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清醒之人的悲涼
“淮陰陳沛相乃天下名士,猛禽尚且愛惜羽翼,陳沛相字漢瑜,又豈肯令白璧微瑕?”
劉協淡淡看著眼前這位一身超凡脫俗氣質、簡直差點都要羽化登仙的謀士,麵對他的質疑,卻絲毫不為所動。縱然,這人曾經是曹操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戲誌才。
他隻是靜靜坐下來,為這位謀士續了一盞茶後,才淡淡開口道:“戲先生莫要如此說文解字,陳珪字漢瑜,那也是漢為先、瑜為後,為漢室犧牲一點名節又算什麽?更何況,這也不是什麽損害陳珪名聲的事。待水落石出之後,世人非但不會認為陳珪浪得虛名,反而會因此認為陳珪名副其實啊!”
在中國古代,漢人一直很推崇‘玉’這種東西的。認為君子的品德就應該如玉一樣,溫潤微光,白璧無瑕,才是石之美者。由此,漢字裏對於玉就有了很多的別稱,瑜、瑾、琮、璞等等一大堆都是在表示玉,而用‘玉’來起名字的,更是數不勝數。例如,周瑜周公瑾,人家就是典範,裏裏外外都在告訴世人人家是塊美玉。
陳珪顯然也不例外,他的字意思就是說自己是漢室的一塊寶玉。所以,戲誌才用了美玉不願蒙塵來質疑劉協,而劉協卻抓住了‘漢’字,告訴戲誌才你就是塊玉,也得漢室承認才行。
“戲先生,如今沽名釣譽的人太多了,朕若再不這樣使些手段。恐怕天下恣意,一些口有千言、腹中無一策的家夥就會以為誇誇其談便是本事兒,倘若長此以往,世人皆學那空泛無用之術,那安邦治國又該用何人呢?”
戲誌才沉默了片刻,劉協的這個話題有些大,也扯得有些遠。他不知道劉協是否在譏諷自己沽名釣譽,但自己被漢室所救之後,始終閑坐在這宮室之中也確為實情。由此,戲誌才勉強開口說道:“陛下,如今天下紛擾,在下心之所向與陛下並非一致,陛下又何必強人所難?”
“朕就知道,弄來你們這些俘虜是件頭疼的事兒。一個張郃,讓朕關了大半年才肯重新披掛,你這樣謀士,一旦鑽了牛角尖,估計一輩子都會鬱鬱寡歡。”劉協直言不諱地說出這句話,絲毫不在意戲誌才的麵色忽然羞愧失落。
但隨後也不等戲誌才想要說些什麽,劉協一擺手便又自顧自說道:“不過,今天朕來此,也不是讓你立刻出仕的。隻是想讓你幫忙參詳一番,朕慫恿袁術一事可還有紕漏之處?”
戲誌才臉色微緩,將思緒放回剛才談論陳珪一事上,沉吟片刻後開口道:“陳漢瑜老謀深算之輩,既肯承接陛下密令放梁綱入城,必然已備好了萬全之策。袁術如今賊心膨脹,已如一葉障目,此刻即便部下有人識破陛下及陳沛相計謀,恐怕為保自身安全,亦然不敢諍言相諫。如此一來,這其中縱然有種種疑慮,袁術也自會補白出他最想聽到的結論。”
“如此說來,陳珪那裏是沒有任何問題了?”劉協托著下巴,笑得很是奇怪,讓一旁的戲誌才縱然智如淵海,也猜不出究竟什麽原因。
畢竟,戲誌才不是穿越人士,怎麽都不會知道,曆史上陳珪和袁術稱帝一事是有一些瓜葛的。隻不過,跟現在的形勢完全南轅北轍而已。
曆史上,袁術稱帝時想拉一些名士來充充門麵。陳珪乃昔日太尉陳球之後,德高望重,和他兒子陳登以及族兄弟陳瑀、陳琮都頗受當地百姓愛戴,自然成了袁術的獵物。袁術想讓陳珪當他那個王朝的太尉,可陳珪鳥都不鳥他。當時陳珪的次子陳應在淮揚一帶為官,袁術不死心就綁架了陳應來威脅陳珪,結果陳珪非但仍舊拒不前往,反而修書一封對袁術大肆辱罵一場。
曆史上有過這樣的事件,劉協才相信陳珪不會跟袁術沆瀣一氣。不過,他出這個主意還是有點風險的,因為在這個時空,袁術敗退揚州的時候,可是親手殺死了陳珪的族兄陳瑀,這讓劉協擔憂袁術不會輕易上當。
不過,現在有了戲誌才的判斷,劉協對自己的計劃又多了一份信心。畢竟,如戲誌才所說,如今的袁術真的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裏了。就跟後世那些玩網絡遊戲上癮的少年一樣,外麵真實的世界、所有的邏輯因果,在袁術看來那才是虛幻的、不真實的。
事實上,也的確如戲誌才所料一般,就當張勳問及袁術此事的時候,袁術看了一眼他心愛的參軍梁敏之後,自信十足地開口回道:“張將軍,此事便需從那些泰山百姓身上說起。你要知道,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會篤信天命因果之事的。劉備無謀,不知治下發生了這等大事,可陳珪卻早就聽聞了消息,並且在這些百姓千裏趕來的途中,還接濟了一下這些人。”
“主公與陳珪有殺兄之仇,陳珪既然知道這些人來壽春是為了請命,他按說當攔截下來交由劉備處置,又怎麽可能還會接濟這些人?”張勳還是活在真實世界的人,對眼下的形勢分析十分清醒客觀。
“可張將軍不要忘了,陳瑀不過是陳珪的族兄,兩家雖是親族,卻非至親。而我們壽春城裏,可是有著一位陳珪的至親骨肉在,你若為陳珪,又該怎麽做呢?”袁術忍不住微微一笑,看向梁敏的目光頓時又柔和了不少:若不是梁敏為他解惑,他也根本想不通陳珪為何會這樣做。可道理一旦解釋清楚,就變得十分粗淺簡單、順理成章了。
更何況,泰山一事,誰會相信那不是天意呢?陳珪雖人老智庸一些,但年紀老的人,好歹就會知道要潛心研修一下讖緯之學,聽天信命才是真。而聽聞泰山之事後,他又豈會不悚然動容?
“可即便如此,陳珪身為劉備屬下,縱然忌諱主公挾持…嗯,照應他次子一事,也隻會秘密幫襯一把,斷然不會將整個淮陰之地讓渡與我軍。”
“張勳!你怎會如此冥頑不靈!”聽著張勳一再質疑天意及自己的英明神武,袁術不出意外地煩躁了起來,他將酒樽重重擲在大殿之上,聲色俱厲地說道:“雷薄攻破下邳一事,徐州上下皆知,陳珪既然私通我軍一次,便有了動搖之心。那時聞聽下邳陷落,劉備潛逃,他焉能不知天命在我身上!那個時候他不開城投降,款待我軍,難道還要同劉備一起被天命所棄,成為死了都沒有任何價值的一把爛骨頭嗎?!”
“主,主公……末將隻是覺得此事疑點重重,不得不慎啊。”張勳跪地請命,心中卻已滿是悲涼。對於袁術一心幻想稱帝一事,他不敢過多明言阻止。但兵事攸關生死存亡,他隻希望自己能夠成為袁術勢力的最後一道屏障,即便不能阻止袁術稱帝的野心,也至少想將凶險降低一些。
可惜,顯然這個時候,他的質疑是十分不明智的。
袁術猛然一把掣出自己腰間的寶劍,殺氣十足地走向跪地的張勳,邊走還邊叫囂道:“張勳你在我軍中屍位素餐多年,身無寸功。如今本將軍聽從梁參軍之計,兩封密信便換來徐州兩郡,你妒忌賢臣,屢屢中傷梁參軍不說,此番又這般不知羞恥想抹滅本將軍神功、置喙天意,本將軍留你這等厚顏無恥、嫉賢妒能之人何用?!”
張勳聽著袁術那隨著腳步傳來的一句句誅心之言,瞬間隻覺萬箭穿心。他怎麽都沒有想到,自己在袁術帳下這麽多年出生入死,換來的竟是袁術這樣一番評價。心灰意懶之下,他竟然連避都不避袁術的劍鋒,猛然抬起頭,就那麽直挺挺地看著袁術手中的利劍,看著袁術是如何砍掉自己頭顱的!
可就在袁術絲毫不被張勳那一雙激憤的眼影響、手中利劍帶著一股瘋狂氣息就要砍向張勳腦袋的時候,忽然一人開口斷喝出聲道:“主公,劍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