾這麽快就把先烈們的恩澤給忘了,就是再有素質的領導恐怕都要罵一聲白眼狼。


  但現在看來,江春水非但沒有覺得危言聳聽,反而覺得是把問題給說輕了,把矛盾給估量小了。


  現在有沒有幹群不合、黨群離心的情況,有,肯定有。但現在最要命的問題反而不是政府公信力的問題了,而是政府著力點和群眾需求點脫節的問題。政府幹政府的,群眾幹群眾的。也就是說各幹各的,雙方並沒有交集點。政府以為自己是在為人民服務,幹部累死累活但群眾並不領情。究其原因,還是在於雙方脫節的問題。


  你給我的我不需要,我想要的你不給。


  這個才是當前黨委政府同群眾之間的問題的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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