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故事
杜伊在病床上躺了幾天,到了12號,醫生說她可以出病房去活動活動透透氣了,她頓時喜出望外,盧潤鄰又給她買了把輪椅。自此之後,非必要她就不上床躺著了,說是躺著太難受,沒事的時候總讓護工推著她到樓下花園裏去坐著。
盧潤鄰每天下班後都要去一趟醫院看看杜伊的情況,陪著她吃頓飯,跟她說說話,推著她走走。因為公司、住處和醫院三點之間的距離都很近,開車五分鍾就到,走路也就二十來分鍾不到半小時,所以偶爾中午午休的時候盧潤鄰也會去一趟。周末他更是一整天都呆在醫院裏陪著杜伊,正好最近蕭明輝不在北京,工作之餘他也沒什麽事。其實有護工在,他去了也幫不上什麽忙,就是陪她坐一會兒、說幾句閑話。
他自己也很驚訝於自己的這種熱心、盡心,他曾暗自在心裏揣摩,就算是親生父母住在醫院裏,在一切安排妥當的情況下,自己恐怕也不會跑的這麽殷勤。彼此從前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交情,她長得也不算漂亮,甚至按照自己一貫的對女人外貌的打分標準,就她那枯黃的頭發、近視眼、高顴骨、瘦得跟幹柴似的身體,連及格分都遠遠夠不著。每次見到她,看到她打著石膏的雙腿,他就會覺得很愧疚、甚至是莫名的羞愧,可就是說不明白為什麽,一天不去看看她的情況,就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七上八下的。
19號是星期一,下班後盧潤鄰照例去了醫院,陪著杜伊一起吃了晚飯,護工拿著碗去洗,盧潤鄰就說推杜伊下樓去活動,杜伊卻讓他把櫃子裏她的那個雙肩背包拿出來,盧潤鄰把包拿出來遞給她,她先拿出一個小本和一支筆,在上麵寫了些什麽,然後將那一頁撕下來,將小本和筆放回去,又從裏邊拿出一個帆布錢夾,取出裏邊的一張銀行卡,並著那一頁寫了字的紙一起遞給盧潤鄰,說道:“你幫我個忙,這是我的工資卡,你明天抽空去趟銀行,從卡上取3000塊錢存到這個賬號裏去,密碼是820505?”
“你生日啊。”盧潤鄰隨口說著,接過來看了一眼,紙上寫的是一個銀行賬號,和一個叫“朱月娥”的人名。
杜伊一愣,問道:“你怎麽知道這是我生日?”
“嘿嘿,那天給你辦入院手續的時候,在你身份證上見過,這日子好記,就記住了。”盧潤鄰將紙條塞進兜裏,把工資卡遞還給杜伊,說道:“卡你就不用給我了,我明天直接存3000塊錢去這個賬號就行。”
這幾天接觸下來,雖然杜伊從沒說過她的經濟情況,但是從她的衣物、隨身物品等盧潤鄰也能感覺的出來,她生活似乎很拮據,心裏莫名
的就想幫她。
“那不行。”杜伊說道:“我聽梅雲書說了,你的工作掙錢很容易,你有錢。但一碼歸一碼,你把我撞了,我住院的錢該你掏,但這我的私事,哪能也用你的錢。你快裝著,不然我就不要你去辦,找李燕或者梅雲書幫我辦了。”
盧潤鄰無奈的笑了笑:“行、行,我裝著,明天中午去給你辦。”說著就把銀行卡也塞進了衣兜裏,推著杜伊出了病房,一邊又隨口問道:“這個朱月娥是什麽人啊,你為什麽要給他寄錢?是不是有什麽事?要有事的話你跟我說。”
杜伊坐在輪椅裏仰起頭來看著他,微微蹙著眉頭卻不說話。他幹笑著說道:“不好意思,你別誤會,我不是想打聽你的私事,我就是隨口說個閑話。我這人從小就這毛病,嘴閑不住,老愛說話,你別搭理我就是了。”
杜伊撇了撇嘴,輕輕笑了一下:“我不是誤會你,我是在……算是在評估吧,評估該不該告訴你。”
“肯定該啊。”盧潤鄰嬉皮笑臉的說道:“我這人最好奇了,渾身上下都是好奇心,現在被勾起來了,要是你不告訴我的話,我今晚就完蛋了,肯定是一整夜的輾轉反側、坐立不安。”
說話間進了電梯,杜伊輕聲笑道:“我也覺得你這人挺不錯的,一會兒下去,沒人的地方我跟你說吧。”
兩人下到樓下,盧潤鄰推著她信步進了旁邊的花園裏,此時正是晚飯後家屬陪著病人活動的時間,花園裏到處都是人,直到到了一處角落裏才僻靜些,杜伊就說道:“就在這兒吧,你坐著,我慢慢跟你說,有些事說來話挺長的。”
盧潤鄰答應一聲,將她的輪椅推了靠著石廊停住,自己在旁邊的石廊上坐下,就聽她說道:“我跟你說過,我家裏隻有我爸一個人,我8號入院,今天已經19號了,十多天時間他也沒來看看我,你心裏肯定早就覺得很奇怪了吧?”
“嗯,是啊。”盧潤鄰說道:“照理說,碰上這種事,你爸無論多忙也該來看看啊。我早就想問你了,可是又不好開口。”
杜伊輕聲說道:“他來不了,他在監獄裏。”
“啊!”盧潤鄰微微一愣,隨即說道:“哦,原來是這麽回事啊,這就難怪了。”
杜伊扭頭看著他說道:“我是個勞改犯的女兒,你現在有什麽感想?”
盧潤鄰忽然想起了某次告訴常遼一隻股票,常遼卻反過來規勸自己,說幹這種事會坐牢,腦海裏頓時就浮現出了一個自己剃著光頭、穿著囚服坐牢的畫麵,急忙晃晃腦袋將這個荒謬的畫麵甩開。看著杜伊的眼睛認認真真的說道:“沒什麽
感想,每個人都會犯錯,犯了錯自然要受到懲罰,可有些人犯錯是有意的,有心人是無心的,所以並不是每個坐牢的人都是壞人、惡人。況且,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你是什麽樣的人我親眼所見,一個為了保護學生可以用自己的身體去擋汽車的老師,如果還有人能因為你爸的事情在道德上挑剔你的話,那不是你的問題,是那人瞎了眼、瞎了腦子。所以即便一定要說有感想,我的感想也是驚歎,驚歎能養出你這麽好的人的父親,怎麽會被坐牢。”
杜伊輕輕的笑了笑,說道:“我老家是吉林舒蘭市農村的,我爸叫杜保存,我爺爺奶奶在他之前生了四個孩子,可都沒養過五歲,他是第五個,就給他取了個名字叫‘保存’,終於養大了,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沒什麽能耐,不過除了好喝酒之外,也沒什麽大毛病。因為家裏窮,又沒本事,所以老大年紀了也娶不上媳婦,直到32歲的時候才娶了個叫董秀芬的女人。董秀芬當時在我們當地十裏八鄉名聲不好,拖到30歲了也沒人敢娶,隻有將就嫁給了我爸。他們81年結的婚,82年生下了我,生日你知道的。”
“嗯,5月5號。”
杜伊又繼續說道:“我爸是個悶葫蘆,跟誰都沒幾句話可說,每天就知道早早起來下地幹活,晚上回到家就是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往炕上一躺,一天的日子就算交代過去了。那個女人恰好相反,愛來事,全村上下她跟誰家都熟,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她都是頭一個知道的。大概是從87年、88年左右,我記得清事情的時候開始,那個女人開始不安分了,經常跟外頭一些野男人勾勾搭搭,搞的全村都知道,可我爸那人太窩囊,除了跟她吵架,拿她也沒什麽辦法。就這麽烏煙瘴氣的過了兩三年,那女人有個姘頭,那幾年去闖廣東,逢年過節的時候偶爾回家,92年年前臘月二十八,他倆在我家通奸被我爸撞見,他倆就合夥把我爸一條腿打斷然後跑了。從那以後那女人就再也沒回來過,我爸又傷又氣,還生了病,前前後後在炕上躺了小半年才能下地,隻是從那以後身體就大不如前,我爺爺奶奶都早已過世,我爸也沒個兄弟姐妹,就剩我們爺兒倆相依為命了,日子雖然過得清苦點,不過反倒清靜了。我爸還是每天下地幹活、回家喝酒,對我沒別的要求,就是要求我好好上學,將來出人頭地給他爭口氣,我也沒讓他失望,2000年考上了廣播學院,來了北京。”
盧潤鄰去看她的臉,此時天色已經擦黑,這地方光線又不太好,看不太清楚,朦朦朧朧的,感覺她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平靜,隻是眼鏡背後的一雙眼睛
卻亮亮的。
“2002年暑假,我開學就要升大三了,我一年的學費、住宿費得要6000多塊錢,我爸拿不出那麽多錢來,眼瞅著9月1號開學的日子就要到了,他愁的沒辦法,老實了一輩子的人就動了歪心思。我們村子不遠有個小水電站,他就想去偷那水電站的東西賣了換錢。那年8月17號夜裏,他去偷發電機,被守夜的人發現就扭打起來,他失手把人推到河裏淹死了,第二天就被抓了,後來被判了七年刑,現在才剛過去三年,所以現在還在監獄裏,自然不能來看我,其實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我受傷的事呢。後來學校給我減免了學費和住宿費,我終於還是把這個大學上完了。畢業前我考了個教師資格證,本來是想著,要是北京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好歹我有個重點大學的本科學曆,我就回老家去當老師,還是比較有把握的。畢業找工作的時候看到阜外小學招老師的啟示,我就試著投了份簡曆,本來也沒抱什麽希望,就是想著碰碰運氣,沒想到最後居然被錄取了。”
“唉……”盧潤鄰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默默的摸出一根煙,點上抽著。
杜伊繼續說道:“那個被我爸失手推進河裏淹死的人叫胡愛國,也是我們村的,他家裏日子也不好過,上頭有個媽,是個瞎子,下頭兩個小孩兒,大的一個是姑娘,當時好像也才11歲,小的是兒子,當時大概7歲或者8歲,一個家全靠他們兩口子,他也是到水電站去打零工掙點錢,沒想到就出了這種事。當初判我爸的時候,民事賠償也判了賠他家大約32萬,可我家家徒四壁,一分錢都賠不出來,他家兩個小孩兒又都在上學,全靠他老婆朱月娥一個人務農支撐著,所以這幾年他家的日子也過得很慘。去年我工作掙錢之後,我覺得應該替我爸賠他家這筆錢,無論壓力多大都得賠清。我每個月零零總總拿到手4200多塊錢,我就跟朱月娥說好,每個月賠他家3000塊,我們是15號發工資,碰上周末、節假日會順延幾天,於是我們就定在了每個月20號我給她寄錢。明天你幫我寄了這3000,剛好是第13次賠,就賠了3萬9000了。”
盧潤鄰說道:“你每個月4200多塊錢,賠了3000,那你自己怎麽生活?”
“省一省,總是有辦法的。”杜伊撇嘴輕輕一笑,說道:“我每個月還要給我把寄200塊錢,剩下1000塊,我在石景山首鋼那邊租了個地下室住,一個月300塊,上下班的交通費用每個月170塊左右,還剩500多塊,吃飯、買點日常生活用品,差不多也夠了。”
他沉吟了片刻,說道:“杜老師,我幫你賠這筆錢吧,30來萬塊錢我有。”
“你那麽有錢啊?你那工作我也不懂,但是聽梅雲書說過,賺錢特別容易,所以我知道你有錢,但你也就比我早工作了一年,沒想到會那麽有錢。”杜伊搖搖頭,笑道:“不過我不能要你的錢,我今天給你說這些,不是要你可憐我、跟你要錢,那不成訛你了?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一是我覺得你人不錯,挺實在的,我把你當個可以誠心交往的朋友。二是因為我這傷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往後幾個月裏咱倆肯定還得經常打交道,我家裏人總不來看我,下個月沒準我還得讓你幫我給朱月娥寄錢,我不想讓你疑神疑鬼的,所以就先讓你有個明白了。”
“杜老師,我撞傷了你,讓你遭了這麽大一場罪,本來也就該賠償你,所以這錢我給你還,就頂我給你的賠償吧。”
“這怎麽行,你撞傷了我,醫療費你給我出,每天供我吃喝,還請了護工照顧我,我們學校領導也說了,不但不扣我錢,還要表彰我,我哪還能再要你的其他錢,那不成是訛你了嗎?”
盧潤鄰想了想說道:“杜老師,雖然咱們認識時間不長,可你是什麽樣的人我看得出來,你雖然年紀比我小,可是說實話,我心裏特別尊重、甚至是敬仰你……”
“嗬嗬,你這叫什麽話,我又不是烈士。”
“我說的是真心話,我這兩年幹了……幹了不少壞事,挺自私的,我真希望全世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能活的像你一樣,所以我真心願意幫你還這筆錢。就算我沒傷到你,我都願意幫你,更何況我還撞傷了你。”盧潤鄰說道:“換個角度說,我做金融的,金融的核心就是資本怎麽配置,說的簡單點就是把錢用到最有價值的地方去。這麽一筆錢,放在我手裏,價值就是賺點利息或者投資收益,然後讓我吃吃喝喝花了。可如果拿來幫你還了這筆債,首先一個好老師就可以擺脫眼前的生活壓力,更專心的教好孩子,將來這個世界上就會有更多像你一樣的好人,這價值可就大了,無法估量。其次,那個朱月娥一家也能馬上就擺脫困境,過上更好的生活。所以把這筆錢用在這方麵當然更有價值。”
杜伊遲疑了一陣,說道:“要不這樣吧,你先幫我還了,這錢就當是我跟你借的,以後我再慢慢還你,這樣朱月娥一家也就不用再跟著我一起苦熬了,他們家兩個孩子現在都在上中學,正是用錢多的時候。”
“行,一共32萬,你之前還了3萬6000塊了,還差28萬4000,明天我也就不取你工資卡上的錢了,直接從
我卡上轉賬,一次全還了,你跟人家說一聲,你看行嗎?”
“嗯,行,那真是太謝謝你了。”杜伊說道:“以後我每個月還你……”
“不用、不用。”盧潤鄰急忙打斷她:“你不用每個月固定還我,你攢著,什麽時候攢夠了還我就是,反正我又不等錢用。”
“這不行。”杜伊輕輕笑了笑,說道:“這種沒有期限的債,拖著拖著人就皮了,就總會想著等以後有錢了再還,眼下的錢先自己花了,那就永遠都攢不夠了。既然你不缺錢,我就每個月還你2500吧,一年能還你3萬,等將來我工資高了再多還你點,估計六七年也能還清了。”
“你就……那你就每個月還我1000吧,你自己手裏多留點。”
“不用,我自己留那麽多幹嘛,我現在每個月還3000,剩下的都夠花了,以後隻用還你2500,手裏還多了500,更夠了,每個月還能多給我爸寄點,讓他也過好點。”
盧潤鄰苦笑一下,心想先答應著她,等以後更熟了,這些事情處理起來也簡單,就點頭答應了:“行,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