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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秋草(二)

  如果趙謙肯在魏叢山的臨水會上多聽一些詩典,他也許就不會說出榮木花最襯張平宣的話。


  席銀隨張鐸乘青龍(樓船的一種,大型戰艦)南下江州的時候,一路上在峽岸上看到了很多榮木樹,臨水而生,此時隻剩下覆雪的枯枝,像一叢又一叢嶙峋淩亂的骨陣。


  席銀端著一盤胡餅從底艙廚室裏出來,立在船舷上,抬頭望向那一叢叢陰森的骨陣。


  那日是除夕,江上大雪,雪影密集得遮擋視線。


  席銀仰頭仰得久了,便覺脖子有些發酸。


  她脖頸上的傷還沒好全,張鐸便讓宋懷玉翻了一匹狐狸皮出來,也不加針工,讓她胡亂繞在脖子上,權且算個遮護,好在席銀的脖子修長,係起來毛茸茸的到也不難看。


  江淩在船舷上護衛,見席銀一個人在雪中立得久,便出聲道:“內貴人回下麵宿棚去候一會兒吧,這裏太冷了,內貴人還有傷在身,陛下在見江鄧二位大人,我看還要一些時候。”


  席銀被身後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江淩,忙行了個禮,“我沒事。”


  她說著,指了指自己脖子上那一圈狐狸皮,“有這個不冷的。”


  江淩看著她笑著點了點頭。


  席銀朝他走了幾步,將手中的胡餅遞了過去,“將軍吃一塊吧。”


  江淩搖頭應道:“不敢。”


  “我做的,不是專門給陛下的,將在下麵棚宿裏,已讓好些內禁軍的小將軍門嚐過了。”


  江淩聽她這麽說,這才將劍別到身後,從盤中取了一塊。


  “好吃嗎?”


  江淩咬了一口。


  “很酥。”


  席銀霽容,含笑道:“第一次沒做好,這是第二爐的,底下還沒麥飯,也是我蒸的,就是太粗陋了一些,我不好拿上來給陛下吃。不過除夕不吃麥飯,又跟沒過似的,江將軍,你過會兒不當值的時候,下去吃些吧。”


  江淩又咬了幾口,伸手小心地接著餅碎道:“內貴人還親自做這些。”


  風迎著席銀的臉麵刮來,雪沫子紮在她臉上,有些刺疼,她連忙背過身護著手中的胡餅,輕聲應他的道:“在洛陽宮和厝蒙山,我都不到灶台,這回好歹是跟著陛下出來了,才能動得了火。”


  說至她從前最為熟悉的生活,她倒是極為放鬆的,好像想起了什麽有意思的事,仰頭吸了吸鼻道:“我還想得啟,在清談居的時候,我說給陛下烤牛肉吃來著……哈。”她看著懷中的胡餅笑出了聲,“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烤得上。”


  正說著,江沁與鄧為明二人一並走了出來。


  席銀垂頭讓向一邊行禮,江沁看了席銀一眼,拱手還道:“內貴人。”


  鄧為明卻立著沒出聲,江淩看出了此時的尷尬,岔道:“兩位大人是這會兒下船嗎?”


  江沁點了點頭,“是。”


  “好,我送二位大人下去。”


  說完,向席銀揚了揚下巴,示意她進去。


  船舷處除了遠遠侍立的宮人之外,再無人影。


  門開著,席銀想著將才江沁的神情,一時竟有些不敢進去,踟躕著正要走,忽聽背後道:“站著。”


  席銀隻得站住回頭,見張鐸立在門前。


  他穿的是燕居服,玄底無繡,冠帶亦束得簡單。


  “你去什麽地方了。”


  “去……哦。”


  她把胡餅捧了上去,“你在議事,我就去底艙的廚室看了看,呐,給你做了胡餅。”


  張鐸揀了一塊胡餅,捏在手中卻並沒有吃。


  “給朕?還是給別人。”


  席銀抿了抿唇,吞了一口唾沫小心道:“也給別人。”


  張鐸笑了一聲,“修佛吧。”


  “啊?”


  席銀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為什麽要修佛啊。”


  張鐸直待口中那塊餅咀嚼吞咽幹淨後方了無情緒道:“自己悟。”


  說完,他看了看席銀的脖子,伸手替她理了理耳朵下麵的狐狸毛,隨口道:“你冷不冷。”


  “不冷。”


  “嗯。”


  他說著朝前跨了幾步,衣袖從席銀身旁掃過,撲來一陣濃厚的沉水香。


  “不冷就先不進去。朕想站一會兒。”


  席銀示意宮人過來,把胡餅接了下去,輕輕地走到他身後,張嘴想說什麽,但抬頭見他靜靜地望著為雪所封的江麵,又把聲音吞了回去。


  到現在為止,席銀還是不太敢過於狂妄地直問他的想法。


  一方麵,她覺得這樣對他,不太尊重。另一方麵,是即便不問,她也能感覺到他的情緒,即便他藏得很謹慎。


  他沉默著不說話,周遭除了船槳浪的聲音,就隻剩下簌簌的落雪聲,實在沒有一分除夕的熱鬧,席銀忍不住扯了扯張鐸的袖子。


  “欸……”


  張鐸望著江麵沒有回頭,卻還是應了她一聲。“什麽事。”


  “你看那些山壁上的樹,是什麽樹呀。”


  張鐸順著她的話抬起頭看去,“哪種。”


  “那一叢一叢的。”


  “哦。”


  他目光稍稍一動,而後又垂了下去。“那榮木。”


  席銀扶著船欄,隔雪細看去,“是榮木嗎,榮木花那麽好看,可這看起來……”


  “不要站那麽近,退回來。”


  “哦。”


  席銀乖覺地退到他身後,小聲嘀咕道:“我以前看過的榮木不長那樣啊。”


  “那樹叢的後麵有崖棺。”


  “崖棺……是什麽……”


  這種陰潮的東西令席銀本能地有些害怕,張鐸感覺到身後的人再往後退,轉身向她伸了一隻手道:“朕帶你看你怕什麽。過來。”


  不準她過近,也不準她離得過遠,真是有些難以將就。


  席銀猶豫地朝他走了幾步,一麵走,一麵問道:

  “為什麽會有人要把自己的棺材放在水崖上的榮木後麵。”


  “采采榮木,結根於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


  張鐸望向那不斷向後退去的崖棺,“朕好像沒教過你,江沁呢,教過你嗎?”


  席銀搖了搖頭,“沒有……說的是什麽意思呀。”


  張鐸放緩了聲音,解道:


  “說榮木花開繁盛,其根長而深,朝時華豔,夕時就已經亡盡了。”


  他說完,看向席銀道:“榮木朝生暮落,是命短魂豔,自前朝以來,士人興薄葬,或白絹裹屍,或藏骨青山,但都還不算極致風流。能為一族之人,選此處生有榮木的崖壁來葬身的人,必有一等清白”


  席銀靜靜地聽他說完,抬頭望著崖壁出神。WwWx520xs.com

  張鐸平聲道:“你是不是沒聽懂。”


  “不是……我聽懂了,你欣賞葬在這裏的這些人,他們才是真風流,可是……”


  話已到了口邊,卻終究覺得不好開口,席銀險些咬了自己的嘴唇。


  “想說就說吧。”


  “趙將軍……為什麽要送殿下榮木花啊。”


  她聲音越說越小:“雖然好看,可朝生……”


  張鐸聽她說到這裏,手在背後輕輕握了握,“他和你一樣,不曾讀《榮木》,不知道‘夕已喪之’。”


  席銀忙道:“那殿下知道嗎?知道什麽是夕已喪之嗎?”


  張鐸沉默了須臾,方吐了三個字,“她知道。”


  席銀忽地明白過來什麽,“殿下不肯跟趙將軍說……”


  張鐸點了點頭,“朕看著她長大,她不蠢。”


  席銀踮起腳,把一片不知道什麽時候落在張鐸肩頭的枯葉摘了下來,輕聲問道:“殿下在江州……還好嗎?”


  張鐸沒有說話。


  江麵上漂過一大抔一大抔烏色的枯萍草,上麵累著雪,又肮髒淩亂,又風流幹淨。


  其實收到江州手將黃德傳來的消息時,知道趙謙擅離軍營,帶走張平宣之後,張鐸心中的感受一時很難說。


  他以前無法理解趙謙,一遍又一便地告誡他,手握萬軍,千萬不能被私情所困,否則必遭反噬,被萬箭穿心。趙謙嬉皮笑臉,聽是聽進去了,可從來沒想過要遵照行事。


  至於如今……


  張鐸望向席銀。


  她脖子上的狐狸毛雪風裏顫抖,她雖然說自己不冷,但手和臉卻都凍得紅紅的。


  他無情陣裏一關二十幾年,席銀靠著肢體的□□破了陣,然後又逐漸長出了心,修出了魂,雖然終究沒有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但她在他身邊的這一段日子,卻讓張鐸逐漸開始明白趙謙到底在執著什麽。


  “朕本想,斷掉荊州城內那些人的想法,也想斷了某個人的執念,不想有人寧可自己死,也要讓她活著。所以的……”


  他拍了拍船欄,笑道:“她還好。”


  席銀點了點頭,“就像我當年,對哥哥一樣。”


  張鐸道:“你有想過你為什麽會那麽對他嗎?”


  席銀低頭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恩情,還有……愛慕……”


  “現在呢。”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可是剛一說完,就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過於急切,甚至露著某種不甘人後,卻又不敢明說的悲切之意。


  “恩情還在。但現在……我慢慢地……發覺自己不太懂哥哥。我感覺,他和你一樣,以前好像都過得不好,有一身的瘡疤,你的看得見,他身上的那些看不見。如果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不要命的救他。”


  “哦。”


  “陛下。”她說著笑著望向他:“我也會救你。”


  。您提供大神她與燈的朕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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