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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拉出去遛遛

  劉榮老人乘坐的火車出發不久,她赴京上訪的消息就傳到了住建局局長關天浩耳朵裏。關局長著了慌,因為蘇書記多次交待要他嚴防拆遷戶赴京上訪的,這個劉家大院的事情本來就見不得陽光,要是被捅到北京,事情就難辦了。關天浩也不敢把這個事情向蘇榮匯報,而是在第一時間在電話中向副市長,指揮部主任孫名揚做了匯報。孫副市長嚴厲指示:不惜一切代價,去北京把劉榮截住!


  關天浩放下電話,急得團團轉,叫來了包清泉。包清泉說,咱不是有信訪辦嗎?這回該派上用場了。關天浩說,你是說讓信訪辦主任江風去截訪?不等包清泉回答,關天浩就拿定了主意,說好吧,就讓這小子跑一趟,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包局長,你趕緊通知江風,派車火速把他送到機場,爭取在那個刁老太剛下火車就把她截住!

  包清泉當過兵,習慣性地雙腿一並,說,是!

  赴京上訪是中國社會的一大特色。這姑且看做是中國民主法法製的進步吧,它起碼賦予了人民群眾“告禦狀”的權利。在民族戲劇中,秦香蓮、楊三姐、楊六郎等攔轎鳴冤而正義終得伸張,貪官人頭落地的故事已經深深影響了一代人,於是無數含冤帶雪的人們懷揣著打印的材料,偷偷摸摸、滿懷希望地坐上火車,惴惴不安地踏上了赴京上訪之路,期待能遇到像包青天、海瑞那樣的清官,把世間的陰霾一下子蕩滌幹淨,長空一碧,萬裏無雲,從此時間再無不平事,盡享安居樂業,太平盛世。


  然而戲劇終歸是戲劇,像現在的網絡小說一樣,主觀臆造的成分太大。殊不知生活中,更多的不是喜劇,而是一個又一個的悲劇。所以對於老百姓來說,上訪之路,並不是陽光燦爛的希望之路,而是注定布滿了荊棘,布滿了艱辛和痛苦,布滿了欺詐、暴力和更大的冤情。


  從國家信訪局發布的數據來看,近年來,我國赴京上訪的人數持續減少,連年呈下滑態勢,這是一個多麽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啊!全民為之歡欣鼓舞。這是中國法製的進步,是社會發展的進步,是民主權利的進步。一方麵,說明清官越來越多了,老百姓冤情少了,社會和諧進步了;另一方麵,也說明申訴渠道多了,進京告禦狀已經不是老百姓的唯一選擇。然而,與這些信息相對應的,是社會矛盾日趨尖銳,是社會不公而造成的越來越多的不穩定因素。國家信訪局大門前的人群,從來都是有增無減。一切,都還在上演著。


  赴京上訪四個字,如四堆爬滿蛆蟲的牛糞,是地方政府最不願意看到的。國家一再強調建設和諧社會,要把維穩工作放在重要位置,每個地區的赴京上訪次數人數,就是衡量當政者政績的重要指標之一。用時下很流行的說法就是,沒有政績就是最大的政績;不管你能不能辦事,隻要不出事就OK。所以領導們聽到本市群眾赴京上訪的消息那是非常惱火的。各局委也有指標,比如本係統年內如果發生赴京上訪的,一次警告,二次主要領導誡勉談話,三次就地免職什麽的。還實行評先爭優“一票否決”。所以說,赴京上訪簡直是某些官員們的噩夢。這些刁民們對他們來說就簡直就是全民公敵,對待他們要像秋風掃落葉那樣殘酷無情,否則會有更多的後來者,效仿者,光是應付他們就應付不過來,更別談什麽發展,什麽經濟崛起了。


  赴京上訪既然這麽可惡,當然得采取措施。於是“截訪”一詞應運而生。開始是各地的駐京辦承擔此重任,派專人徘徊在信訪局門前的那條街道上,眼睛獵鷹似的盯著那些鄉下人打扮的人。這些駐京辦的工作人員身經百戰,早就練出了一副火眼金睛,能在洶湧的人流裏準確地分辨出誰是上訪者。


  他們總結上訪者的特征是:兩眼冷颼颼,手裏一布兜。穿著平底鞋,走路靠邊溜。一旦確定了目標,就把自己也打扮成上訪群眾,湊近到了北京兩眼一抹黑的上訪者,說,老鄉,您也是來上訪的吧?這時候上訪者如果有了經驗,閉緊了嘴巴不吭聲,一直往裏走,他們也就無可奈何了,一旦開了口,暴露了家鄉口音,立即就會有操著同樣口音的人上來,推推搡搡地拉上了車,拉到一個很陌生的地方,管吃管住管買車票,就是不讓你再踏進信訪局一步。最後還親自把你送到火車站,巴巴地看著你,眼看著火車開動都不願意離開,就像電影裏的戀人分手似的。駐京辦取消後,部分地方政府又成立了“截訪辦”,抽調公安、民政、法院等係統的精兵強將,長年奮戰在首都截訪第一線,為維穩工作鞠躬盡瘁,默默做著奉獻。


  江風昨晚做了個好夢:自己因公出差,在飛機上遇到了一戴眼鏡的美女。那美女是第一次坐飛機,想和江風換一下座位,因為江風的座位靠窗。江風很紳士地和她換了,那美女很感激,拿出一塊巧克力和他分享。兩人談得投機,互留了電話號碼,約定以後經常聯係。江風怕忘,手機又按照空姐的要求關了機,所以把美女手機好號碼寫在了自己手掌裏,一遍一遍地背誦,遂爛熟於心。正準備談一些實質性的內容,飛機在高空中突然遇到強氣流,劇烈地顛簸起來。那美女一聲尖叫抓住了江風的胳膊。江風心裏叫聲哈哈!有戲!卻惱怒地發現,自己已經醒了。


  趕緊閉上眼睛想繼續剛才的美夢,肚裏卻被一大泡尿憋著,咣咣當當的,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邊怪自己昨晚喝水太多,一邊抓緊時間回憶那美女的電話號碼。哪知道明明在夢裏記得爛熟的號碼,這會卻忘得幹幹淨淨,得了失憶症似的。失望之餘,猛然想起自己手心裏還記得有啊,趕緊伸開手掌去看。卻見手裏緊握的是自己的一根體毛,彎彎曲曲的,粗壯油亮。呆呆看了半天,呸了一聲,扔了那東西,翻身起床。一邊還不能釋懷,心想這夢也捉弄人,這麽完美的偶遇,怎麽就不能給個完美的結局呢?

  在洗手間悵然若失地蹲了一會,覺得肚裏空落落的,很失落,也說不上是為了什麽。這時候放在臥室裏的手機清脆地響了起來,阿桑略帶憂鬱地唱到:給你的愛一直很安靜,來交換你偶爾給的關心……江風大事沒辦完,也懶得去看是誰一大早就對自己示愛,還愛的這麽安靜。哪知道阿桑唱了一遍又一遍,很執著,大有不接受我的愛就和你沒完的意思。隻得草草了事,跑過去接了,竟然是委副局長包清泉的電話。


  包清泉到了住建局後,除了和江風談過一次話,交待他認真寫了一份檢查後,再也沒搭理過他,在電梯裏遇見也是哼一聲,別說親自給他打電話了。所以江風聽到他的公鴨嗓,著實吃了一驚。包清泉聲音很急促,說是江風嗎?我是包清泉。


  江風說是包局長啊,我是江風,包局長您有什麽指示?

  包清泉嚴肅地說,你現在趕緊收拾收拾洗漱用品,做好出差的準備。送你去機場的車已經出發了,十分鍾後到你家樓下!


  江風聽得一頭霧水,說出差?機場?去哪裏出差?


  包清泉說你不是咱們信訪辦主任嗎?昨天夜裏出大事了,劉家大院的老太婆劉榮坐淩晨2點10分的火車去北京上訪了,局黨委經過緊急研究,決定派你坐飛機去北京把她截回來!

  江風以前隻聽說過截訪,知道那是件非常緊張刺激的事情,反特電影似的,很好玩。沒想到今天這事情輪到自己去做了,緊張地心怦怦亂跳,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這光榮而神聖的任務。那邊包清泉追問到,江風,有什麽問題嗎?江風說沒,沒問題。隻是,我不認識劉榮啊!

  江風想推掉這個任務,所以靈機一動撒了個謊,其實他是認識劉榮的。


  包清泉說這不是問題。劉榮的特征很明顯,六十多歲一老太,低,胖,有關節炎,走路一晃一晃的,很艱難,再加上是咱本地口音,很好辨認的,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她。記住,劉榮的火車今天下午4點45分到達北京西站,你坐上午9點的飛機,10點半就能趕到首都國際機場,然後馬不停蹄趕到火車站,在出站口死等,不管你使用什麽手段,一定得把她截回來,不能讓她踏進信訪局半步!


  江風心裏沒譜,不過看著陣勢,不答應也不行,就說,好吧,我一定盡力而為。


  那邊包清泉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說,什麽盡力而為,馬局長說了,這任務關係著我市的穩定大局,關係著我局的形象,做不好是要處理人的,所以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找不到劉榮,你就不要回雲湖!


  江風連北京都沒去過,更別說要去偌大的北京城去準確地找到一個並無明顯特征的老太太再把她哄回來了。聽包清泉口氣嚴厲,立刻趕到頭皮一陣發緊,又想到去北京這花費不小啊,錢怎麽說?就說包局長,經費的事……


  包清泉打斷他的話,不耐煩地說,花多少錢你自己先墊上,回來如數報銷,不會讓你自己掏腰包的。隻要任務完成了,花個三萬兩萬都不成問題,我們住建局這點錢還是出的起的!

  掛了電話,江風趕緊刷牙洗臉刮胡子,知道北京比較冷,帶了幾件厚衣服,身份證、銀行卡、手機充電器什麽的一一檢查了,翻出個楊柳的拉杆箱,把東西一樣樣裝好,樓下的汽車喇叭也響起來了,提了箱子急急下樓。


  下樓一看,來接他的竟然是包清泉的本田雅閣。關天浩來住建局,把自己的座駕奧迪和司機都帶來了,包清泉也和他一樣,帶來了他的本田和司機。原來鄭爽在任的時候,坐的才是本田雅閣,副局長坐的都是低一個檔次的現代,所以關天浩和包清泉的座駕,顯然都是超標的。不過這也讓住建局上了一個檔次,到哪裏看上去比較風光。


  包清泉的司機小吳,不苟言笑,臉上整天都在下雨。看見江風下樓過來,也不喝他打招呼,眼睛看著前麵。江風上了車,坐到後排,小吳就一聲不響地發動了車子,上了路。


  半個小時候後,車上了高速。江風覺得車內的空氣沉悶,就說小吳,兩個小時能趕到機場吧?小吳說,能。江風又說,上午有飛往北京的航班吧?小吳說,有。說完就緊閉了嘴巴,兩眼直視前方,沒有了下文。


  江風心想這個小吳還真是塊做司機的料,嘴巴緊的很,不像某些領導的司機,嘴巴鬆的老婆褲襠似的,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給領導開車,領導在車上說點工作上的事情或有點什麽隱私,馬上就在機關傳的風一股雨一股的。看小吳這會比市領導都深沉,幹脆也不和他說話了,開始專心地想自己的事情。


  江風對劉家大院並不陌生。還在和楊柳談戀愛的時候,他們就多次去過那裏,拍了不少照片。那時候劉家大院已經被命名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了,原來租住在這裏的小商小販都搬離了,院子裏花木扶疏,天井樓台,倒也十分清靜。給江風印象最深的,是東院大門上的一副對聯:人莫心高自由生成造化;事由天定何須巧用機關。這幅對聯的寓意雖然有些消極,但也說明了一些做人的道理,正如曹雪芹在《紅樓夢》所說: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又想到,為什麽現在的政府機構都叫做“機關”呢?機關二字在古代來說,並不是褒義啊。不過又覺得把單位叫做機關,也是最貼切不過了,機關本身就是一個玩弄心機,爾虞我詐,危機四伏之地。


  其實江風對劉榮老人也是有印象的。剛結婚不久,有個周末他和楊柳又去劉家大院,看到院子裏一位老太在扶著一位老先生走路。那老先生顯然是得過腦梗塞什麽的,有點半身不遂了,左腳提不起來,顫顫巍巍邁不開步。老太就用一布條綁在他腳上,抓在手裏,一下一下地提著,兩人就這樣在院子裏蹣跚地走來走去。老先生個頭大,半個身子倒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腿疼,勉強堅持著。


  江風看了,也沒覺得有什麽,楊柳站著看了一陣,哭了,走上去攙扶住了老先生的右臂。老先生扭頭看著楊柳,笑了。江風也感動了,趕緊拿起相機,拍下了那無比溫馨的一幕。這張照片直到現在,還在家裏的影集裏夾著,老先生那會心的一笑,深深印在了江風的腦海。那個上午,楊柳沒有了再參觀遊覽的興致,和老太太一起幫老先生散完步,又去到他們住的廂房裏幫老太太做家務。那時候新年剛過,天氣還比較寒冷。江風隻記得,那房子的頂特別高,屋子裏特別冷,楊柳擇菜的手凍的通紅。老太太喜歡楊柳喜歡的不行,不住點拿眼看她,說真俊,真俊,真是個好閨女。櫃子裏拿出一盤年糕,請江風和楊柳吃。江風可憐老兩口,說什麽也不吃,楊柳說,江風,你吃吧,吃了劉姨才高興呢。江風吃了一塊後,忍不住又吃了一塊。老太太看他們吃的香,高興地臉上深深的皺紋都擠到了一起。江風想到這裏,忍不住又咂了咂嘴,仿佛那年糕醇香的滋味還留在口齒之間。


  江風最後一次去劉家大院,最後一次見到劉榮老人,是去年春節前。和他一起去的人已經不再是楊柳,而是葉芷了。江風發現,劉家大院的門樓因為年久失修,已經有些坍塌了,劉榮老人更老了,已經認不得江風了。她的老伴,那位半身不遂的老先生已經徹底不能再走路了,每天都在床上躺著,生活不能自理。


  江風故地重遊,勾起了很多回憶,心情很沉重。葉芷卻興致很高,在劉家大院裏麵到處看了,又拉著江風跑到外麵,從各個方向遠遠地打量著那片建築。江風奇怪地問她這外麵有什麽好看的?


  葉芷癡癡地說,多麽好的一塊地皮呀,如果開發成商品房,能產生多少利潤!江風說你還真是在商言商,腦子裏都是地皮,你可看清楚了,劉家大院是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立著牌子呢,你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吧。葉芷眼神很堅定,說,隻要努力,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江風覺得她是在做白日夢,根本沒往心裏去。哪知道他待崗一個月後剛到班上,就聽說了市裏要拆掉劉家大院的消息,著實吃了一驚。想到那次葉芷參觀完劉家大院後說的話,忍不住給葉芷打了電話,說,你真的要拆掉劉家大院嗎?葉芷在那邊咯咯地笑,說我早說過了,沒有我辦不成的事。再說請你搞明白了,不是我葉芷要拆它,而是市政府要進行舊城改造,我們銀河公司是要替政府分憂,為市民做好事的。


  掛了葉芷的電話,江風感歎了好久。想起劉榮老人和老伴在院子裏相依為命的一幕,想起她分文不要地把祖上流傳下來的寶貝獻給政府,想起劉家大院裏那副淡薄處世的對聯,他的心情好幾天都不能平靜。劉榮老人是善良的,但為什麽這個社會要和這樣一位善良的老人過去不呢?難道是這個社會,已經不再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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