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何止一罪名
都禦史程有則負手在後,悻悻然的從階上踱步下來與陸以蘅擦肩而過,連個正眼也未曾瞥:“陸仲嗣自打成了小皇子的伴讀侍郎可謂八麵玲瓏、左右逢源,誰知這不檢點的事一出就有人匿名檢舉,陸仲嗣借出入延華宮之機暗通了幾個小太監偷雞摸狗變賣了不少宮中珍奇,半個多月前還有人瞧見他時常出入盛京城的花街柳巷砸了不少銀子。”程有則扳著手指最後伸出了三根在陸以蘅麵前晃晃,三萬兩白銀——
倒是想問問,你們陸家大少爺為何突然出手闊綽,有三萬雪花銀供他吃喝嫖賭?
陸以蘅唇角緊抿,目光死死盯著瘦老頭兒的臉,看看那嘲弄的笑意,一副陸仲嗣純粹罪有應得的模樣。
“哎喲,本官險些忘了,”程有則裝腔作勢一拍腦門,從懷中摸出一疊揉皺的紙,一張張翻著數著,眼角餘光瞅那慍怒不言的小姑娘,“陸仲嗣貪贓、行賄、瀆職……嘖嘖嘖,”他手裏的皆是陸家大少爺入獄之後被人翻出來的“黑料”,好像突然所有人都發現了他的壞處、他的奸詐,人人忙不迭的要來檢舉揭發,一時之間罄竹難書,是啊——細想想,一個敗家子二世祖,從來隻會喝酒賭博的男人,會幹下這些事,不足為奇。
他將這些“彈劾檢舉”遞給陸以蘅,陸以蘅的手一顫,沒有接,目光輕掃,上頭的每一個字眼都覺得嫌惡惡心。
程有則不以為意,冷笑著聳肩:“眉佳之事東窗事發後,何進手上多了五萬銀票你可知為何?”他的反問便是肯定,“陸仲嗣欲要封上何大人的嘴,可誰知眉佳留下了遺書含恨懸梁,這事便紙包不住火,何大人哪兒還敢隱瞞,隻好將當晚如何故意引誘眉佳前去禦花園和盤托出,陸仲嗣——如今涉嫌的罪名,哪一個都能身敗名裂。”
這件事,九五之尊已然震怒,一個小小的伴讀侍郎,竟還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深宮內苑之中屢教不改犯下諸多罪行,可見其肆無忌憚、膽大包天!
查。
查個清楚、查個明白。
天子下了旨,喏,他程有則是在按律行事。
“不過是些風聞言事罷了!”這宮裏的人掩蓋著名字遮擋了麵目,一張嘴一支筆就能給你編造個荒誕故事,怎麽,還成了真憑實據不成?!
陸以蘅的臉色因為慍怒漲得通紅,千萬人前百口莫辯。
“早知陸大人你不信,”程有則朝著劉暢一擺手,劉暢從袖中掏出一份白紙黑字遞上,這精瘦老頭兒一抖“嘩啦”攤開,陸以蘅沒有看清上頭寫了什麽,可最後那鮮紅的指印叫她心頭“咯噔”,如同尖刀直直捅入皮囊,呼吸一窒,“陸仲嗣如今畫押兩案,延華宮暗通的太監宮女一共八人,根據五刑十惡已全部杖斃,至於眉佳一案,還不夠說明嗎?”鮮紅的指印便是認了罪,陸仲嗣的確做了偷雞摸狗和玷汙奸*淫之事,“可這,不過是冰山一角,後頭的案子三司有的是時間慢慢審。”
程有則從鼻腔裏落出蔑笑,和貪贓行賄比起來,意圖玷汙宮女是小巫見大巫,隻要陸仲嗣點了頭,還怕沒有追究的理由嗎。
陸以蘅的腳步微微踉蹌,程大人捕捉到了。
“陸大人,你可要好自為之啊。”他將手裏的案卷交給劉暢,陸以蘅這次立了功,可誰知道會攤上陸仲嗣這般無用的廢物大哥,功過相抵怕還不夠,一旦坐實了所有的罪狀,陸家沒有好果子吃。
陸以蘅的掌心被指甲掐的生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都察院的大門,怎麽走出這座禁宮城門,八大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可她卻覺得這個冬日異常寒冷。
勾心鬥角、鬼蜮伎倆。
她嗅到齒間的血腥味,不小心咬破了唇,離開盛京時她千叮嚀萬囑咐每一個陸家人都要小心謹慎,一步錯就可能陷入溝壑無法脫身,可陸仲嗣呢——陸仲嗣那個混賬東西總是忘乎其形、自以為是,如今被人擰著痛腳,汙蔑陷害!
陸仲嗣玷汙宮娥、偷竊珍寶、貪贓行賄——陸以蘅不信。
千萬個不信。
那都察院中幹的什麽勾當她還會不知道,屈打成招、威逼利誘,有的是叫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陸以蘅後槽牙咬的酸疼,胸腔中騰然竄起無法紓解的沉悶憋的喘不過氣,她抬手惡狠狠的朝著路旁的老樹砸下一拳,枯枝落葉零於發髻,指骨撞的生疼,血漬順著指縫流淌,好似這樣才叫人覺得不是一具手足無措的行屍走肉。
她閉上眼,強迫自己定下心神,不——陸以蘅不能方寸大亂,因為魏國公府中的孤兒寡母正等著盼著期待著。
不能慌、不能退。
她深深吸口氣,寒冷北風刺的胸腔發顫,她終是站在了魏國公府的門外,推門時的“嘎吱”聲一如既往,數月不見的思念沒有消退,隻是失卻了開懷,唯獨憂心和疲累壓得人無法挺直脊背。
府中安寧,她的腳步很輕,綠樹紅花早已凋零,不遠的小亭偶有兩三青竹還徑直挺立,塘邊的梅樹似有暗香浮動,她動了動唇角,卻是什麽字眼也沒喊出。
堂內有燭火昏黃跳動,影影綽綽。
“小、小姐……”門旁的長廊下突地落出不敢置信的驚呼,“小姐——小姐回來了!”是花奴,驚的險些打翻的手中端著的湯藥,“老夫人、三小姐——小姐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腳步聲從堂內飛快竄出,是陸婉瑜,她的眼睛帶著紅腫,眼底還泛著淚光,神色些許憔悴,隻是看到陸以蘅時忍不住喜極而泣:“阿蘅……阿蘅終於回來了!”她顧不得什麽大家閨秀的禮儀舉止,提著裙角衝上前來一把抱住了瘦小的陸以蘅,雙手舍不得離了她臂彎,目光更是黏著不肯放,“阿蘅、阿蘅回來就好、平安回來就好——”
花奴連忙將湯藥斷進堂屋攙扶著老夫人顫顫巍巍的迎出來,張憐早已聽見呼喊迫不及待住著拐杖。
“娘。”陸以蘅摟著陸婉瑜,眼神裏帶著屋簷的花燈和如今天色暗暝時星辰的輝光,看向張憐充斥著思念的迫切。
張憐撫著胸口,激動心情有口難言。
“阿蘅……你瘦了,我聽說你受了傷,你們、你們在回城的路上還遭到了襲擊,你——你有沒有事?”陸婉瑜忙將陸以蘅打著圈兒從上到下看了遍,她對剿匪大軍的很多消息來源於江維航,一個月以前,陸婉瑜心裏滿滿的全是陸以蘅的生死安危,他們被圍困、被暗襲,陸婉瑜整日整夜的睡不好覺對著星辰祈求老天一定要讓阿衡平安回家。
“三姐,我沒有事了。”陸以蘅眉頭微不可見的一蹙,陸婉瑜摟住她的脊背也同時壓到了肩頭後背的傷口,有些發怵作疼。
“你們今天凱旋回城,原本、原本我該去城門口……”她何嚐不想,待小妹功成名就日,魏國公府也要出城相迎,可是——她沒有說,手腕被陸以蘅輕輕按住了。
“我都知道。”陸以蘅朝她點了點頭,花奴和張憐的神色一瞬黯然下來。
都知道了——關於陸仲嗣在禁宮內犯下了諸多的罪行,現在還被關押在都察院中,魏國公府的人沒有辦法探監也沒有辦法了解始末,張憐等人就仿佛坐在斷頭崖上,聽天由命。
陸婉瑜招呼花奴再多點上兩盞花燈,將小妹拉至案旁:“阿蘅,大哥他不會因為貪杯醉酒就見色起意,他、他答應過母親在宮內絕不貪圖享樂飲酒,這大半年來的改變,你我都親眼所見。”陸婉瑜忍不住為陸仲嗣開脫,那說明她的心底裏也是萬萬不信。
花奴伺候著張憐飲下湯藥,老夫人因為兒子入獄一事心力交瘁、日夜難眠,消瘦形容讓小丫鬟心疼的很。
“阿蘅……你、你得想個法子,救救你大哥啊……”張憐握住陸以蘅的手,幾乎帶著懇求祈求。
陸以蘅沒有掙開,她平靜異常:“怎麽救?”連口吻都充斥無奈無奈,“都禦史說他在延華宮暗通太監宮女竊取了珍寶變賣,半個月前有不少人目睹他進出煙花柳巷之地,這如何解釋?”就如程有則的疑問,三萬銀子不會憑空變出來,陸仲嗣定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陸婉瑜聞言眉目一跳:“大哥去煙花柳巷不是為了吃喝嫖賭,他、他將銀子贈與了幾個欠債的地痞流氓和食不果腹的流民,他、他是想去幫他們……”陸婉瑜咬唇。
陸以蘅一愣:“那,這三萬銀子,他從何處來?!”
陸婉瑜的神色微有閃躲,目光看向了張憐,張憐點點頭,那女人才敢張口:“大哥在東書院晉升伴讀侍郎與小殿下朝夕相處的事,阿蘅你應該已經知曉,東書院裏不少人阿諛奉承、投其所好,漸漸就和幾位大人聊說攀談上了,盛京城裏一鍋粥,錢財權勢不可分,自然、自然就少不了……”
陸婉瑜沒敢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