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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長街上的兩排路燈延伸到他看不見的盡頭,他喜歡無盡頭的街道,因為沒有盡頭,便可以一路走下去。


  他於路燈下緩行,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他更喜歡此刻的影隻形單,因為這樣,便可以隻與自己的影子走下去。


  影子或胖或瘦,或高或矮,無論它怎樣千變萬化,它總會緊緊跟隨自己,他走它即走,他停它也停,多美妙愜意的感覺啊。


  他朝身旁的“好夥伴”笑道,“好兄弟,隻有你最好了。”


  影子永遠忠於他,死心塌地,不離不棄,對他而言沒有比這更踏實的感覺。


  他開心地蹦了一個高兒,影子也隨他開心地跳了起來,落地的時候,他們再度連為一體。


  他對自己的影子說,“我弟弟和我是雙胞胎,別人說我們站到一起,就像彼此間的影子。講實話,這個比喻用得不太恰當,我和他的確默契,但誰願意成為誰的影子呢?這個世界屬於我們的影子隻有一個,不是他,也不是我,隻能是你。”


  他對影子輕笑著,然後放聲大笑著,隨後幹笑著,最後苦笑著,他笑著笑著,眼角處有了些濕潤。


  他心裏積攢了數年的壓抑和苦悶,他沒有如此好的心態去做到笑著麵對,也不可能去哭著麵對,他隻好在哭出壓抑的時候,用笑去迎接明天的路。


  接下來的路他看不清楚,在抹黑前行的過程中,他盡量不讓自己摔倒。


  突然之間,“噌噌噌噌……”無數個連續聲響從上方傳來,道路兩旁的路燈自遠處連續熄滅,明亮的街道轉眼之間一片漆黑。


  他的影子消失於漆黑的夜裏,笑容僵持於臉上。


  驚慌失措的他抬頭望向熄滅的路燈,路燈殘存的光亮逐漸暗淡下去,茫然若失的他低頭找尋影子,唯一陪伴自己的影子已被黑暗吞噬,他心裏方才獲取的安逸連同路燈的光明一並消亡。


  黑暗徹底籠罩了他,緊隨其後的恐懼像是一張巨大的黑色布幔,將他死死纏繞。


  杵在原地的他已然是驚嚇萬分,而此時,卻有一個更加恐怖的聲音於他麵前響起,這個粗糙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兩片砂紙在相互摩擦,“你的帽子掉啦。”


  他尋聲抬起頭,一具燒了焦的人屍清晰呈現於他的麵前,燒得炭黑的骨架上,一雙發著幽光的血紅眼睛正盯著他。


  幹屍的胸口處還插有一把水果刀,這把刀竟然在夜色之中泛出了刺眼的銀光。


  看到這些,刺骨的冰涼瞬間貫穿他的脊背,他一屁股坐在潮濕冰涼的地上——鬼,是鬼!

  人屍的黑色爪子舉著一根拐杖,拐杖指向他的身後,“你的帽子掉啦。”


  他瞪大的雙眼始終脫離不開麵前的人屍,一股莫名的力量卻強迫著自己無法扭轉腦袋或是閉上雙眼。也有這樣一方麵因素,他擔心在不留神的刹那間,它會撲向自己。


  他顫顫抖抖地指向幹屍胸口處的水果刀,張口結舌的他似乎想說些什麽,可這具人屍再一次指向他的背後,“你的帽子掉啦。”


  無可奈何下,他隻能迎合它的意思。


  他隨同拐杖的指向,往背後瞟了一眼,熟悉的帽子果真在身後!


  他伸手拿了回來,又放在懷裏翻轉了幾圈,“怎麽會這樣?我的帽子明明在書包裏啊!”


  他放在背包裏的帽子根本沒有拿出來過,又怎麽會掉落在自己的身後?

  他心生了幾分懷疑,迅速放下肩上的背包,背包的拉鏈竟然被人拉開了!

  “是誰將我的書包拉開的?難道是你?”


  抬頭看向人屍之時,他再度驚愕了,因為他的麵前空無一物!

  他回想起光明消失前的最後景象,他的周圍本來就空無一切!

  那剛才那個是什麽東西?是幻覺嗎?


  渾身起滿雞皮的他從地上站立,瞪大的眼瞳仍在黑暗中尋找它的蹤影,他四處張望,還是一無所獲。


  這個世間對他而言很殘酷,從來都是一點一滴地掏空他,世間卻又充滿了神奇,他居然可以體會到失而複得的美妙感覺,即使這種美妙感覺伴隨著難以承受的驚嚇。


  手中的帽子緊緊地扣在了頭上,他邁出步伐的同時,街邊的路燈全部亮了起來,黑暗無際的長街恢複了以往的明亮,心有餘悸的他也獲得一份安全感。


  他低頭行走著,邊摩挲頭上的帽子,邊苦思今夜的怪異之事。


  如果說,整條街路燈熄滅是突發故障,那麽人屍的出現,恰巧在這個時間出現,又怎麽解釋?莫非這些日子太過疲憊,出現了幻覺?還是說,這個世界真的有鬼!

  他苦苦冥思,毫無頭緒。


  他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鬼屍的浮現並不是害他,反而幫了他。


  背包忘記拉上是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方才用盡全力的一跳,背包裏的帽子完全有可能掉落出去。軟軟的帽子掉落在地上並無聲響,所以他絲毫沒有察覺。倘若鬼屍不提醒自己,他已經踏上離去的路,從此以後,他將永遠丟失這頂帽子。


  難道說,問題出在這帽子上麵?莫非這帽子有靈性?

  難道說,它不想被自己丟棄,上演了一出提醒自己的“鬼戲”!

  如果是這樣,邪乎得不著邊際了吧。


  他笑著搖了搖頭,看來自己確實太過疲憊了,還是不要再瞎琢磨。


  雖然他不去探究詭異的緣由,但有兩件事始終耿耿於懷。


  首先,人屍身上插的水果刀是奶奶用了十幾年的刀,這把水果刀他再熟悉不過,刀片的尺寸色澤以及刀把的形狀材質,他閉上眼睛,腦子裏都能刻畫出來,而這把熟悉的水果刀為什麽插進了人屍的胸口呢?


  最令他無法釋然的,是他從人屍身上看到了奶奶的身影!人屍的舉止、人屍的高矮都與奶奶有些相似,最具相似的是人屍的說話聲音,人屍說話的嗓音雖然沙啞,可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奶奶的味道。


  若幹年後,他相信人有預知未來的說法。


  不經意的簡短瞬間,人會看到未來發生的畫麵,當時並不在意,直至發生時才覺得不可思議。


  發生了也不必太過認真,這樣的瞬間隻會偶爾出現,不是說來就來。


  事先沒必要和誰分享,分享給別人,別人也會嗤之以鼻。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東西,更何況別人呢。


  事後更沒有必要講給誰聽,說了倒顯得自己事後諸葛亮。


  他是這樣認為的,所以在奶奶出事的前後,他並沒有把今夜發生的怪異之事說給弟弟。


  ……


  晨子山和晨子風的家隻有四十多平方米,一間臥室和一間客廳幾乎占了這棟房子的所有麵積。


  客廳有一張小床,他們奶奶睡在這裏,而兄弟倆睡在臥室的上下鋪。


  客廳裏的餐桌,既是吃飯的桌子,又是兄弟們學習的桌子。


  為了節省用電,他們晚上在客廳裏學習,與奶奶共同用電。


  吃過晚飯,奶奶會把簡陋的餐桌擦得幹幹淨淨,忙碌一天的奶奶躺在床上,她看著孫子們安安靜靜地讀書,這是一天裏她最大的樂趣。


  自從晨子山離家之後,快樂的日子一去不複返。


  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奶奶躺在床上默默地懷念著,又在無數個夜晚悄悄地失落著。


  奶奶步履維艱地爬到床上,她望著泛黃的天花板,覺得晨子山離家的這些年,自己過得好累啊。


  這種感覺對她來說已經不新鮮了,寄予厚望的人回報她的總是失望,他的爺爺,他的父親,還有他。


  年輕的時候,他爺爺參了軍,大好的前程卻因為違反軍規被割除了軍籍。回到家之後,他爺爺加倍墮落,又是酗酒又是賭博,敗光了家業不說,對自己又是罵又是打,現在腿腳不好使也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在無數個痛哭流涕的夜晚,她都下定決心逃離這個家,可那時候他的父親還小,想到自己要將他拋棄,又在痛哭流涕的夜晚暗自擦幹眼淚。


  終於熬到他父親長大成人,好在他父親學習還算爭氣,天資聰慧的他還考上了公務員。幾年之後,憑借自己的膽識和人脈,又下海從了商。事業有成的他開始變得虛榮自傲,甚至學了社會上傷風敗俗的東西。在他決定離婚的時候,奶奶氣得放出了狠話,但她萬萬沒有料到,打那以後,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竟然從不回家看望一眼。


  每年的三十晚上,家人團圓的節日裏,奶奶都在這個冰冷的房間裏守候著。


  她趴在冰涼的窗台上,望著樓下稀少的行人,望著煙火斑斕的夜空,望著玻璃上映出的央視春晚,她時不時又回頭看看飯桌上早已不再冒熱氣的餃子,最後看了看圍繞飯桌前的兩個乖巧孫子,在鞭炮齊鳴的時候,她的老淚悄悄縱橫了。


  奶奶想著過去的歲月,感覺自己這一生都活在了對晨家人的失望之中。


  她最擔心的是,這兩個孫子有一天會步入他們的後塵,哪怕他倆以後過著再窮苦、再艱難的日子,也不希望他們誤入歧途。


  又是一年春節,而今年的春節是晨子風讀大學以來的第一個春節,也是晨子山離家後的第四個春節。


  家裏隻剩下這麽一個孫子陪奶奶過年,雖然奶奶心裏頭有說不出的苦悶,可她還是強顏歡笑麵對這個孝順的孫子。


  她的這個孫子非常爭氣,還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學,今天是他從大學回來的第一個年三十,奶奶為了能讓他開開心心地過年,努力克製自己沉積已久的抑鬱。


  家裏隻有兩個人吃年夜飯,奶奶卻不辭辛苦為他準備了八個菜。奶奶打算燉一條鯉魚,炒三道肉菜,三道青菜,最後再添上一道涼菜。


  奶奶腿腳不好,來回跑腿的活全由他來做,奶奶隻負責炒菜。


  他邊在奶奶身旁忙碌著,邊講述大學生活的新鮮事。


  奶奶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提問幾個好奇的問題。


  他又講述幾件她們姐妹在大學裏的趣事。


  奶奶聽著聽著,思緒不知飛往了何處,她忽然插了一嘴,“你哥當初打算重返學校,可也是因為她們啊。”


  此言一出,狹小的房間瞬間安靜了,鍋裏沸騰的聲音清晰地嚇人。


  他隻顧著擇菜洗菜,沒有再講大學的生活,沒有再說任何話。


  奶奶也隻顧著燉魚,沒有再問他大學的事情。


  默不作聲的兩個人,就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


  六道熱菜與一道涼菜擺放在了飯桌上,隻差最後一道菜,肉丸子。


  奶奶正炸著肉丸子,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奶奶停下手裏的動作,看向了他。


  他也停下了給肉丸子裹麵,望向了奶奶。


  二人麵麵相覷的時候,敲門聲再次響起。


  他們心裏有共同的驚詫與疑問,家裏本來就很少有人登門,更何況是大年三十!

  竅門的人會是誰?

  奶奶手裏的笊籬顫抖了起來,“會不會……會不會是……”


  “我哥!”


  奶奶步履蹣跚地去開門,打開門的時候,奶奶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是你們!你們來幹嘛?”


  臉上堆滿笑麵的光哥假惺惺地說,“老人家,我來看望您啊。”


  “看望我?”


  光哥側頭瞥向屋子裏,他隻發現晨家其中一個兄弟的身影,“晨子風過年沒回來?”


  “你是來找晨子風的,你想看看他過年回沒回來,我說得對吧。”奶奶又冷漠地補充一句,“晨子風不在家,你們走吧。”


  “瞧您說的,大過年的,我這不是心裏麵掛念您嗎。”


  光哥又朝身後的老五和老六命令道,“你們倆把大米白麵搬進去。”


  老五和老六扛著大米白麵要往屋裏進,老人卻擋在門口,“我不要,東西拿走!”


  光哥臉上顯露著尷尬的笑容,“老人家,過年拒人門外,可不是好兆頭啊。”


  老人緊緊盯著光哥暗藏狡猾的麵容,“黃鼠狼給雞拜年,更不是什麽好兆頭。”


  “我們兄弟幾個好不容易扛到樓上,您不能再讓我們扛下去吧。”


  “你若不扛走,我自己扛到樓下扔掉。”


  聽聞此話,光哥一群人悻悻離開。


  奶奶關上門,自語了一句,“真是一群渣子!”


  “他們打探我哥的消息,是不是想找他給他們做工。”


  “唉……這些年,他們不依不饒,你哥遲早要落入他們的手裏啊。”


  奶奶牢牢扶住門把手,她看到油鍋裏已經炸糊的肉丸子,想上前撈出來,竟然走不動路了。


  “子風,快把火關了。”


  他關上燃氣罐,回到奶奶身邊,“你麵色怎麽這麽難看。”


  奶奶想去床上躺會,可疼痛難忍的雙腿根本使不上力,“你去幫我拿點去痛片。”


  “去痛片?奶奶,你這是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有點不舒服。”


  他立刻找到藥箱,翻來翻去也找不到去痛片字樣的藥品,“家裏啥時候買過去痛片?我找不到啊。”


  “我早上吃過的,你看看水壺旁邊有沒有。”


  他小跑過去,果然在水壺後麵發現了它,打開一看,整瓶的新藥已經被奶奶吃得隻剩下幾粒,“你一次吃幾粒。”


  “三四粒都行。”


  他仔細閱讀上麵的說明,說明上寫著一次服用一粒,“你怎麽吃這麽多?”


  “便宜藥,可能藥力不行,別問這麽多了,趕快拿過來吧。”


  他將熱水和藥遞給了奶奶,呆癡地看著她一口氣吞下三粒白色大藥片,他憂心忡忡地關問道,“你真的沒事?”


  “不就吃點藥麽,瞧給你緊張的。”


  奶奶突然問他,“你們哥倆是雙胞胎兄弟,如果你是他的話,你會去哪?”


  “我……我認為光哥這些人都找不到,他肯定不在這附近。”


  “唉……當初我就不應該說那些絕情的話,活這麽大歲數了,怎麽還不長記性呢?你們還小,我真是老糊塗啊,老糊塗啊。”


  “奶奶,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以前,我和他在學校裏總被別人欺負,你不知道,是因為我們不願意和你講。他替我挨別人的打,頂替我被開除,之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被那幫人逼的。這個家是他唯一依靠的地方,你還把他趕出了家門……奶奶啊,你能想象到外麵流浪的他,心裏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奶奶捂著額頭,指尖用力揉搓太陽穴,“你哥說得對,我是不夠了解他啊……都是我的錯啊,是我欠他的……”


  “這個世界上沒人能夠了解他,我和他是雙胞胎兄弟,也不是特別懂他。”


  “不行!我去找他!”


  他有些急了,“奶奶,大過年的你上哪去找?”


  “不行!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決不能讓他被那群歹毒之人找到!”


  他情緒激動地說,“他不在這個城市,你根本不需要擔心他!”


  “他不在這個城市?你是怎麽知道的?難道你們有聯係?”


  他忽然明白自己失言了,低頭不做言語。


  “既然他不在這個城市,你們還保持著聯係……你是不是有他的手機號?”


  他狠狠搖頭。


  “你把他的手機號給我!”


  他紋絲不動。


  “快給我!”


  “我沒有!”


  奶奶撲向了他,他輕身一躲,奶奶撲了個空,撲倒在水泥地上。


  追悔莫及的他對著滿麵痛苦的老人大喊一聲,“奶奶!”


  ……


  一天晚上,他下班回到出租房,他喝了大酒,嘔吐不止。


  許詩雅一邊捶打他的後背,一邊說,“怎麽又喝了這麽多,你以後能不能少點喝!”


  他背對她擺了擺手,“別拍了,可以了。”


  “以後能不能別喝這麽多,以後能不能別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行不行啊?”


  他直起身子,“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懂!”


  “你總是這樣說,你不把痛苦說出來,我怎麽能懂。”


  醉醺醺的他推開了她,“滾開!”


  許詩雅氣得轉身離去。


  許久之後,他晃晃悠悠地來到許詩雅的身邊,他嚐試討好她,卻被她無視。


  他低垂了腦袋,緩緩地對許詩雅說,“你和我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啊……你是不要你的父母,我是父母不要我。”


  “支離破碎的家庭讓我們兄弟過早成熟,人心的冷暖、世態的炎涼我們體會得太深刻。我們繼承了父母的血脈,卻沒有得到骨血該有的親情。母親像失蹤了一樣,我們也從來不找父親。都說父愛如山,”他苦笑了一聲,“我們從不奢求可以像別人家的孩子,得到父愛,打小已經習慣的事,沒有父親也一樣習慣……而那個時候,我已經走投無路了,那一次也是我這輩子唯一次主動找他,我向他哀求,他卻無動於衷……這是他的親生母親,是生他養他的人,他可以不要我們,他怎麽能鐵石心腸到連自己母親的死活都不管不顧!”


  “我還以為你沒去找他!我還以為他不知道!那他也太殘忍了……”


  “他說他生意失敗,手裏沒錢,不管是真是假,至少痩死的駱駝比馬大啊。他可以賣掉他的豪車,賣掉他的別墅,他如果不想賣,隨便借一借也行啊,就這樣不管不顧的,他殘忍的心真就沒有一點良知嗎?等他活到老了,不會後悔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嗎?”


  “他可以做到六親不認,但我不行,我做不到!我雖然四年沒有回家看望她,但她是我的奶奶,我不能不管她!我們本來沒有多少親戚朋友可以求助,能走的我全走了,結果沒有一個人肯幫我們一把……”


  “你知道的,奶奶重病臥床的時候,因為沒錢被醫院趕了出去,我已經把……已經把你剩下的錢全部用光了,我打工掙的幾個錢也於事無補。”


  許詩雅牢牢握住他的手,“我知道奶奶患上的是花費巨大的癌症。”


  一身酒氣的他靠近了許詩雅,“我望著奄奄一息的奶奶,望著晨子山滿臉的憔悴,我真是痛恨自己,為什麽隻顧著自己!難道真的被奶奶說對了,我正走向他那條路。”


  她沒有嫌棄他的酒氣,反而貼近了他的臉,“你沒有,我確定你絕對沒有。”


  他笑著搖搖頭,“你怎麽敢確定沒有?”


  “和你在一起這麽多年,我了解你是個什麽樣的男人。”


  他反問,“是嗎?你確定嗎?”


  她重重點了點頭。


  “那你繼續聽我說吧,你知道奶奶患上的是最疼痛的癌症。”


  她搶著說,“我知道,是骨癌。”


  他點了點頭,“我盯著她想打卻打不開的眼睛,想合卻合不死的嘴巴,我盯了整整幾個月!她雖然不說任何話,但我知道她很疼,是我無法體會的疼。她疼的時候不想說給我聽,疼得已經神誌模糊了,卻有力氣死死抓住我的手,就這樣死死地抓著。”


  他握住許詩雅白皙的手臂,模仿奶奶當時的動作,“奶奶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我的皮肉,我明白她疼痛難忍,而她的心更疼!每當她極力睜開眼睛的時候,看看簡陋的住所,又哀求地盯著我……她在求我,她想死!”


  “她無法忍受病魔帶來的劇烈痛苦,無法承受心理上的巨大遺憾,更不想繼續連累我們兄弟。”


  “我也想結束她的痛苦,我找到那家趕走我們的醫院,求大夫給她安樂死,可是他們說……他們說不可以安樂死。”


  說到這裏,他深埋了腦袋,淌下了如同流血般的眼淚,“他們醫院,人想活不給活,難道想死也不給死嗎?”


  她悲傷地歎息一聲,“這麽年輕的你,竟遭遇了這樣的事……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看奶奶實在太煎熬,我問她‘我幫你結束痛苦吧’,奶奶閉上眼,眼角處落下了淚……”


  “最後,她點了點頭。我跑進廚房拿了把水果刀,跪在她的麵前,她奄奄一息地對我說‘這些年,奶奶對不起你了,我怎麽也沒想到,會把你逼到這個份上。子風,照顧好這個家……奶奶真的對不起你了’。”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我答應了她,然後她閉上了眼,安靜等待她的孫子來結束自己的痛苦……我雙手握刀,對準她的心髒,可反複用力都泄了氣,我根本下不去這個手……奶奶發現我軟弱了,她說‘你想想奶奶這輩子所受的痛苦,別讓我臨死之前,還遭這麽多的罪啊,幫幫奶奶吧’,我咬切牙齒一刀插向她的心髒,深深地紮了進去……”


  “我看見她臉上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笑,她解脫了。”


  已是淚流滿麵的他苦笑起來,“而我,也哭著跟她一起笑了。”


  他痛哭一陣,突然咬緊了牙關,仇意深重的雙眸怒視自己的雙手,“我望著這雙染滿奶奶鮮血的手,我痛恨自己繼承了父母的血脈,但我感激他們遺傳我了殘忍!”


  沉默良久,他漸漸平複了心中的仇恨。


  他望著目瞪口呆的她,慘笑道,“你現在還認為我是那個你所認識的男人嗎?”


  她完全震驚了,眼眸直勾勾地盯著虛空,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見她無言以對,他繼續說,“我反手拿刀,又捅向自己的心髒,沾染著奶奶鮮血的刀尖已經刺入了皮膚,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讓我頓時收住了力……你怎麽辦?晨子山怎麽辦?當他看到我和奶奶雙雙倒在血泊之中,他以後該怎麽辦!”


  ……


  放學回來的他一打開家門,一股濃烈的腥甜味撲麵而來。


  當他發現眼前的一幕時,頓時驚愕了,嘴巴顫抖的他拚命搖著頭,他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幕。


  跪在奶奶身邊的他緩緩說道,“你終於放學了。”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恍惚的神情看起來他無法接受奶奶死於親兄弟的刀下,“你告訴我,你是如何下得了這個手。”


  “一咬牙的事。”


  他平淡地諷刺道,“一咬牙的事,說的真輕巧啊……你總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們來自同一個娘胎,沒想到你會這樣殘忍。”


  “我們來自同一個娘胎,出生前後隻有分鍾之隔,這分鍾之隔卻讓我們有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性格又決定了人生不同的路。分鍾的差異,一生的差異啊。”


  他突然暴怒,“你說這話,是替自己開脫罪責嗎!你可是殺了人,親手殺了辛苦養育我們的奶奶!差異,我們的確有天大的差異!你能把奶奶殺了,還有什麽事是你做不出來的!你真是個畜牲,我要宰了你這個畜牲!”


  他瞪大充斥了血紅的眼睛,幾個箭步衝上去,將他從床上踹倒在地,對準他的肚子胡亂狂踢,踢累了又騎在他的身上一頓暴拳,仍然不解氣的他又掄起書包拚命往他身上砸。


  他不還手,不躲避,不吭聲,不眨眼,猶如條奄奄一息的魚,瞪著絕望的眼睛,使出生命的餘力做最後的喘息,然後躺在案板上任由他人宰割。


  被他百般蹂躪的他微微抬起了頭,他哀傷的眼睛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了落日,無垠的晚霞似乎將整個世界染得血紅一片,“我結束了奶奶的痛苦,你來結束我的吧,就用奶奶身上的刀子。"

  他氣喘籲籲地說,“我不會結束你的痛苦,我要讓你痛苦地活下去,我要讓你痛不欲生!”


  他目光呆滯地望著泛黃的天花板,“你想讓我自首嗎?”


  聽聞這句話,他蒙了,癡癡地看著生無所戀的他,不知該如何言語。


  “你拿主意吧,你說該怎麽辦就怎麽辦,隻要你心裏痛快,我全部依你。”


  “做之前為什麽不和我商量?你把該做的和不該做的都做了,這個時候還讓我做什麽決定?”


  他倦怠的眼睛看向他,“這個事怎麽跟你商量?難道連帶著你一起成為共犯嗎?”


  他大聲反駁,“所以你就親自動手殺了奶奶!”


  他更大聲地咆哮,“你有能力找到錢幫奶奶治病嗎?你有能力解除她的痛苦嗎?現在連針嗎啡都買不起,你告訴我,天天看著她痛楚徹骨的樣子,天天聽著她痛不欲生地哀號,你能做什麽!”


  他從哥哥身上緩緩站起來,看到奶奶死去的麵容,他不忍直視地將頭扭轉別處。


  他低聲說,“有時候,我望著極度痛苦的奶奶,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恨自己!”


  “我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我恨自己的麻木不仁,我恨自己的天真幼稚,我恨自己在家破人亡的時候竟然有心思讀書,竟然還想為自己尋找出路……我天真以為,等我有了出路就可以為奶奶做點什麽……”


  “我恨這個世界,我更恨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卻撒手不管的他們。”


  他不由落下悲痛的淚,心裏對他的憤恨也減弱了許多,“你做都做了,現在還來問我怎麽辦?我能怎麽辦,你現在是我僅剩的親人,我能怎麽辦?我能讓你去自首麽,我能讓你去蹲大牢嗎?”


  滿身傷痕的他起身坐在地上,“你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他濕潤的眼眸看向染滿血的水果刀,“你沒讓奶奶受太多的罪。”


  “她是帶著笑走的。”


  他望著奶奶死去的麵容,如沉睡一般的平靜,“火葬她吧。”


  “深夜裏去荒山。”


  “隻能去那裏了……你給許詩雅安頓好,千萬別讓她起疑。”


  “嗯,我順便準備好需要用到的東西。”


  “嗯,這裏就交給我收拾了。”


  兄弟二人自家中分離,一刻也沒有閑著,他們為消痕滅跡做了充足的考慮和工作。


  假如有一天別人起疑,他們會口徑一致地說,因為他們父親的不管不顧,所以沒錢給奶奶看病,他們想盡了所有的辦法,奶奶最後還是病死於家中。他們沒錢發喪也沒錢火葬,不得不親自將她火化掩埋。


  他們認為,人們對他們兄弟給予更多的,應該是同情。


  如果警察上門調查,奶奶的屍體已被火化,家中的現場早已清理幹淨,目睹案發現場的人也隻有他們自己。


  唯一的證據,就是這把作案用的水果刀。


  他們把它擦得光亮,偷偷丟在賣刀具的街邊攤上,以後不知道會落入誰家,用來切水果呢。


  就算警察起疑,卻沒有任何定罪證據,拿他們也沒有任何的辦法。


  年少的他們單純的以為,如果紙足夠厚,是可以包住火的。


  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裏,兄弟倆將奶奶的屍體和生前的所有遺物運到荒山裏,堆放在一起。他們一人手裏提著燃燒用的汽油,一人拿著挖坑用的鐵鍬,萬事俱備,隻差一把大火。


  晨子山將奶奶的屍體和她的遺物灑滿了汽油,他劃著一根火柴,隨即扔了過去,“噌”的一聲,旺盛的大火瞬間燃起。


  兄弟倆靜靜望著熊熊燃燒的烈火,隨著滾燙的熱浪撲麵,一股肉香從中飄散而來。


  大火映紅了他們的臉,兄弟倆同樣的麵孔中顯露著同樣的凝重。


  過了許久,晨子風首先打破哀傷的沉默,“用不用在澆點油,感覺燒不徹底啊。”


  “現在火勢還可以,也就這個溫度了,燒不幹淨,等會兒再看吧。”


  “燒不成灰?”


  “應該成不了灰。”


  “燒不成灰,那不就是黑糊糊的幹屍麽!”


  想到將自己從小拉扯大的奶奶,眼看要變成慘不忍睹的幹屍,他不禁落下了淚。


  為了不再讓奶奶辛苦地賣菜,為了讓她以後過上好的生活,這也是他在無數個埋頭苦讀的日子裏,能夠堅持下去的一個重要信念。


  此時此刻,這個信念在他心裏已然熄滅。


  他失去的,不僅是一個重要的親人,也是一份對未來的執念。


  他仰麵朝天,不知是望向奶奶飛往天堂的靈魂,還是讓眼睛裏不爭氣的眼淚,不再流淌。


  他問向哥哥,“奶奶的照片你也扔進去了?”


  “扔進去了。”


  “你怎麽不留一張。”


  “都是奶奶年輕時候的相片,燒了讓她一起帶走吧。”


  “奶奶沒有近幾年的照片?”


  “從你記事以來,你見過奶奶給自己照過相嗎?”


  他哀歎了一聲,“我印象中的她,一直忙忙碌碌地維持這個家。”


  “她沒有時間更沒有心思給自己留個照片。”


  “你說,咱們有一天會不會忘掉奶奶的模樣?”


  “誰知道呢,今年忘不掉,明年忘不掉,再過十年呢?二十年呢?”


  他搖了搖頭,“未來的某一天,當我們刻意地去回想奶奶的模樣,卻發現腦子裏越描畫越模糊。不經意的時候,我們又會浮想起與奶奶一起生活的過去,在那些深刻的片段中,她的言語、她的動作、她的神情都會清晰呈現於我們的腦海。隨著時間的流逝,奶奶的模樣會在頭腦中模糊,此刻的痛楚也會在心裏淡化,但我們對她的記憶永遠不會淡忘。”


  他默默擦幹眼角處的淚,“是啊,永遠不會淡忘。”


  他問向弟弟,“在你的印象裏,奶奶給你留下最深刻的是哪件事?”


  “印象最深刻的……應該要屬咱們九歲那年的秋天,我們上小學的時候。”


  “嗯?”


  “我點你一下,你就明白了……還記得那時候的小學廁所是旱廁,便池上麵有兩塊踏板給人蹲著用。”


  他露出笑意,“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了。”


  他也笑了,“怎麽樣,印象很深刻吧。”


  “對你來說,的確深刻啊。”


  “還不都怨你,都是你出的餿主意。”


  “嗬嗬,的確是我出的主意……那個小胖子叫什麽名字來著,我有點想不起來了,我就記得他整天欺負咱班一位腿有殘疾的同學。”


  “張軒亮。”


  “對對對,就是他。”


  “你看不過去,所以找我商量狠狠整他一回。他平時飯吃得多,零食吃得也多,中午吃完飯,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屎,還專挑幹淨的茅坑拉!所以咱倆把其他茅坑裏的踏板全鏟些屎尿鋪在上麵,就留一個幹淨的茅坑並把裏麵的踏板撤掉,等他來到學校的時候,咱倆便將提前準備好的兩塊薄木板放進去……”


  “我記得,當時咱們在旁邊看得還挺緊張的,他站在那兩塊木板上麵竟然沒事,脫完褲子蹲下也沒事!我心想,可惜了,木板還是厚了,白折騰一場!誰想到,他下腹用力,腳後跟也跟著用力,撲通一聲掉了下去!哈哈哈哈……你想想,他掉下那回兒正在拉屎呢,他嚇成什麽樣了。”


  “哈哈哈哈,他嚇得都哭了……最好笑的是,他那胖胖的身軀還卡在了茅坑裏,當時咱倆在旁邊笑得肚子都疼,誰管得了他啊。等咱們笑完了,你跑過去質問他‘以後還敢不敢欺負人了’,他哭著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拉我上去吧,求求你拉我上去吧’。”


  “這個小胖子答應咱們不說出去,咱們才救了他,誰知道這小子一上來就跑去找老師告狀……後來奶奶知道了,放學後把咱倆帶到學校的旱廁,心平氣和地對咱倆說‘我今天不揍你們,我讓你們嚐嚐這麽對待人家,人家心裏是什麽滋味’。她讓我先進去,我死活不肯進,她生氣地說‘晨子山,衣服我給你洗,澡我也可以給你洗,但你不進,我一定把你丟在這裏’。我實在沒辦法,隻好鑽進了茅坑……我忍著臭氣熏天的氣味,緊緊閉上眼睛不去看眼下‘慘不忍睹’的一幕,雙臂更是牢牢夾住踏板,不讓自己像張軒亮一樣掉下去。與此同時,盡量蜷縮身體,平衡身體,不去觸碰茅坑裏的屎尿。然後,她又命令你‘晨子風,還有你,你也給我進去’,你看我已經鑽入了茅坑,不得不跟著進了。我從旁邊的茅坑突然聽見‘撲通’一聲,我心想,壞了,你一定沒夾住,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渾身屎尿的你低著頭走在馬路上,路上我一直保持與你兩米以上的距離,就這個距離,我還能聞到你身上的臭味!其實,這一路走下來我還算是離你近的了,路人望見你這模樣,惡心得恨不得離你十萬八千裏!”


  “奶奶給我留下這個印象實在太深刻了,直到今天我看見旱廁心裏還有陰影。”


  “是啊,奶奶給你留的這個印象的確深刻啊。”


  兄弟二人望著火堆苦笑著,笑著笑著彼此沉默了,笑著笑著微彎的眼睛漸漸發了直,漸漸濕潤了。


  “這一路走下來,奶奶才是離我最近的人……這一路走下來,奶奶牢牢牽住我的手,從未放手……她從未嫌棄我身上的氣味,從未在乎路人的眼光。我時不時偷瞄著奶奶,她堅毅的目光始終目視前方,低頭不敢見人的我,也慢慢鼓起了勇氣,慢慢挺直了腰板,被她牽著的我,大步走下去。”


  說到這裏,他落下了淚,“我還尋思,等奶奶老了,我會牽住她的手繼續走下去……這一路才算走到哪裏啊?奶奶還未嚐過我給她帶來的幸福,就……”


  他感受到他深深的傷感,但不知自己該如何安慰他。


  待他恢複平靜後,接著向他問道,“奶奶給你留下印象深刻的是哪件事?”


  “還記得媽媽走的那天麽。”


  “原來是這件事,那時候奶奶想留住媽媽,想挽留這個家。”


  “那個時候他們已經離婚了,奶奶隻好求媽媽,奶奶哭著對媽媽說‘我沒有資格要求你什麽,都是我養的那個不孝子的錯,和這兩個孩子無關啊’。”


  “媽媽對奶奶說‘您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打進這個門的那天,我叫您一聲媽,您永遠都是我媽。但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裏,我和你兒子已經離婚了,我留在這裏算怎麽一回事’。”


  “奶奶說‘你若走,把這兩個孩子一起帶走’。”


  “媽媽說‘我連個正經的工作都沒有,甚至連個住所都沒有,您叫我如何帶走他們,叫他們跟著我受罪嗎’,媽媽望著咱兄弟倆考慮了很長時間,最後她決定,要帶走,隻能從我們中間選一個。”


  “奶奶聽了之後大發雷霆……她望著媽媽離去的背影,把咱哥倆摟在懷裏,把咱兄弟倆緊緊合抱在一起。她在我們耳邊說‘我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拆散你們兄弟,任何人都不行!打今天起,你們兄弟倆不再是我的孫子,是我的兒子’。”


  他說到這裏,一直強忍的淚水頃刻之間決了堤,“奶奶最後是帶著笑走的,她是帶著笑走的……她辛辛苦苦給咱兄弟倆拉扯這麽大,沒讓咱凍著,沒讓咱餓著,沒讓咱們分開,她做到了,她都做到了!”


  他們望著火中的屍體,陷入了沉默。


  過了片刻,他說,“奶奶臨走前讓你照顧好這個家,我不需要你照顧,我隻求你一件事。”


  “什麽事?”


  “送許詩雅回家吧。”


  他勉強露出了笑麵,“現在關心起許詩雅了?”


  “我承認都是我的錯,算我求你,行嗎?”


  “你現在求我,也不好使了。”


  “為什麽?”


  “這次,是真的送不回去了。”


  “你什麽意思?”


  “她……懷孕了。”


  “你怎麽能這麽對她!”


  “那些天我壓力太大,你接替我看護奶奶的時候,我幾乎天天醉酒。”


  “所以你們……”


  他盯著麵前舞動的火焰,陷入了沉默。


  他接著問,“你和她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他又反問,“我們連自己都照顧不明白,還能讓她再生一個孩子嗎?”


  “所以你們打算……”


  “奶奶已經走了,最近也沒什麽事了,近期就給做了。”


  “那以後你怎麽打算的?”


  “不知道啊,許詩雅這輩子恐怕是跟定我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麽?”


  “你好好念書吧,別操這些心了。”


  “我不操心能行嗎?奶奶這場大病,花光了咱們所有的錢……生活怎麽辦?學費怎麽辦?”


  “你怎麽還不明白呢?我說了,不用你操心,你隻管好好念書。”


  他躊躇了片刻,隨後說道,“咱們兄弟之間,必須有一個出去打工,供另一個讀書。”


  他眯微了眼睛,“這還用你說……你到底想表達什麽?”


  “奶奶這輩子的夙願,就是看到咱兄弟倆都上大學。”


  “咱倆都上大學?”他淡笑,“根本不可能!”


  “如果我這樣問你,我也想照顧許詩雅呢?”


  “可算了吧,你到底什麽意思?”


  “咱們兄弟倆,一人一天。”


  “我不明白。”


  “你找份工作,咱們兄弟倆一人一天,這份學業,咱們兄弟倆也一人一天。”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明白你的用意。”


  “隻交一份錢,咱們倆都能讀書,咱們都工作,誰也不虧欠誰。落下一天的功課,對於咱倆而言,根本不算什麽。下班的晚上可以看另一個的筆記,幾個小時的事完全不會影響彼此的進程和休息。我相信,咱倆完全可以用一天的時間,去學習別人兩天的功課。如果一人一個禮拜的話,功課落下太多,補起來太費勁了,所以一人一天,是最好的選擇。”


  “你講了這麽多,沒有任何意義,你應該知道我說的用意指的是什麽。”


  “所以剛才我問你,我也想照顧許詩雅,你信嗎?”


  “不信,如果你心裏真覺得對許詩雅有虧欠,咱倆幹脆就徹底交換,這輩子你全心全意照顧她,照顧她一生一世,何必一人一天呢?”


  “許詩雅懷的可不是我的孩子,你沒有責任了嗎?”


  麵前的火勢已經微弱許多,他從廢墟之中發現,奶奶的遺體果真燒成了一具黑糊糊的幹屍。


  他拿起汽油往前邁出一步,背對著他說,“我答應你,一人一天!就像你說的,也算是完成奶奶的夙願。希望結束的那天,我們都能做回自己。”


  他將手中的汽油潑了過去,“噌”的一聲,大火再次熊熊燃起,滾滾熱浪撲向他那滿是憔悴的麵容。


  “但有一點,我們必須提前講清楚。”


  “我也是。”


  “你先說。”


  “你先提的,你先說。”


  “同時說。”


  “行。”


  兄弟倆同聲說道,“誰都不準再碰許詩雅,更不準碰她們!”


  ……


  “你奶奶的事我知道,你是想讓我明白,我們姐妹同時愛著你們兩個人!”她慘笑,“你們兄弟騙我們姐妹騙得好慘啊!”


  “我承認我們騙你們騙得很慘,也不能完全說是一件壞事,至少,你們愛的人裏麵有晨子山。”


  “晨子風提出你們一人一天,一方麵完成奶奶畢生夙願,一方麵彌補對許詩雅的虧欠,最重要的是,他想彌補對你的虧欠……對於我來說,我倒希望始終是晨子風。”


  “為什麽?你們喜歡上了晨子風?”


  她嘲諷,“我是替你們感到疲憊啊!你想想,你們一人一天,每天輪換,每天都要從一個適應的生活節奏轉換到另一個生活節奏,你們每天麵對不同的生活環境,每天麵對不同的人和事,還得時時刻刻注意自己不能暴露,難道你們不累嗎?”


  “我們兄弟本就活在謊言之中,我們早已習慣謊言的生活。”


  “所以你們覺得自己很正常,”她嗤笑一聲,“其實,你們早已偏離了正常人的軌道,你們的精神早就錯亂了!”


  “你說得有些嚴重了。”


  她笑著搖頭,“晨子山和晨子風,隻有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分開之後,晨子山要裝作自己是晨子風,來麵對許詩雅,晨子風要裝作自己是晨子山,來麵對我們,而這樣的輪換占了他們生命裏的絕大部分時間。最令人無法想象的是,大學剩下的幾年時光裏,他們每天都在做這樣的輪換,我實在無法想象他們的人生得有多扭曲啊。”


  “你說得太誇張了!”


  “我講的全是事實,一點也不誇張……殘酷的現實給予你們兄弟太多的磨難,你們在善良與邪惡之間掙紮,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何種人,你們於無私與自私之間徘徊,分不清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邊。你們走不出幻想的世界,分不清現實與幻想。你們打不開禁錮,囚禁於封閉自我的牢籠。你們表麵看似是正常人,不過是謊言掩蓋了不正常的行徑!”


  他淡笑,“我哪裏不正常了?”


  “一個正常的人,怎麽可能分不清自己愛的人是誰呢?”


  “我怎麽分不清楚?我愛的人是小雨!”


  “你自以為愛的人是小雨,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你心裏欺騙自己是個正常的人,那麽也應該像個正常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專屬感情!”


  他無言以對。


  “所以我再問你一個問題,既然你愛的人是小雨,那麽我的貞操又給了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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