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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木榮之死

  馬蹄嘶鳴。


  他下了馬,抱著木榮的身體,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


  木榮剛入府那年,他戲謔木榮,非要贏得一個稱號,大大咧咧地說著:“你若是不肯叫沈某師兄,這頓飯便不要吃了。”


  木榮倔強,蹲坐在林子裏幾個時辰都沒有回府,他無可奈何,偷了父親寵妾的點心,強塞給木榮,才贏得了那句“師兄”。對此,他甚是滿意,第二日便開始教他功夫,學不會依舊不讓吃飯,到了半夜,依舊去偷父親寵妾的點心塞給木榮。


  他隻記得那些日子,父親的寵妾消瘦了不少,卻也不敢說,而木榮卻整整胖了一圈。


  他想,若是有一天木榮離開他,獨自成家,這府內的寵妾定然不會變的如此消瘦。


  隻是,他再也等不到了。


  那瘦弱的身子,如今遍布了傷痕,皆因他而起。


  若不是他為木榮承下了國師一職,木榮又何必來千陵縣,又何必造此劫難。無論是狼爪的傷痕,還是劍傷與毒傷,木榮渾身上下無一處是好的。


  沈驚鴻身後,少女牽著馬匹,緩緩地停下了。


  雲溪看著他,卻是一句話也不敢問,任憑眼淚衝刷著眼眶。最終,她拿出了手帕輕輕擦拭著沈驚鴻眼角的淚。


  猶如行屍走肉一般,沈驚鴻頷首看向她:“我要殺了她,我定然會殺了她!”


  他的聲音冰冷而刺骨。


  行刺流煙的長箭上沾染了天花散,而上官夢的軟劍上也沾染了天花散,答案不由明說,一石二鳥。


  畫藍鳳讓刺客行刺流煙的同時又能引她離開木榮身邊,如此上官夢趁機對木榮下了手。


  隻是雲溪不知,畫藍鳳究竟為何要這麽做!就如同她不知,西州萬曆三十三年的冬天,畫藍鳳對畫家所做之事一般……


  雲溪輕觸木榮的手,卻被沈驚鴻一把打落。


  沈驚鴻看到雲溪手心中浸染的血水,心頭一緊,倉皇道:“你不許看他……木榮不想讓你看到他如此模樣,我求求你不要看他!”


  說此話時,他垂下了頭,直接將木榮抱了起來。


  一路上,雲溪都隻是靜靜地跟著他,漸行漸遠。


  他懷中,少年的手不經意間跌落了下去,沒有任何生機。


  遙想初遇那日,木榮看向她時,清澈而帶著笑意的眼睛,她這一生都無法再看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

  秋色來的如此突然,昏黃落葉籠罩著京都,大片大片的落下。


  流煙與張良是第二日回的京都,青鸞因傷勢太重被帶回了宮中。而罪魁禍首上官夢,也被被扣押在慎刑司接受審問。


  禦史府。


  他坐在床榻邊已經三日沒有合眼了,用手輕輕撫摸著木榮的發:“師兄帶你回來了,你不必再怕了,小結巴。”


  少年靜靜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被褥卻蓋的很好。


  沈驚鴻一身幹掉的血漬如初,他沒有替換任何的衣裳,食不下咽,房間裏的食盒早已被摔碎,丫鬟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他微微側顏,玫粉的唇早已蒼白無比:“我讓你滾出去,沒有聽到嗎?”


  丫鬟強忍著眼淚,慌忙地將食盒撿起,跑出門時恰好撞到了她,說了聲“對不起”後便倉皇地跑開了。


  雲溪立在門前,靜靜地看著屋內的場景。


  他早已經不是他了,那副俊美的臉龐,早已布滿的疲憊。他垂著頭半晌不動,青絲落在地上與那破碎在地上的飯食交融。


  沈驚鴻聽著踏步而來的聲音:“滾——”


  話還未說完,便被一雙手緊緊地扣住了下頜,迫使他與她對視。


  那雙明媚的眼睛幽潭生光,少女的憤怒與氣惱全部都寫在了眸中。


  雲溪怒道:“已經三天了,你還不肯讓他下葬嗎!”


  沈驚鴻不語,想要將雲溪的手掰開,卻被雲溪再度扣住了雙手。


  她俯視著沈驚鴻,直接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狠狠地推至牆邊:“你告訴我,什麽是愛?若是愛,你怎能不讓他安心?你將他放在府中,又是何意?”


  沈驚鴻此時卻是笑了:“他在死之前,卻還在跟我道歉,你知道他說什麽嗎?”


  雲溪扣著沈驚鴻的手軟了些,遲疑道:“驚鴻……”


  沈驚鴻卻是淒淒慘慘地逼視雲溪,嘲諷道:“他說對不起,說他喜歡你!他因為喜歡你,所以覺得對不起我!這件事本就沒有對錯!可是他卻覺得自己是錯的!”


  雲溪黯然:“你不要再說了,吃些東西好嗎?”


  他瞥了床榻邊的少年,直接將雲溪推開了,趕忙跑到那裏抱住了少年的胳膊,渾身顫抖,卻依舊大聲笑道:“若我守在他身邊,他便不會死,可是他卻獨自去尋了你。”


  說道這裏,沈驚鴻輕輕地撫著木榮的發,起身看向雲溪:“而你卻拋下他了,害他一人在那林中受辱。”


  他的眼睛裏沒有愛,滿滿的恨。


  雲溪第一次看到沈驚鴻如此看他,沒有任何遲疑的恨意,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那雙漂亮的眼睛好像隨時都要將她吞沒。


  她記得那日木榮落寞的眼神,也記得他緊張的模樣。


  她從未想過,他的一別卻是永遠。


  沈驚鴻看著雲溪,緩緩道:“兩日前,沈某便將解親的折子遞交到了宮內,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罷了。我們不再存在三年之約,沈某也不會再惦記姑娘一日。”


  這句話,他說的極為平淡。


  雲溪隻是聽著,渾身的顫抖:“你之前所說之話全部都不作數了嗎?”


  他輕笑,點了頭。


  雲溪站在這裏,猶如立於冰窟一般:“你什麽意思?”


  淚水順著眼眶留下。


  她曾想過,他或許與寧西洛不同,他的愛能堅持多久呢?哪怕三年,甚至是一年也好,如此便能證明他與寧西洛不同。


  “不過是好聚好散罷了,二姑娘既從未動過心,又為何哭呢?”


  沈驚鴻輕輕撫摸著木榮的發,沒有回頭看她一眼,藍衫早已被那幹涸的血染成了黑色,堅毅的側顏沒有任何感情,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寂靜到千年萬載。


  “好。”她的聲音沒有任何的遲疑。


  他聽到雲溪走出房間的聲音,也聽到房間外秋風落葉的蕭條聲,卻再也沒有回頭。


  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將被褥塞好,沈驚鴻將頭埋在被褥上很久很久都不再動彈。


  入夜時,他起了身,換了幹淨的衣服,青絲高高冠起,緩緩踏出了房門。


  背靠星光。


  沈驚鴻笑著看向房間內,依舊是那張無拘無束的模樣,依舊是那副調侃的聲音,隻是他眸色中的冷意卻寒的可怕。


  “師兄曾不喜你飲酒,今日便給了你,莫要因為貪杯,找不到奈何橋的路。”手中兩壺清酒,一壺輕輕地撒在了房間的門前。


  衣訣飄動,青絲蕩漾,那張俊美的容顏不再遍布疲憊。


  “師兄今日要笑著跟你送別。”沈驚鴻對著房間內幽暗燭火下的少年說道。


  他將手中的清酒直接拋向了那燭火,大火徒然乍現,越來越大。他轉過身,看向遙遙餘暉的星空,背後卻是大火連連。


  火光猩紅與這片蒼穹渲染。


  少年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火焰將房梁燃燒成黝黑之色,最終,房梁坍塌下去,少年消失在熊熊烈焰中,不複存在。


  “走水了!”


  府內亂做一團,所有丫鬟與家仆跑到這裏時,卻再也不敢踏進一步。


  欣長秀美的身影背對著他們微微顫抖著。


  他總記得木榮初始相遇時膽怯的模樣,與他講話時冷清著小臉,他叫木榮做什麽,他都會去做,雖有時不太情願,但還是會去做。他教會了木榮溫柔,教會了木榮堅強,卻沒有教會木榮什麽是自保。與木榮氣惱的日子也是有的,但也總是短暫的。


  如今,木榮不再戰戰兢兢地麵對別人,也不必回憶那些不堪的回憶。


  黑夜中。


  府內眾人看到他轉過身,那雙漆黑的眼睛中帶著火光映襯的紅色,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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