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傻瓜
走回寢宮,康熙已經醒了,靠坐在榻上,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怎麽不多睡會兒?”我走過去,為他掖了掖被子。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斑白的雙鬢,滄桑的眼眸,青絲成了白發,皺紋爬滿額頭……
他,畢竟已經老了!
“敏敏,你說,我是不是個很失敗的父親?”
我抿了抿嘴:“誰說的?”
“可那些孩子們……”
“自古以來,帝王家幾時有過血緣親情?”我倒了杯水,送到他嘴邊,“你就是把幾位阿哥都教育得太好了,他們才會各個才華橫溢,才會誰也不服誰。他們都是有經世治國之能的人,這才造成如今這種局麵。”
他苦笑了一聲:“這麽說,我倒是該感到高興了?”
“不是要你高興,隻是說明你的教育並不失敗。”
他沉默了一會兒:“敏敏,你不用安慰我了。或許他們的能力個個都可謂一流,但在做人上,我卻是徹底失敗了……亡羊補牢,希望這次,他們能吸取些教訓吧!”
我的心猛烈地跳動一下,看向他,難道……
“我已經下令,胤祉、胤禛、胤祺、胤祥,他們一同圈禁了!”
“為什麽……胤祥也要?”雖然早就知道,我卻忍不住問。
這事,跟他根本沒關係不是麽?
“這孩子……太老實了,總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吃大虧的!”
我看出他眼中的矛盾。既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變得隻見名利、六親不認,又不希望他們太過單純以免吃虧受罪。然而,我卻不可避免,希望保留那一份純真。
“為什麽呢?讓他保留他的本質不好嗎?恭敬兄長、善待幼弟,不爭權奪利,隻默默做好自己分內的事。這樣的品質,不是應該努力去維護的嗎?”少有的,我努力爭取著。
“皇家自古無情。像他這樣的孩子,若執意如此,能存活到幾時?”他有些訝然,卻並不打算放棄自己的主張。
“那就別讓他呆在皇家!”衝動的話一出口,我和他都愣住了。
然而話已說出,便無法挽回。我咬了咬牙,索性接著說下去:“讓他去我那兒吧!正好他與祾兒年歲相差不遠,讓他們做個伴兒。”
康熙狐疑地看著我,猛地,眼神一變,難掩震驚!
“難道……敏敏,難道會是他?”
接收到他的眼神,我嚇了一跳,急忙否認:“不,不是的……怎麽可能!以他的性子,怎麽可能是皇帝的料?!”
“那……你為何如此執著於他?”他仍舊無法釋懷。
我沉默了一下,回答:“難道,你就不覺得,他有些像他嗎?”
“誰?”他看著我的眼神,倏地明白了,“像……二哥?”
我點了點頭。
他不出聲了。
過了很久,才又緩緩說道:“說來也是……這孩子,跟二哥一樣,隻是沒有二哥那般沉默寡言。”
“不論是繼續留在宮裏,還是被圈禁在家中,不用多久,他便會真的變成第二個裕親王。玄燁,這真的是你想要的麽?”
他閉上眼睛,掩去了眼中的無奈和傷悲。
“……好吧,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我的提議被采納,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徒留濃重的淒涼,在心中盤旋不散……多事之秋,康熙自然不可能繼續在南苑優哉遊哉打獵。待身體好些了,便起駕回京。
對幾位皇子的懲戒已經一絲不苟執行下去了,唯有胤祥,對外隻稱是圈禁,暗地裏卻跟著我回到了元華飯莊。
將他安置在我家中,與允祾毗鄰而居,這裏有月梅的照顧和盆楚克的看護,他的生活及安全我是一點也不擔心的。
安頓好了他,我笑道:“十三阿哥,委屈你了。如果有什麽需要,盡管跟祾兒說。他還小,有什麽得罪的地方,還望你多擔待點兒。也請十三阿哥多教教他,你們年紀相近,說起話來也容易。”
胤祥苦笑了一下,說:“敏敏,像我這麽沒用的人,能教給小弟什麽?”
我愣了一下,笑道:“十三阿哥何必妄自菲薄?你若是沒用的人,還有什麽人能算得上有用?”
“你也不必瞞我。必是我的無用惹惱了皇阿瑪,否則他也不會對我特別處以重罰。”
“重罰?……十三阿哥,你聽誰說的?”我實在很驚訝。
“不用誰說……敏敏,若不是皇阿瑪對我的處罰特別嚴厲,你又何須將我帶出宮來安頓在這裏?謝謝你了!”
看著明明非常難過,卻還是誠心誠意向我道著謝的他,我說不出話來。
看似開朗的他其實有著纖細的神經,是如此的敏感,此刻,我無比慶幸自己當初的堅持。
決不能出現第二個福全了!我對自己說。
“十三阿哥,你就別想那麽多了,安心在這兒住下。這兒條件簡陋,比不上宮裏和王府,不過時間長了你就會發現,其實住在這兒也挺好的。”
他終於展露出一個笑容,說:“這我早就知道了。小時候每次來這兒,都開心得不想回去呢!還有,敏敏,別再叫我‘十三阿哥’了,既然來到這兒,便不再有阿哥的存在。”
我笑了笑,說:“那,你就跟祾兒兄弟相稱吧,隻說是我的侄兒,祾兒的表兄,你看如何?”
他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
我欣慰一笑,說:“那我就大膽叫你一聲祥兒了。時候不早,早些休息吧。”
他再次點了點頭,我掃視了屋內一圈,確定沒什麽遺缺的,這才走出房門,輕輕合上門扉。
門後,很快傳來了壓抑著的低聲啜泣,我靠在門邊,長歎了口氣。
心裏隱隱刺痛著,我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寄望於他能早些衝打擊中走出來了!我搖了搖頭,輕輕地走開。
回到臥房,允祾正在那兒等我。見我回去,先倒了一杯水給我,又默默走到我身後為我揉捏著疲累的肩胛。
我閉上眼睛,享受著兒子的孝順。
平日裏,但我經常住在宮中照顧康熙,尤其近年,隨著身體的老邁,各種病痛也絡繹不絕襲來,我更是走不開了!
而允祾卻從不進宮,由此,我們母子聚少離多,他便是有再多的孝心也無法施展,所以每當我出宮,我們都特別珍惜相處的一點一滴。
“娘,謝謝你!”冷不丁地,他冒出這麽一句話。
我睜開了眼睛看他,笑問:“今兒個是怎麽了?怎麽突然想起這話?”
他卻看著我,毫無玩笑的感覺,無比認真:“謝謝你,娘,讓我從小遠離那可怕的宮廷!”
我不由愣住了。
他怎麽會這麽說?
“以前我總不明白,為何娘從不隱瞞我的身份,卻始終不讓我進宮跟爹和兄弟們在一起……如今才算是真的懂了。宮廷,根本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啊!”
我心中一沉,他都知道了!
“誰跟你說的?”我問,其實心中已猜了個不離十。
“盆楚克。”他坦白地說。
自從盆楚克參與到飯莊裏來,幫我清理了門戶之後便賴著不走了,幾年下來,我和月梅倒也放心將一些事務交給他去辦。況且他畢竟是個男人,以前一些女人不方便出麵的事情現在有了他來解決,說實話也實在幫了我們不少忙。
而,除了經營飯莊,他最愛的一件事情就是向允祾灌輸一些有的沒的,包括各種勾心鬥角、陰招險招。
我總是怕他教壞了允祾,曾經出言幹涉,卻被他堵了回來——
“這不是你說的嗎?商場如戰場,不教給他這些,以後被人陰了損了,找誰哭去?再說,讓他感受一下現實的殘酷,也算是種磨練吧!”
於是我再也說不出話來,隻好由得他去。
而如今……
“他怎麽跟你說的?”我皺著眉頭問。
“他說,這次的事情是二哥自編自演的,以身中魘術為幌子,目的是為了引出所有垂涎太子之位的人,自己退居幕後,借爹的手來鏟除他們,並且用栽贓嫁禍的法子,將其餘人等一網打盡,是這樣麽?”他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歎了口氣,這番話,句句說到點子上,仿若人就在旁邊看著似的,這盆楚克,太厲害了!
而將這種人放在允祾和胤祥身邊,究竟是對是錯?
我揉了揉隱隱作疼的太陽穴,說道:“祾兒,這話,你聽了便是了,絕對不可以跟別人說起,包括你十三哥,知道麽?”
他點了點頭,鄭重說道:“娘,你放心,兒子這點事情還是懂的。隻是這皇家,太可怕了!娘,你也早些出來吧,我擔心你。”
看著他擔憂的眼神,我不由窩心地笑了:“你有這份心,娘很高興。但隻要你爹還在裏麵一天,娘就不可能拋下他一個人。你爹已經夠苦了,娘卻不能幫到他什麽,唯一能做的,也隻有陪在他身邊,跟他說說話了。”
他嘟起了嘴,抱怨道:“娘以天女的身份來輔佐爹,已經很了不起了,還需要做什麽嗎?”
我哭笑不得,揪了揪他的臉:“你怎麽也信這些胡言亂語?娘若真的是什麽天女,哪兒還會有你的存在?”
他的神情卻沒有一絲戲謔:“娘不是天女嗎?那為何從小到大,娘的麵容一直都沒有變過?”
我便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情,平靜說道:“這其中的蹊蹺,等你再大一些,娘自然會告訴你。”一晚上,我睡得頗不踏實。第二天一早便醒了,收拾了一下便坐在床頭發呆,不知道胤祥昨晚過得如何,有心去看看,又怕他沒起來,不敢去打攪。
終於等到該起床的時間,我走出房門,沒想到迎麵碰上了盆楚克。
雖然已是深秋,他卻還拿著把扇子扇啊扇,故作風流倜儻狀。不過經過這麽些年的曆練,本就不凡的相貌又增加了幾分成熟,三十多歲正是男人最鼎盛的時期,看上去,確實有著令女人尖叫沉醉的本錢。
他走近了,帶來一股濃烈的脂粉味。
我不由皺起了眉頭,薄斥道:“又去脂粉堆裏打滾了?”
認識久了,才明白他整個兒就是一個叛逆青年——如今變成了叛逆中年了!不僅跟他父親對著幹,還整日價沉迷於青樓酒館,難得還能夠兼顧飯莊的生意,真不知道這人的頭腦是用什麽做的。
不過,我相信,若是能把他沉迷青樓酒館的那點精神勁兒拿來幹點兒正事,成就絕對不知現在這樣。我想,我能了解他父親的心情了!
“怎麽,吃醋了?”他調笑著,沒個正經。
瞪了他一眼,我沒好氣:“該吃醋的是你夫人!也真難為她,居然忍耐得了你!”
他一甩扇子,一臉的不屑:“她還能怎麽著?女人,出嫁從夫,我讓她幹什麽她就得幹什麽,讓她上哪兒待著就得上哪兒待著……呃,不過,你除外。你是九天仙女下凡塵,來人間幹大事業的,輔佐帝王,成就千秋萬代不世功業!所以,我任你差遣!”見我臉色不善,他急忙又陪笑道。
我哭笑不得,簡直拿他的油嘴滑舌沒法。
歎了口氣,我鬱鬱說道:“我真擔心,把允祾交給你,會變成個什麽樣子?!”
他哈哈一笑:“當然是英明神武一代飯莊大老板啦!放心,他可好著呢,前些天拐他去怡春院,他可死活都不去。”
後兩句話當然是小小聲說的,卻還是被我聽見了。那怡春院是京城裏有名的青樓妓院,他竟然想拐允祾去那種地方?!
氣得我抓起門口的掃帚就是一頓亂打,打得他滿院子跑,哀哀求饒。
“等……等等!”他終於瞅著個空抓住我的掃帚,“這不是沒去成嗎?你生個什麽氣啊!”
“有這動機就該打!”我還沒消氣。
“娘,叔叔,你們在幹嘛?”允祾走進來,看著我們,好奇地問。
我瞪了盆楚克一眼,扔下掃帚,拉著允祾的手道:“祾兒,聽好了,千萬別跟你叔叔學,什麽青樓楚館的地方,絕對不能去!知道麽?”
他恍然大悟,瞟了一眼盆楚克,後者一臉尷尬。
他不由掩嘴笑道:“娘,你放心,我知道娘不會讓我去,所以都沒答應啊!”
“以後也不準去!”我看著他,非要他一個承諾不可。
“好,我發誓,以後也不去,這總成了吧?”他舉起了一隻手,做發誓狀。
我稍微放下點心。
誰知盆楚克又在旁邊咕噥:“男人不曾去過妓院,那多沒趣!”
恨得我又想一頓暴打!
允祾急忙拉住我,岔開話題道:“娘,我剛從十三哥那裏過來。”
我愣了一下,顧不得盆楚克了,急忙問道:“他還好嗎?”
允祾搖了搖頭,低沉著聲音說:“眼睛紅紅的,似乎一夜沒睡……娘,我很擔心啊!”
我沉默了一下,歎道:“祾兒,出了這樣的事兒,你十三哥心裏不痛快,有空你就多陪陪他。”
他點了點頭,道:“這是自然。可所謂心病還需心藥醫,能夠解開十三哥心中這個結的心藥在哪裏?”
我有些頭痛。允祾說的我又何嚐不知?但當初憑著一股悲憫和衝動把胤祥要了過來,該怎樣安排他卻沒個計劃,總想著走一步看一步。
現在看來,似乎已經到了思考下一步的時候了。
盆楚克輕輕點了點我的手臂,我看向他,然後會意地對允祾說道:“祾兒,你去幫忙把月梅阿姨找來,娘找她有事兒。”
允祾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我轉過身來看著盆楚克,此時他的麵上已經沒有了玩笑的意味。
“你真的打算把十三阿哥放在這裏?”
“對。以他的性子,繼續留在宮廷裏隻會是死路一條。”
“可你能留他多久?一個月?十年?一輩子?你想過沒有,他畢竟是皇子,總有一天是要回到宮廷裏去的,不可能一輩子留在民間、留在你的護庇之下。今天把他跟陰謀和算計分開,看來似乎是為他好,可以後呢?當他再次回到那處處殺機的宮廷之時,他該怎麽生活?”
很尖銳的問題,我卻無法回答。
我很清楚,就算讓胤祥在這兒待上十四年,雍正登基後也必然不會讓這最寵愛的弟弟流落民間,到時候,他仍然不可避免麵對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這些我都知道,可我又能怎麽辦?眼睜睜看著他被白白圈禁十四年嗎?
不!我做不到!
盆楚克看著我的表情,長歎了一聲道:“你啊!就是心腸太軟了!總想為別人做到最好,卻也不想想是否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罷了罷了,就讓他跟著我和允祾做生意吧!我會適時教他一些自保之法,畢竟商場上的勾心鬥角並不比朝堂中遜色多少,而有了飯莊的後盾,他也不至於有什麽解決不了的麻煩。”
我低著頭,有些悵然。
帶他出來便是想讓他避開那些你死我活的爭奪,然而始終還是避免不了嗎?
“貝勒爺說得對。”月梅的聲音傳了進來,隨即她的人走進了屋子,“小姐,你想要保留十三阿哥的純真,這是件好事,但對於十三阿哥自己來說,卻未必適合他。怪就怪,他為何要生於帝王家啊!”
我愣了一下,眼前驀然又跳出多年前,那個落雪的月夜,一壺酒,兩個人,呢喃著“罪錯生在帝王家”……
眼眶濕了,我別過頭去:“那就……照你們的意思辦吧!”
屋內陷入了一片沉寂。
收拾了一下心情,我深深吸了口氣,道:“我去看看十三阿哥,然後就要趕回宮去了。你們也去忙你們的吧!”
說著,仿佛逃難似的,衝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