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梁劍做了一個非常駭人的夢,當他睜開眼看見近在咫尺的川崎時,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川崎問他是不是做噩夢了,他迅速平靜了心情,舒緩了緊張的情緒,其實他夢見川崎一刀一刀的把他的心髒割了出來,然後放在嘴裏有滋有味的咀嚼,鮮紅色的血染紅了那張血盆大嘴。


  川崎叫醒梁劍的目的是因為樂善堂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梁劍見到此人的時候非常吃驚,因為他記得還是大約十年前見過此人。川崎問道:還記得相原叔叔嗎?你們見過麵的。相原長著一張非常慈祥的臉,時刻都帶著笑容,關心地說道:這就是三郎嗎?沒想到一晃就長這麽大了,相原叔叔這次來東京之前,可是一直在想我的侄兒三郎會變成什麽樣子啊,這下見麵了,你已經長成帥小夥了。


  除了川崎外,梁劍好久沒聽見有人叫他的日本名字了,恍然間還差點產生錯覺。


  川崎說道:相原叔叔這次來華是來幫我管理樂善堂的,所以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相原順著他的話說道:橫田君不久前已經回東京,我這次從東京過來就是受了老朋友的托付,除了加入樂善堂,最重要的事就是看望你們二位,他說自己當時遇到了一件非常緊急的事,還為自己沒有向你和三郎告別感到深深的後悔和自責呢。


  梁劍再一次聽到了關於橫田少佐的消息,然而和從李若蘭嘴裏聽到的答案又是全然不同的,他心裏裝著太多疑問,隻想趕緊逃離開去。川崎在他離開後出去關上了房門,和相原在房間裏密談起來。


  橫田少佐已經確信失蹤,軍部的人把東京找了個遍,但也沒有找到他的蹤跡,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了關於他的任何消息。相原眼睛裏閃爍著陰冷的光,終於說出了實話,川崎聽到這個消息並沒有表現出非常的驚訝,麵無表情地說道:如果我的推測沒錯,橫田君很可能已經落到了支那人手裏。相原也冷笑道:軍部這次派我前來,一方麵是為了處理橫田少佐失蹤的事,再就是幫你在支那開拓更為廣闊的舞台,希望我們聯手做一件大事,為帝國攻占大武漢打好前站。


  川崎對相原的這句托詞頗為不滿,因為他聽出了言外之意:軍部對他在華的間諜行動感到不滿了。但是他沒明說,而是順著相原的話說了下去:相原君的到來,肯定會為帝國在華的事業推波助瀾,非常歡迎,希望我們可以合作將帝國的事業更上一層樓。相原大笑,兩隻狡猾的狐狸都在彼此的話裏聽到了隱含的意思。


  梁劍對武漢很熟,之前有很多地方可以去,酒吧、咖啡店,賭場什麽的,但他現在最喜歡去的地方隻是戲園子,那個毫不起眼的戲園子,坐落在漢口一大片破舊的房子中間。他想見到李若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迫不及待,可他走進戲園子的時候,有人告訴他李若蘭不在,而且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他失望之極,正在悶頭歎息,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一回頭,她果然站在那兒,也顯得非常吃驚。


  我來找你,你卻不在,正感到失望的時候,你卻又出現了,難道你就是這麽一個神秘的人,總能給我驚喜,或者讓我的人生充滿了不定數?他帶著調侃的語氣,李若蘭忍俊不禁,告訴他自己出去辦點小事,又問他為什麽會來這兒找她,他倆可是有約定的,白天的時候,沒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一般不要見麵,尤其是不要在戲園子裏見麵。他再次問她關於橫田少佐的事,她反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隻要告訴我橫田的事確定是真實的嗎?我想再次確認一下。梁劍腦子裏裝著太多的疑問。李若蘭認真的點頭道:你是我們的同誌,所以我沒必要騙你。他說道:可是我對自己的身份越來越……不明白,為什麽相原說的一切都那麽像真的?

  李若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因為她已經不止一次告訴他實情:他的真實身份隻有川崎和橫田少佐清楚。現在橫田失蹤,而他又是不能直接問川崎的,所以他很鬱悶。


  他坐在江邊的長椅上,看見江麵風起雲湧,浪花滾滾,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如這見江麵一樣充滿了激烈的鬥爭,而且貌似很快就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李若蘭低聲提醒了一句,梁劍卻像沒聽見似的,良久才說道:當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謎時,我的身體早就已經冰涼了。她聽了這話,心頭微微一痛,對這個像孩子一樣還沒長大的男人有些不忍,如果說從一開始她接觸他是為了任務,那麽現在,她心裏也對這個男人產生了最初的好感,她也問過自己能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嗎?可是沒有人給她答案,回應她的心情的隻有冰冷的空氣。


  梁劍終於決定送她回去了,可是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連子,她站在街道邊遠遠地看著他們,像一隻可憐的、無辜的、無家可歸的小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所有氣息都讓人心生憐惜。他也看到了她,可是隻看了一眼,很快就慌亂地收回了目光,然後裝作什麽都沒看見似的從她麵前飄過。


  連子變成了一座塑像,準確的說是一座冰冷的塑像,雨水不失時機地落了下來,好久沒下過雨的武漢瞬間變成了水城,一些水珠飄在她臉上,頭發濕了,臉頰也沾滿了水珠,可是她的心很痛,臉上的水珠很快有了鹹味,夾雜著雨水,稀稀拉拉地再也控製不住浸濕了她的身體。


  梁劍和李若蘭剛好踏進戲園子的大門雨水就落了下來,雖然跑得快,但仍然被雨水打濕了。站在戲園子的走廊上,她卻不知如何是好,一雙雙目光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她正要開口,他擦了把雨水,喃喃地說道:也許我該先走了,有時間會再來看你。她其實是想邀請他進去坐坐的,可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已經衝進了雨中。沿著來路返回的時候,他沒有看到連子,盡管自己的內心非常矛盾,但他仍然想對她說點什麽,可是她沒有給他機會,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連子會在樂善堂等他回來。


  回來了,你看你全身都淋濕了,趕緊換身幹淨衣服吧。連子說話的樣子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這讓梁劍非常尷尬,又有些過意不去,相原見到這一幕時,隻是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善意地問道:你就是池田君的女兒嗎?連子一轉身看見一個陌生人站在自己身後,而且好像跟她非常相熟似的,乖巧的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梁劍忙為他介紹了相原。


  相原叔叔好,您是剛從家鄉過來的嗎?連子非常欣喜,因為她已經很久沒回家,對剛剛從東京過來的相原當然充滿了興趣,又問東京的變化,兩人好像老朋友一樣很快就聊到了一起,相原還開玩笑道:三郎,連子可是個好女孩,又漂亮又善良,相原叔叔多希望你們倆能盡快結婚,你們從小一起長大,現在要是能走到一起,這可是天賜良緣啊。


  連子的臉蛋變得紅撲撲的,梁劍沒有正麵回答他,從房裏出來時已經換了套幹淨的外套。這才想起連子也淋雨了,可是她卻沒怎麽淋濕,拿起一邊的雨傘關心地說道:真笨,外麵那麽大雨,為什麽不買把雨傘呢?

  哈哈,看上去三郎還真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相原在藥櫃前去忙碌時大笑起來,梁劍卻在想先前的事。連子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眼巴巴地問道:雨停了,可以送我回家去嗎?


  梁劍沒有理由拒絕她,兩人走的很慢,沉默占用了太長的一段路。他終於按捺不住,主動打破了安靜的氣氛:池田叔叔在家嗎?她卻停下腳步,回身凝視著他的眼睛問道:你真的不打算娶我嗎?他被問住了,答案不言而喻,要不然他該怎麽向她解釋若蘭的存在呢?她又問道:她是誰?是你想娶回去的那個女孩嗎?梁劍麵對這個外表甜美,內心卻如此敏感的女孩,明白自己再也隱瞞不住任何事情,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又說道:如果你真的打算娶她了,可以事先告訴我一聲嗎?我也好為你們祝福;好了,謝謝你送我出來,父親還在等我,我必須回去了。


  梁劍第一次感覺自己真正像一個孤兒,雖然他不缺少父愛,可是這一次是真的感受到了孤獨的味道,看著她單薄的身影一步步走向遠方,他卻半天沒挪開腳步。難道我看錯了這個女孩?在那副單薄的身體裏,包裹著的究竟是怎樣一顆心?他默默地注視著她離開的方向,良久才回過神,一看天空散射出來的點點陽光,沉悶的心情才稍微緩和了些。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抗到底》呼籲全民抗戰,《抗到底》揭露日本人狼子野心,我泱泱大國,決心抗戰到底!一個報童在大街上大聲吆喝著叫賣,梁劍買了一份由老舍主筆的刊物《抗到底》,一路看著走了回去,他沒想到川崎看到這封刊物時臉色瞬間大變,但很快就收斂了憤怒,若無其事地說道:時間不早了,你幫相原叔叔看著店子,我得出去辦點事。


  在川崎出門的這段時間,梁劍接待了一個來買藥的男子,突然覺得這個男子有些麵熟,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直到男子離開後,他腦子裏突然跳出了見到這張麵孔的地方,忙大聲衝後堂的相原喊道:我有急事得出去一下,麻煩您了!人聲未盡人影已逝,他飛奔著來到戲園子時,正好撞見先在樂善堂買藥的男子,兩人相視而愣,他迫不及待地問:還記得我嗎?你剛才是給誰買藥?因為他知道那些藥是女人專用的,所以腦子裏最先冒出了李若蘭,沒想到該男子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你這個人還真管得寬,你管賣藥還管給誰用啊。


  受到抵觸的梁劍進退兩難,想就此離開,可是心裏惦記李若蘭,是她病了嗎?想起她之前也淋過雨,這種擔心更甚。可是他記得兩人之間的約定,不得不悄然退了出去,沒想到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小名叫石頭的摯友,他們很小的時候經常一起玩,但不知什麽時候,石頭離開了武漢,甚至連個招呼都沒打,所以他在大街上認出石頭的時候非常驚奇,石頭也驚異地認出了他,兩個多年未見的朋友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免不了一陣熱鬧的寒暄。


  唉,那一年我爹賭博欠下了很多債,為了逃債,爹帶我離開了漢口,去了很多地方,這麽多年了,終於又回來了,見到你,真好。兩人去了附近一家茶館,石頭回想起往事,心情非常沉重。梁劍問:那你父親呢,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我們輾轉去了東北,父親中了流彈……雖然他的話沒說完,但梁劍仍然聽懂了,安慰了他幾句,便問他這次回來的打算:還走嗎?石頭道:不了,打算留下來,但是聽說武漢快要打仗了……不過現在全國到處都在打仗,去哪裏都一樣。梁劍陷入了沉默,喝著茶轉移了話題:真懷念那個時候,也不打仗,咱們想玩什麽都可以,多好啊!


  石頭的目光投向窗外,突然感慨起來:一旦開戰,大武漢馬上就會變成一座廢城,哪裏還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啊,我走遍了全國,到處都在打仗,共產黨、國民黨、日本人,還有土匪,你打我,我打你,他媽的,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梁劍覺得這個昔日的朋友突然變了許多,其實不僅僅是他說的這些話,還有他說話時的樣子。石頭突然問道:你的父親還好嗎?梁劍笑道:很好,哦,你曾經見過我父親的吧。石頭道:當然,川崎先生是一個大好人,給很多人看病,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華佗再世呢!


  梁劍笑了起來,記得以前是有人給川崎戴過這樣的帽子,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沒想到石頭居然還記得。他又問石頭現在找到歸宿沒有,石頭說打算去碼頭做搬運工,從明天開始。我有些事要做,所以必須離開了,見到川崎先生,麻煩帶我向他問好。梁劍擔心地問道:碼頭,那不是很辛苦嗎?石頭無奈:時局這樣,能有一口飯吃已經很不錯了。石頭起身離開的時候,梁劍又說道:如果要找我,可以去樂善堂,我一般都在,如果不在的話,你可以問我父親,他應該還記得你。


  說起來,石頭和梁劍還算有緣,雖然石頭出生貧寒,但是個有骨氣的人,他和梁劍認識的過程也很有戲劇性。石頭跟著父親去賭場,父親賭紅了眼,他一個人跑出了賭場,結果遇到被幾個孩子欺負的梁劍,還是他幫梁劍打跑了那幾個壞孩子,然後兩人成了發小。


  你是日本人,日本人都是壞人!梁劍腦子裏依然浮現出那些孩子辱罵他的聲音。日本人都是壞人,日本人都是壞人……這些話在他腦子裏揮之不去,又想起若蘭,想起那個正在為趕走日本侵略者而不惜付出生命的女孩,突然覺得自己活得好卑微,為什麽會被一個日本人養大,這不是認賊作父嗎?而且那個日本人還對自己這麽好,人心都是肉長的,他一時間無從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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