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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隻崽

  林知微到底沒上秦然的車。


  接受他送回家, 意味著路上要閑談、溝通, 但她心裡塞得太滿,任何多餘的精力也分不出來, 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好在秦然從來不會強人所難, 她婉言拒絕後, 他笑得無可奈何, 約好下次見面。


  林知微到家以後才發現陸星寒打過電話,馬上回撥, 但幾次都無人接聽, 等到六點, 日常他的放學時間,她坐立難安從客廳到陽台窗口往返無數次,陸星寒仍舊沒回來。


  再等要瘋了。


  她只有班主任趙老師的電話,冒昧打過去,趙老師很熱心, 直接把今天籃球賽帶隊老師的手機號告訴她, 沒想到接通后,聽筒里傳出的聲音很青澀, 「老師出去了, 我是他學生, 您晚點再打。」


  林知微忙問:「請問你是三中籃球隊的同學嗎?」


  「我是, 你——」男生恍然聽出林知微的音色, 試探問, 「是林姐姐?」


  找到相關的人, 林知微鬆了口氣,「對,賽后總結結束了嗎?陸星寒有沒有跟你們在一起?」


  男生有些茫然,「寒哥根本沒和我們回來啊,他在體校就單獨走了。」


  林知微怔住,腦中「嗡」的一響。


  小男孩對漂亮姐姐有種天生的嚮往,忍不住想要表現一下,主動補充,「對了,四點多的時候寒哥好像找我們隊友要過體校隊長的號碼——」


  林知微高懸的石頭因為這句話徹底墜落,不再抱有僥倖,知道肯定出事了。


  她手忙腳亂掛掉,抓起手機鑰匙,往錢包里塞一厚疊現金,快步衝到樓下,天已經開始變黑,天際最後一點殘陽隨時要徹底隱匿。


  她站在樓下茫然四顧,發現根本不知道該去哪找他。


  從陸星寒上高中起,她長年奔波在外面工作賺錢,對他的情況了解得越來越少,每次見面他報喜不報憂,撒嬌耍賴一如往常,她竟然單純地以為他永遠是那個伏在腿邊乖順聽話的小孩子,可不是,現在她終於知道了,不是!

  夜風變涼,小區里到處飄著各家各戶飯菜的煙火氣。


  林知微忘了穿厚外套,抓緊單薄的衣襟,穩住神,邊往小區外面跑邊翻出簡訊,剛才她要來體校隊長的號碼,打不通,她決定再打一次。


  嘟嘟兩聲,終於接了。


  比下午面對面時更加暴烈的聲音頃刻傳來,「你誰啊!沒完沒了打什麼打!老子在醫院——」


  醫院?!

  林知微緊張的神經怦怦一跳,正要追問,前面剛剛亮起的昏黃路燈下,一道高挑落拓的影子慢慢出現。


  離得太遠,看不出有沒有受傷。


  她手臂慢慢垂下,聽筒里的人喊了幾聲見沒人應,氣急敗壞掛斷。


  陸星寒蹭著灰的校服長褲略微捲起,球鞋髒了,外衣完好無損搭在肩上,帽檐壓得很低。


  他淡淡望著腳下褪色的石磚,自嘲笑笑,比起那幫爬不起來需要送醫院的弱雞們,他根本可以算毫髮無損。


  只不過胸腔發悶,肩上有些小傷,額角劃破一塊,吐了點血沫而已。


  江城的這些小圈子裡,規矩還算立得好,只要是雙方決定拿動手說事兒的,那輸家就必須無條件認栽聽話,沒人敢背後再使陰招兒,丟不起那個人,也扛不住破壞規矩的群起攻之。


  今晚過後,他因為暫時離開而減弱的威勢重新建立,試圖挑事的都會老實,沒人敢嚼難聽的話,更沒人敢打知微的主意。


  「回家回家!快點走——」左邊兩個放學的小孩兒跑過,追打著往前沖。


  「晚上回去想吃什麼?」右邊摟得很緊的小情侶低頭輕吻,悠閑超過他。


  陸星寒喉嚨里又苦又癢,咳了一聲,走得越來越慢,涼風吹得人骨頭疼,滿腹的酸搖搖晃晃要把心臟浸化了。


  別人回家了,可他沒有家。


  知微上了那人的車,肯定沒回來,她不在,那就不是家——


  「陸星寒!」


  誰誰——誰?!

  朦朧夜色里,林知微從小區門口直衝他跑過來。


  陸星寒驚呆,對這個完全不在計劃內的情況措手不及。


  第一反應是看看自己灰頭土臉滿身狼狽,扭頭想跑,但知微撲過來的畫面對他來說是致命的,熬不住渴望,本能站住,張開雙臂。


  下一秒,擁抱破滅,他被死死拽住,扯到牆邊沒人的地方,林知微掀掉他帽子,目光在他臉上仔細搜尋,定在額角那塊滲血的傷口上,手腕直抖,「跟我去醫院!」


  「我沒事,就這一點傷。」


  他完全沒想到她會在家,否則不可能這麼放飛自我,好歹會把灰弄乾凈血擦掉再回來。


  這下徹底沒救了。


  打架的事暴露不說,形象都是從戰場上剛下來的。


  「必須去!」林知微眼睛里閃過一點斑駁的水光,「你是不是再也不想聽我的了?!」


  極少見的脆弱神情,直往人最疼最軟的地方戳。


  陸星寒心口被她無形的手捏住,體校門口的鮮活畫面忽的湧上來,蓋過所有慌亂,他什麼都忘了,腦子裡就剩下一個念頭,她看那個男人的時候,也會用這樣的眼神么?


  冷和疼爭先恐後爬上來,大網似的罩住五臟六腑,越收越緊,他低下頭,「……好,去。」


  路邊攔車時,天色黑得更濃,涼意漫上,林知微咬唇抱住手臂,陸星寒把肩上乾淨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自己則默默從兜里掏出個皺巴巴的口罩戴好。


  林知微側頭一看,好哇,原來他還記得已經出道!他還知道綜藝即將上線,他快是個公眾人物了!


  市中心醫院燈火通明,處理外傷的值班醫生特別愛聊天,手上拿鑷子,嘴上閑不住,「今晚上這是怎麼了,打架的小孩子這麼多,剛處理一批體校的,個個人高馬大居然叫人揍那麼難看,你這還算好,」她不客氣地在陸星寒額角摁摁,「不嚴重,等會兒再看看其他地方。」


  陸星寒一聲不吭。


  林知微聽得心驚肉跳。


  里裡外外檢查一通,好在陸星寒確實傷勢很輕,肩上的淤傷開了藥油,早晚一次,五天就好,胸腔里沒大礙,全靠休養。


  從醫院出來,陸星寒像條尾巴似的跟在林知微身後,安靜垂著眼。


  林知微索性也不跟他說話。


  沉默回到家裡,已經晚上九點多。


  她彎腰換鞋,走進客廳,身後難以忽視的熱燙身軀如影隨形,亦步亦趨,還是不肯出聲,她忍無可忍一轉身,迎頭跌進少年纏著血絲的幽黑眼眸里。


  「你……幹嘛這樣看我。」


  陸星寒啞聲開口,問的是不著邊際的話,「……知微,你幾點回家的。」


  林知微蹙眉,下意識回答:「從體校出來就回來等你,怎麼了?」


  他睫毛鴉羽似的顫了下,「怎麼回來的?」


  「公交車啊。」


  「沒有去吃飯么?」


  「……」


  「到家以後,沒再出去么?」


  「陸星寒,你到底要問什麼!」


  陸星寒抬眸,門廳小壁燈的冷色光芒鍍在他臉上,結著蒼白銳利的冰棱,「那個人,我看見了。」


  林知微不知怎麼心裡一緊。


  陸星寒往前近了一步,「他在體校門外,請你上車,我認出來了,是上次微信里給你發照片,要你別忘記他的那個男人,」他眼睛深處翻騰著無數細小的毒刺,說這些話,每個字都像自虐,扎得酸疼難忍,「他回國來找你了?還追到家裡來?」


  他繼續不下去,牙關咬得要滲血,逼自己問:「你喜歡他么?」


  距離太近了,林知微把他往後推一下,「你應該問這些嗎?難道不是先解釋今天發生的事,還有過去瞞我的……」


  他不肯退,目光死死箍著她,執拗地要一個回答,「知微,你喜不喜歡他。」


  瘋了嗎?這有什麼可問的!


  可他一副著了魔的樣子。


  林知微衝口回答:「不喜歡!不喜歡!我們談公事,跟別的沒關係!」


  陸星寒一頓,綳直的肩更緊,「……真的?」


  「我喜歡誰討厭誰需要編假話?!」林知微胸口起伏,「你能不能快點說正事!」


  陸星寒盯著她,一遍遍確認真實性,最後眼尾徹底紅了,喉嚨深處發出脆弱的悶悶嗚咽聲,受了重傷瀕死的小獸似的,不由分說往她身上一撲,貼著紗布的額角擠進她甜香的頸窩裡,聲音抖得厲害,「你不能騙我!」


  林知微滿心焦躁被他一撲,陡然滅了大半。


  他有力手臂不管不顧環在她背上,銅牆鐵壁似的推拒不開。


  知道她的心還在,橫衝直撞的折磨盡數攪成最軟膩的慌,他只想一寸不剩,全部黏在她的身上。


  「知微我錯了,全是我的錯——你別生氣,我不想騙你!但學校那些事說出來,除了讓你擔心沒有任何作用,」他越抱越緊,唯恐被她厭棄,「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讓你聽見那種混賬話,你想問的,我也全都告訴你。」


  他力氣太大,林知微站不住,不由自主往後小步倒退。


  屬於男人的臂彎和胸膛,燙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她心中恍惚,總附在自己身上那套名叫「姐姐」的枷鎖,有短短片刻變得搖搖欲墜。


  她不由自主臉色發紅,撐著他的肩,不小心按到傷口,低沉的悶哼聲讓她趕緊鬆開,推無可推,退無可退,勉力硬著聲音問:「你……到底什麼時候開始只在我面前裝乖,出去前呼後擁做大哥的!」


  陸星寒纏著她,唇邊幾次輕擦過她細嫩的耳側,酥麻的電流強烈震顫著直通心底,「我沒裝,對你乖是真的,對別人凶也是真的。」


  很多細節他不願啟齒,但為了跟知微解釋,還是悶聲含糊說:「以前小時候我天天黏著你,就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後來你把我從舅舅那接回來,難聽的話越來越多……」


  過去雙方還各有父母,別人尚且開開低俗玩笑,說不出太過份的。


  但陸星寒十三歲之後,兩家變故發生,他和知微一夜之間成了孤兒,知微已經成年,他卻正是個處在發育期的半大孩子,非親非故到一起生活后,時間一長,無論學校里還是左鄰右舍,再難聽下作的話也編得出來。


  為了不讓知微被潑髒水,為了不讓知微後悔要他,陸星寒從那時起,經常回家乖巧甜笑,出門掄磚頭揮棍子,用不要命的狠勁兒成了人盡皆知的煞星。


  十幾歲的男孩子,想不出其他辦法,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壘起一個脆弱又青澀的屋檐,把他唯一心愛的人小心翼翼遮在下面,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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