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硬柴爺
太陽剛掛出來不久,蟾宮便熱鬧起來,現在來的都是些老太太,老大爺,年輕人這個點可來不了。
趙長山拉出一張桌子,鋪上紅布,放上兩塊錢一盒的煙,一張大紅紙,一根毛筆,這來廟上的肯定要隨個‘布什’(廟上的份子錢不叫份子錢,叫布什。),多少不限,有心則成,有錢的人當然會不吝嗇,沒錢的人你也不要勉強,這個本來就是你情我願。
還有一溜紅布,凡是來的人,不論老少都會給搭魂,就是把紅布扯下來一溜子,綁在來人的胳膊上。
老頭老太太,你一塊他五毛,一會兒趙長山手裏一把零錢,每個來的人都會長短拿一串炮,上完布什,在院子裏炮一響,香火紙錢都是自己買的,在石頭打鑿成的香爐中錢和香火燒在一塊。
隨著太陽越來越起,來人越來越多,趙長山看見了我,“郎老板,你這麽早來了,沒多睡會兒。”
“沒,心裏跟貓撓一樣,也想來湊個熱鬧。”
“來。我給你搭個魂。”入鄉隨俗,也在胳膊上挽上一溜子紅布條,“趙叔,我沒拿紙錢和香火,你這有嗎?我看大家都在供奉。”
“你等等,等下我兒子兒媳上來,肯定有,到時你在供奉也不遲。”有老頭喊道,“會長大人,時辰到了,該把咱們的蛤蟆放出來了。”人老了,多半截身子埋進黃土裏,也不怕有什麽忌諱,瞎說一通圖的就是個熱鬧,院子裏的人哈哈大笑。
說話的人名字叫銀材,八十好幾,腿腳還算便當,叼著一支足足有半個人高的煙槍,老了老了跟頑童一樣,說話風趣,為人也和藹,大家很是喜歡這個老頭。這家夥的輩分應該是這裏最高的吧,六十歲的老太太見了老家夥也得稱呼一聲,“我銀材爺來了啊。”這銀材用方言叫出來就成了“硬柴”,更是有幾番風味,大家叫起來也是津津樂道。
“硬柴爺,等會把你的大刀給咱耍一下。”
“狗娃你就知道潮哄你爺,爺這身子骨耍完大刀,還怎麽去鑽包廂(你懂,得,90年代最流行的名詞。)。”又是惹的一片大笑,笑的大家眼淚直流,有的捂著肚子蹲下來笑。
“硬柴爺,看我乖花婆今晚尋你來了。”
“哎,你乖花婆死了都十幾年了,早都上天了。”乖花婆是硬柴爺的妻子。
“狗娃,還在那收布什,快把蛤蟆放出來,大家來的早的博個頭彩,今年發大財。”
趙長山笑著說,“硬柴爺,你到底還是個老不正經啊。哈哈。”說著,上去掏出自己口袋裏的煙給老家夥發了一根,“哎呀,今天抽我狗娃一根紙煙,你硬柴爺我可能多活幾年,這到底把你們都煩死了呀。”
“硬柴爺,你快好好的活著,大家有了你還熱鬧,這一年廟會你不來,大家都還惦記,你來了大家怎麽都覺得舒坦。”
趙長山拿著鑰匙去開廟門,人一聽開廟門放蛤蟆,都想沾沾喜氣,與此同時鞭炮齊鳴,好是熱鬧。
“郎老板,我進廟裏收拾一下,你幫忙把布什寫一下。”說著和硬柴爺一起進去,其他人不準進去,這是規矩,也是怕,怕什麽呢,用我們那裏的話說,開門迎神怕腿疼。
“行,趙叔,你放心吧。”硬柴爺瞅了我一眼,不認識我還給我拋了個媚眼,我也對著他笑笑。
沒一會兒,一張大紙上已經寫不下名字,有些人雖然沒來,可是布什錢卻讓人幫忙隨著。
“嘖嘖嘖,這娃兒的這字,好字啊,這字真漂亮啊。”這麽一說,老頭老太太擠在我跟前,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我的寫字,一塊錢的毛筆蘸著五毛錢的墨,卻在這紅紙上留下一幅漂亮的印記,引得大家嘖嘖稱奇。
“這年輕人能寫這樣的字,真是不一般啊。”因為不認識我,也不敢亂叫,有老頭開始問,“年輕人,你這字跟誰學的呀,字裏麵有東西啊。”
“您過獎,跟我父親學的。”農村人都喜歡打聽家裏人的名字,好對上號,也好知道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哦,那你父親叫?”
“我不是本地人,我說了你們可能也不知道。”
“哎,年輕人,你不說我們怎麽知道,你說說看。”既然這樣問,那我就說一下,反正也沒人認識。
“我父親叫郞施林。”
摸摸腦袋,“你說你父親叫郞施林?”
“對,郞施林。”
老頭定神看了我一眼,“你爺爺是不是叫郎天琪。”“你怎麽知道我爺爺的?”
“哎呀,緣分哪。各位,這是郎天琪的孫子,郎天琪的孫子。”老頭嚷嚷著,可是其他老頭老太太,沒一個人知道郎天琪是誰,相互討論者,“誰啊,郎天琪是誰啊,我怎麽沒聽說過,你知道嗎?”
“我也不知道啊。”說著,硬柴爺和趙長山收拾好廟裏,等正午時分,開始迎神儀式。
“你們嚷嚷什麽呢?”
有人說道,“問問硬柴爺,他年齡最長,他可能說的是誰。”
“硬柴爺,硬柴爺,我栓鎖爸爸說這娃兒是郎天琪的孫子,郎天琪是誰啊?”
“你說誰?”
“郎天琪。”
“什麽?他是郎天琪的孫子?”硬柴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趙長山也不知道這郎天琪是誰,小聲問道,“硬柴爺,郎天琪是誰?”
硬柴爺加快了腳步,趙長山趕緊扶著,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我跟前,盯著我看看,“你真是,郎天琪的孫子?”
“對啊,我爺爺是叫郎天琪,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跟你們說的是不是一個人,怎麽,你們認識我爺爺?”
“你爺爺可是碑匠?”
“對啊,你們怎麽知道。”說著,我立刻站起來,一臉惶恐,怎麽在這裏還能碰到熟人嗎?“對上了,對上了,就是他,就是他,哈哈。”
趙長山一臉懵逼,“怎麽,你們認識?”
“各位,大家靜一靜,聽我說。”硬柴爺果然有威望,來人立刻安靜下裏,圍在一起聽硬柴爺,這家夥身上的故事永遠講不完。
“各位,這位年輕人的爺爺,郎天琪,可是羊坪村的大恩人哪。”一時間議論紛紛,都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麽緣故。
“孩子,要不是你爺爺,我們村可就大禍臨頭了。長山,你可知道當年鬧運動時,這廟被毀一事?”
“我怎麽能忘記,是大隊紅衛兵幹的事,那會兒我的兒子也在其中,莫不是我拉住不讓去,恐怕現在也不會有他。”
此時,上山來的人越來越多,除了小孩子外,村裏能來的人都來了,還不乏外村的,就連蛤蟆村的人都有人來。大家把院子擠的滿滿的聽硬柴爺說。
“當年,廟裏的蟾蜍被砸壞,廟上的碑被推,翻,現在還在土地爺堂跟前。老一輩的人都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
有些小輩問老頭子,老人一提到這個事情均閉口不言,連聲哀歎,沒人言語。趙長山當初也隻給我講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沒有說。
“參與打砸的年輕小夥,一個也沒能活下來。即便如此,上天對我們村的懲罰沒有停歇,相信,這裏凡是經過那段歲月的,身上都還有疤痕吧。”
這件事,是個人聽了都會聞風喪膽。
“無數蛤蟆衝進了我們村,蛤蟆跟瘋了一樣吃田裏的莊稼,井裏,河裏,打上來的水哪一桶沒有蛤蟆,一覺醒來,蛤蟆在炕下一個一個疊羅漢往上爬,怎麽驅也驅趕不了,就跟中了魔一樣。晚上睡覺,從來不敢吹燈,因為一不小心蛤蟆就會趴在你的臉上,眼睜睜的看著你。打那以後,村裏的人都患上了蛤蟆病,或者是腿,或者是手,對跟蛤蟆的脊背一樣,發起黃色的水泡,用手一抓一大片。”
“為了防止蛤蟆病擴散,上級下達命令,全村人被圍在這村裏,任何人不得出入,我們隻能活生生的等死啊。”說到這,有些老人眼淚不由自語落下。
“正是這位郎天琪先生,來我們村,幫我們重新修了眼前這尊蟾蜍神像,在蟾蜍的屁股下坐著‘贖罪碑’,我們村的人才得以解救。恩人一去不複返,時隔三十年,今天卻在這裏見到恩人的孫子,我們向恩人叩首。”說著,便要跪下來。有些年紀小的不知道怎麽回事,見到硬柴爺要跪,也不能壞了規矩,紛紛跪了下來。
硬柴爺老淚縱,橫,接著說道,“因為那是運動時期,我和咱村裏幾個老人商量,這件事不能公開,必須得悄悄的辦,否則又是一頂大帽子,所以,郎天琪這個名字你們才不會知道。恩人在臨走時,我硬是讓其留下名號,以便日後報答,可是再也沒有見過恩人,我也曾經尋找過,一點消息都沒有啊。長山,你還逢人都說你會相地,會看風水,這還不是拜恩人所賜,恩人在的時候傳授於你的。”
趙長山恍然大悟,“硬柴爺,你說,三十年前住在我家,還帶著一個孩子的人,就是我們的恩人,郎老板的爺爺,那個小孩就是郎老板的父親郞施林,哦,硬柴爺,我想起來了,那個孩子是叫施林,是叫施林。”
“時間過的真快啊,一轉眼三十年過去了,栓鎖,我很懷念當年我們幾個人那一段日子啊。”
“硬柴爺,我也想念啊,郎天琪恩公是個大好人啊。”
在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麽要做一名碑匠。我的內心有過前所未有的震撼,看到一排排人將恩情供奉在麵前,那種感覺令我這個年輕小夥子在人生的道路上又更堅定一些。
“恩人沒來。我們向您代拜。”
“快起來,快起來,硬柴爺,這都是我爺在世的事情,我可消受不起。”正要叩頭時,被我拉了起來。
“怎麽?你爺不在了?”
“早沒了,我四歲那年得病走的。”看到硬柴爺老淚縱,橫,我不得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爺爺在世時,我年齡小,他就算說過我也記不得,至於父親是從來也沒有給我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