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情纏
晚飯的時候,南宮淩神色怪異,瞅著我和鄭睿神經兮兮地笑著。我固然被他瞧得食不下咽,鄭睿也是尷尬至極,終於忍不住輕斥道:“春流,你這是怎麽了?不好吃飯笑什麽?”
南宮淩索性放下飯碗笑道:“我笑你以前不管我說什麽都寧願挨打不願還手,好不容易說動你回台灣看看你卻陽奉陰違跑去住客棧爬東山,不過這一爬也好,帶回個心上人來,這下不用我說你也決定正視你那混賬大哥了。這回我可算是見識了什麽叫做‘衝冠一怒為紅顏’。”
一席話說得我臊紅了臉,心裏卻是重重一跳,有種怪異的感覺。
鄭睿更是被他說得滿臉通紅,忍不住撇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眼中卻是滿滿的深情。
我心裏一慌,急忙低下頭假裝專心致誌吃飯避開他的眼光,卻哪裏吃得下去,於是胡亂吃了兩口便道:“我吃飽了,先去休息。”然後落荒而逃。
一路悶著頭衝回客房,月梅跟在我後麵跑得氣喘籲籲,卻是滿臉戲謔的笑容。
“死丫頭,笑什麽?!”我嘴裏斥責著,卻自己紅了一張臉。
月梅邊喘氣邊笑道:“頭一回看見小姐這麽驚慌,好在有個鄭公子出來製製你,不然我真要以為小姐是那如來佛祖麵前的不動明王,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呢。”
我又羞又臊,伸手便去掐她的腮幫子,她驚笑著躲開,我們笑鬧了一陣。
我終於借著這會子嬉鬧把那羞意退去,喘著氣坐在桌旁,喝口水潤了潤嗓子,這才認真考慮起鄭睿的感情來。
雖然兩次被他連累受傷,但他每次都親自看護守候,便是再大的怨氣也該消了,可我究竟喜不喜歡他?我——不知道。
我肯定對他有情,但我總覺得那是朋友之情大過男女之情。但不可否認,他雖然對我的來曆諸多誤會,但無疑是能看透我的內心的。所謂知心人,不就是這樣嗎?他人長得好,才華高,能力強,不然不會被鄭經猜忌,能有這麽一個人疼愛,該是很幸福的吧?但我跟月梅說過的話言猶在耳,這樣傑出的人會愛我到何時?
月梅在我身邊歎了口氣,幽幽地說:“小姐,你為什麽還要猶豫?鄭公子這樣的人,若能跟他在一起,應該是不錯的。”
我心裏一歎,她是越來越能琢磨我的心思了!同時又暗暗心驚,難道自己的表現真的這麽明顯?這倒是不妙了。
我笑了笑,說道:“前兩天你還勸我離他遠點兒,怎麽幾天工夫就又變了?”
她窘笑了一下說道:“我確實是怨怪他害小姐你受傷,但你受傷之後他衣不解帶,不休不眠地守著你,就是鐵石心腸的人兒也會感動啊!我看得出來,小姐,他是真的喜歡你。”
我專心打量著手上的茶杯,默默不語。
她看了看我,歎道:“小姐,雖然你對我說過,越是傑出的男人越薄幸,但並不是每個男人都這樣的不是?難得有情郎,但若你不去試著接受一個人的真心,又怎麽知道這份真心不會長久呢?若你自己不跨出這一步,就算真的出現有情郎,你也會錯過過去啊!”
我心裏頭重重一震,從來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被月梅教訓的時候。她說的道理我何嚐不懂?但人心隻有一顆,若珍藏的真心鄭重的捧出來,卻輕易被摔碎了,怎麽辦?我承認我膽小,我不否認我懦弱,我情願用重重心鎖鎖住自己的真心,雖然會因此錯過可能的幸福,但也不會落得心碎神傷的下場。況且……
如果我哪一天突然回到現代,那我愛的人、愛我的人又該如何自處?這份情,我不敢承受,也承受不起。
黯然神傷,我站了起來對月梅說道:“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走。”
“小姐!”月梅驚呼一聲。
“該回去了。”我歎道。
“……是。”月梅無奈應道。她知道我話說得雖輕,但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就絕不會再更改。
第二天一早,我和月梅拿著行李不辭而別,隻留下一封書信說我們離家已久,是時候回家了,便迤然而去。門房跟我們是相熟的了,知道我們是鄭睿的朋友,還以為我們是去逛街,竟也不問便放我們走了。
當初我們坐來的馬車,因為怕別人從那上麵看出我們的來曆,月梅就自作主張讓車夫留在客棧裏。這樣無疑是妥當的,而且好在是如此,不然要在南宮府裏打理馬車的話,能不能走得成都還是問題。
回到原來住的客棧正好是早餐的時間,我們卻顧不上吃飯,轉頭就走。接下來的計劃是繼續往南走,鄭睿知道我是北方人,如果要找我肯定會往北方去,卻不會想到我竟然繼續南下了。
決定好行程,我們便準備啟程,剛邁出房門,卻跟下麵上來的一個人正好朝麵,那人驚叫了一聲:“曦敏?!”
“裕親王?!”我愣在當場。
他的眼中一瞬間閃過欣喜的光芒,隨即卻又臉色神色不定地看著我,表情複雜。
我心裏忐忑,方才覺得剛才真的是失態了。福全當然不會平白無故出現在這兒,如今他身著便服,卻不知是奉了明喻還是暗訪。若是明喻還不打緊,但若是暗訪,剛才那一聲叫喚可能就會誤了他的大事,這其中的輕重,在宮裏當差六年的我怎會不明白?!
他瞧著我的眼睛,突然笑道:“你還是一樣機敏伶俐、小心謹慎啊,曦敏。不過你放心,這會兒我可是奉了皇旨南下的,不是暗訪。今天隻不過隨便出來走走而已。”
我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人的習慣真是可怕,雖然已經過了兩年,卻仍然一有事就直覺反映從官家的角度想問題。
福全又道:“難得在這兒碰見你,一起坐坐吧。”說著不給我拒絕的機會,徑自走向另一邊的飯堂雅座,他身後幾個侍衛也是一身便衣,卻把我們的去路攔得死死的,逃跑無門。
為什麽他會這麽強勢?以前見他不是這樣的人啊!我無可奈何,帶著月梅跟著走過去,小姑娘自然是一臉迷惑,卻也知道現在這種情況不是放肆的時候,隻是乖乖地跟在我身後,而我自是沒有時間跟她說明。
一路走來落座,我本是他們家的奴才,不敢坐下,他卻笑著說此地不用在乎什麽規矩,硬是叫我坐了,又點了些小菜,然後笑道:“平日裏大魚大肉吃膩了,出門換換口味倒是別有一番滋味。況且宮裏規矩多,不論做什麽、吃什麽都有人盯著、管著,不自在極了。宮外邊兒卻可以隨心所欲,也難怪你出來了就不願回去。”
我心裏一跳,連忙說道:“王爺您說笑了,我是被趕出來的,就算想回去也是無可奈何啊。”
“是麽?”他看著我,似笑非笑,“前兩年皇上下了死命令找你,那麽大的動靜兒,你竟會不知道麽?若是有心,早該回去了。”
“這……”我語塞。這件事我確實是知道的,但有心避著康熙這一點我無法否認。如今福全找到了我,如果皇家追究起來,我恐怕就要完了。
然而他卻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慢慢吃著東西,那麽專注,仿佛那些清粥小菜竟是世所難遇的山珍海味。我當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從他的神態、眼神和動作,我感覺得出來他正被什麽困擾著,猶豫不決。
終於,他深深歎了口氣,悶聲問道:“曦敏,皇上待你極好,為什麽不肯回去呢?”
我默然,過了許久才說了一句話:“一入宮門深似海。”便閉嘴不言。當日他曾向我訴苦最錯生在帝王家,這其中的道理應該是明白的。
他一愣,又是端詳手中的茶杯許久,才又沉沉問道:“你可知為何皇上專挑冬日前去南苑遊獵?”
我心裏一震,狂跳數下,一個答案躍然欲出,卻又不敢自作多情一廂情願,隻能顫抖著聲音答道:“我……奴婢不知。”心裏洶湧的情緒卻是怎麽也掩不住。
他臉色一變,眼中浮現苦澀而深沉的痛苦,麵上帶起無奈而悲傷的笑容。
“原先他曾經大張旗鼓找你,後來卻不了了之,不是因為心淡放棄,而是鼇拜勢大,他唯恐鼇拜會因為你聖眷隆重而對你不利,隻好私下查訪。”他抿了一口茶,淡淡說道,“自此他每年年底、年初都會放下一切去南苑圍獵,並不是真的為了打獵,而是他知道,你總是在南苑尋找著什麽,而且是在冬天。如果是在那裏,說不定會得到你的一絲線索。”
聽到這裏,我的頭“轟”的一聲,酸甜苦辣,說不盡的滋味湧上心頭,眼中一片酸澀,喉頭哽咽,卻是強忍著不要落下淚來。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歎了口氣道:“曦敏,話說到這份上,皇上對你的心意不說你也該知道了,你真的不肯回去麽?”
我一時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我被軟禁了。
自從跟福全的不期而遇後,他似乎就打定了主意要為他的皇帝弟弟留下我,不由分說就把我們帶到了他下榻的府邸,雖沒明說要監禁我,但憑我們兩個弱女子想要從這戒備森嚴的院落中逃走談何容易!
月梅終於忍不住了,她看著我,抱怨地問:“小姐,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那位‘王爺’到底是誰啊?為什麽我們要被關在這裏?”
我從發愣中回過神來,這兩天我都神思不屬,自然也不會有心情對她做什麽解釋,也難為這小丫頭耐性好,一直憋到今天才發問。
我歎了口氣,淡淡說道:“那是當今皇上的哥哥,裕親王福全,至於把我們關在這裏的原因,我想大概是為了皇上吧。”
“皇上?!”小丫頭倒吸了一口冷氣,驚問道:“為什麽又會跟當今皇上扯上關係?!”
我淡然笑笑,說道:“那是因為我曾經在皇上身邊當過差——我是個被遣送出宮的宮女。”
月梅是真的被嚇到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回過神來,苦笑道:“原本我就以為小姐的出身不簡單,沒想到比我想象的還要有來曆。難怪小姐對於達官貴人們的行動那麽關心,對跟他們有關的事務也極熟悉,處理得極好。”她舉一反三,領悟力不差。
我不由笑了笑,說道:“不過左右是個當奴才的份,有什麽光彩的來曆?”
月梅轉了轉眼珠,笑道:“能夠跟皇上的哥哥那麽熟悉,皇上看來又對你極關心的樣子,我想你在皇上心裏絕對不是一個奴婢這麽簡單。”
我心裏一跳,強笑道:“小丫頭貧嘴,奴才就是奴才,能有什麽特別的?”
月梅卻是不依不饒,笑嚷道:“小姐,你倒是說說你跟皇上之間出了什麽事啊?”她滿臉憧憬,皇帝對於她來說是高不可攀的天上人物,如今難得能夠聽到“皇家秘辛”,自然興奮好奇不已。
我歎了口氣道:“月梅,皇帝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多問。多少事情禍從口出?況且天威難測,伴君如伴虎,一個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見我說得嚴肅,她也不敢玩笑放肆了。乖乖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我雖然說的是實話,也嚇住了她,但何嚐不是無法回答她的問話?我和康熙之間究竟有何關係,我自己也是剪不斷、理還亂啊!!
正說著話,福全走了進來。他身穿一身玄色長袍,外麵罩了一件灰府綢馬褂,腰係汗巾側掛玉墜,風度翩翩,瀟灑自如。
我忙站了起來,福了一福說道:“見過裕親王。”月梅此時已經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忙隨著我叫了。
他點了點頭,笑問:“這兩日住在這裏可還習慣?”
我苦笑,點點頭道:“一切都好,有勞王爺掛心。”吃穿用度真的是很好的,如果沒有人監視、限製我的行動的話就更完美了。
他道:“如果有什麽缺的、要的,隻管跟管家說。這兒是我在南京的別院,你勿需客氣。”
我瞟了他一眼,揣度著他的心思,訥訥地說:“王爺……我在這裏打擾很久了,我想……該是告辭的時候了。”雖然讓他放我走的可能性極微,不過好歹要試一試。
沒想到他竟然很爽快就答應了,說道:“也好。我已經派人通知皇上你的下落,未免他擔心,你還是盡早啟程的好。”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想不到他的動作竟然如此快速,一聲不吭就把我的事情通報上去。這下不是逼著我要回那深宮嗎?苦澀地笑笑,我說道:“王爺,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呢?已經過了這麽久,便是再深厚的情感怕也已經淡了,皇上未必希望我回去;況且王爺自己也知道那是個吃人的去處,何苦再逼我回去身處囚籠?”
他也苦笑,歎道:“曦敏,你在皇上的心中絕對是特別的,如果真的能夠淡忘,又怎會拖到今天?”
我無言。帝王難得有真心,真心去愛人的皇帝自古以來有幾個?他們中間又有幾個好下場的?而那些被他們愛上的女人,又有哪個能得善終?
“我讓下人們準備一下,你下午就啟程吧。”他閉了閉眼睛,艱澀地說。
我一怔,這麽快麽?存心不給我準備的時間啊!!
“王爺……”我還想再求求情,他卻一擺手製止了我。
“不必多說了。皇上找了你兩年,身為臣子,既然我找到了你就決不會讓你再次消失。何況,”他看了看我,帶著一絲悲哀的笑容,“何必逞強呢?若不是為了他,為何你至今尚無婚配?”
我默然。沒有婚配是因為我不能婚配,此中緣由無法細述,但,逞強嗎?
複雜而又絕望地,看著他走出房門,我的去向就此決定。
“小姐,我們怎麽辦?”月梅憂心地看著我,服侍我兩年自然清楚我的脾性,察言觀色自然能夠了解我的心情變化。“你可是‘元華飯莊’的主心骨,我們不能沒有你啊!”
我深深苦笑:“我又何嚐想離開你們?可是如今我們在裕親王的手心上,能耐他何?”
月梅急了:“難不成小姐就這樣跟他們回去?一旦入了宮,我們豈不是再沒有相見之日?”眼中蓄滿淚花,小丫頭又驚又急,臉色蒼白。
我拍拍她的小臉,安慰道:“不要著急。從這裏到北京再快也要二十來天,隻要一日沒有進北京,一日沒有到紫禁城,我們都還有機會。與其困在這宅子裏束手無策,也許走到外麵會有辦法擺脫他們。我們如今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月梅聽我這麽說,稍微放下點心,點了點頭道:“也對。我們的勢力本來就在北方,隻要走到我們的地盤上,總會有辦法的。”她越說越自信。
真的是這樣麽?我淡淡笑著,沒有潑她冷水,心裏的不確定卻是那麽強烈。
行行複行行,一路走來,我竟沒有找到任何可以開溜的時機。大抵是福全吩咐過了,凡是我的要求,必然有人為我辦到,不讓我自己動一根手指,自然找不到機會偷溜;借口尿遁,卻被他們拿住月梅當“人質”,就算我們說兩人同要更衣,也會被他們非常恭敬地分開帶到不同方向,投鼠忌器的我自然無法狠心離去。所以,雖然恨得牙癢癢,我還是無計可施眼看著北京越來越近,終至北京近畿。
這一日,我又在苦思脫身之法,在京畿地區“元華飯莊”的勢力已經相當大了,如果不能在這裏走脫,一旦入了北京城我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月梅憂心地看著我,問道:“姑娘,怎麽辦?我們已經來到北京近郊了,再不想辦法脫身……”
我歎了一聲,說道:“月梅,你記住,萬一我無法回去,‘元華飯莊’就交給你和何叔了。如今我們已經頗具規模,切記不要冒然發展擴大生意,如此一來就算沿用現有的經營策略也足可應付。”
月梅聽了這話,大驚道:“小姐,難道你不打算回去了?”
我淡淡地說:“如果可以,我當然是要回去的。隻是不知怎的,這兩天我總是有些不祥的預感……”
正說話間,馬車卻“軋軋”聲停了下來。我一愣,掀開門簾問道:“怎麽回事?怎麽突然停了?”
卻聽那車夫說道:“姑娘,且下來歇歇腳吧,我們要在這裏換馬呢。”
我心裏轉了個圈,看見前麵一家驛館,道:“也好。月梅,我們去喝口茶。”
月梅應了一聲,扶我下了馬車,一同往裏走去。
這一路上就連換馬他們要不根本不讓我下車,就算下了車也有人緊緊跟著,我根本無計可施。轉頭看看那些人,隻見他們各自忙碌著,竟沒有人跟在我們身邊,是因為來到京畿所以疏忽了嗎?我有些疑惑。不過機不可失,不管怎麽說我都要搏一把,如果再不能脫身,我就真的要被帶回那深深的宮苑之中了。
想著想著來到了驛館裏,感覺到身邊的月梅頓了頓腳步,拉了拉我的胳膊,我這才回過神來略一環顧,頓時了解為什麽小丫頭有些驚懼——這驛館也未免寧靜得過了頭。沒有半個歇腳的人不說,連那些管事的打雜的也都一應不見。明明外麵人多熱鬧,這裏麵是怎麽回事?
驚疑不定間,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裏麵飄出來,幾分戲謔,幾分怨懟:“看看是誰來了?在外麵玩瘋了的小鳥終於掉到陷阱裏了,真是罪過啊!”說著一個人從裏間挑簾走出,修長的身材,如玉樹臨風,俊美的臉龐如老天爺的精雕細琢,精致得讓人嫉妒;一雙黑水晶般的眼睛裏欣喜有之,惱怒有之,複雜的情感投注在我眼中,我隻覺整個人瞬間被淹沒在洶湧的波濤起伏間。
天!我雙腳一軟,幾乎站立不住。
這不是康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