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溫祈這才執起竹箸,竹箸尖嵌入清蒸鱸魚,夾起一塊魚腹,潔白肥嫩的魚腹堪堪滑入口腔,幾乎要融化了。


  這鱸魚乃是七星鱸,於尋常百姓而言,算是稀罕物。


  他出生於將門,乃是遺腹子,母親得到父親死訊當日,遭受驚嚇,早早地產下了他,他當時在母親腹中待了不過半載。


  母親早產導致他先天體弱,湯藥不斷,能長至及冠已是他的造化了。


  孤兒寡母的日子並不好過,尤其是湯藥要價不菲,父親的治喪費、撫恤銀以及母親的嫁妝不足以負擔,母親要強,不願向娘家求救,是以,身為大家閨秀的母親不得不做縫補、刺繡之類的營生以補貼家用。


  幸而,母親繡工難得,漸漸有了名氣,他們的日子才好起來。


  即便日子好起來了,他都隻吃過數回七星鱸。


  他將七星鱸吃下大半,方才去吃醉河蝦。


  醉河蝦之鮮美與七星鱸旗鼓相當,但因他未曾飲過酒,以黃酒醃製的醉河蝦僅僅入腹了三尾,他便微醺了。


  他吃過清蒸鱸魚與醉河蝦,接著從豆腐蟹煲中夾起了一條肥美的蟹腿。


  這三道菜用盡,他才嫌棄地吞下了一口清炒芥菜。


  而後,他由於不勝酒力,滿麵通紅,衝著叢霽笑。


  叢霽覺察到溫祈的視線,向著溫祈望去,見得溫祈傻乎乎地笑著,他不由放下竹箸,行至池畔,撫著溫祈的額發道:“你可還好?”


  溫祈醉了,不再懼怕叢霽,遂認認真真地道:“我不願命喪於你之口腹,你可否饒我一命?”


  叢霽不通溫祈所言,但大抵能猜測到溫祈之意,亦認認真真地道:“朕改變主意了,決定將你養於宮中,與朕作伴,你無需擔憂自己的安危。”


  溫祈雙目晶亮:“當真?”


  叢霽笑道:“君無戲言。”


  “多謝。”溫祈渾身失力,說罷,軟軟地沉至池底。


  叢霽見狀,心下一驚:這溫祈醉酒,不會將自己溺死罷?


  溫祈並非凡人,應當不會溺水。


  他到底不放心,伸手一扯鐵鏈,溫祈當即從池底騰起,撲入了他懷中。


  溫祈的身體泛著寒意,柔若無骨,且滑膩至極,旋即磨蹭著他的胸膛,滑落了下去。


  他掐著溫祈的腰身,將溫祈提起,繼而揚聲令內侍搬一浴桶來。


  以免溫祈溺水,他隻令內侍將浴桶注滿了三成。


  其後,他將溫祈抱入浴桶當中,自己則繼續用膳。


  他身上的便服已被池水浸濕了大半,他卻奇異地並未惱怒。


  須臾,他正飲著竹蓀老鴨湯,陡然聽得一陣水聲。


  他循聲望去,卻是那溫祈正在戲水,浴桶周遭水珠錯落。


  他不禁失笑,用罷晚膳後,欲要親自為浴桶注水,反是被溫祈潑了一身。


  溫祈一臉無辜,教他不忍苛責。


  他大度地注過水後,正欲飲茶,那溫祈竟是猝然放聲大哭。


  溫祈的眼淚於半空中變作鮫珠,跌落於地,後又滾落開去。


  恰巧有一顆鮫珠滾至叢霽足邊,叢霽伸手揀了,細細端詳。


  這宮中珍寶無數,鮫珠自然也是有的,溫祈所產的鮫珠的成色顯然不遜於宮中所藏。


  倘若他尚是廢太子之時,有如此鮫珠,應當能換取溫飽。


  思及此,一股子暴虐猛地衝上了腦髓,當年欺淩過他與皇妹之人他已清算幹淨了,但他仍是覺得不解氣。


  他吐出了一口濁氣,方才到了溫祈麵前,無奈地道:“你哭甚麽?”


  溫祈雙目生紅,耳鰭顫動,瞧來分外可憐,咿咿呀呀著,使得他忍不住想自己是否該當尋一精通鮫語的先生來?

  他尚未下定論,倏而被溫祈攬住了脖頸。


  他厲聲喝道:“鬆開!”


  前車之鑒曆曆在目,他心有餘悸,變得疑神疑鬼,不喜被人親近。


  上一個如此親近他之人乃是他的皇妹,而再上一個如此親近他之人則是他的乳娘,他當時年十二,堪堪喪母,乳娘前來安慰於他,伸手將他擁入懷中,輕拍背脊,好似他尚且年幼。


  然而,乳娘竟是趁他卸下心防之際,將一支珠釵刺入了他的後心。


  他僥幸未死,命侍衛抓捕乳娘,費了三月,待他好透了,乳娘才被抓捕歸案。


  乳娘連聲求饒,直言是受了淑妃的蠱惑,那淑妃乃是父皇的寵妃,素來驕縱,淑妃育有一子,較他年幼一歲。


  他若死了,淑妃雖是得益者,但同時亦有其他得益者。


  他順著乳娘所提供的線索,徹查此事,以免打草驚蛇,耗時良久。


  乳娘所言不假,指使者確是淑妃,然而,他明白父皇色令智昏,定不會為他做主。


  他念在乳娘喂養之恩,與乳娘一般,將珠釵刺入乳娘的後心,便令侍衛將乳娘送回了家,至於乳娘究竟是生是死,他並不知曉。


  他收起思緒,望向溫祈,溫祈正委屈巴巴地抱著鮫尾縮於浴桶一角。


  他希望被天下人所懼怕,這樣便無人敢傷他。


  這醉了酒的溫祈卻並未懼怕於他,反是滿目委屈,仿若他合該被溫祈攬著脖頸一般。


  “小醉魚。”他點了點溫祈的額頭,命內侍撤下膳食,去取兵書來。


  相鄰的周楚近日蠢蠢欲動,這一兩年內必有一戰。


  內侍點了燈,燈火搖曳,為溫祈蒼白的麵孔染上了一層昏黃。


  叢霽坐於溫祈身畔,一麵研讀著兵書,一麵憂心著戰事。


  他自認是個暴君,並非昏君,做不得割地賠款求饒之事,祖上基業斷不能毀於他手。


  但周楚兵強馬壯,不好對付。


  他早已命手下大將招兵買馬,好生操練,更是親手殺了三個受不得苦練,抱怨連天的刺頭。


  ——三個刺頭分別是一四品武將及其兩個副手,那武將仗著自己頗得軍心,慫恿士兵罷練。


  他不再想,專心致誌地研讀兵書,直至子時,他方才放下兵書,站起身來。


  那溫祈早已睡熟了,瞧起來可憐可愛。


  他端詳了溫祈片刻,徑直往寢宮去了。


  眼下堪堪入秋,秋老虎威力正盛,白日悶熱,夜間才有秋意。


  他踽踽獨行,途徑白露殿之時,一聲尖銳的叫聲鑽入了他耳中。


  居於白露殿者乃是他同父同母的皇妹,因其喜愛“露從今夜白”這句詩,又因其名中含有“露”字,他才將這宮殿改名為“白露殿”。


  他放心不下,他抬足踏入白露殿,白露殿的奴仆紛紛跪了一地:“拜見陛下。”


  他又往裏走了些,直抵臥房。


  他那皇妹叢露蜷縮於床尾,發絲淩亂。


  叢露自然識得皇兄的足音,仰起首來,與幼時一樣道:“皇兄,抱抱。”


  他拂開叢露麵上的亂發,進而伸手將其攬入了懷中。


  亂發既去,叢露的容貌暴露無遺,原本以京城第一美人而聞名於天下的叢露而今卻是可怖得緊。


  叢露的麵孔無一塊好肉,滿是傷痕。


  叢露十三歲那年,被那淑妃做主嫁予章家長子,章家祖上曾顯赫過,章家長子亦繼承了爵位,享用朝廷俸祿,但其人卻是十足的潑皮無賴,其原配更是因為床笫之事不合其意,而被其一刀捅死了。


  叢露自是不願,卻硬生生地被押上了花轎。


  為免受辱又喪命,叢露用自己發間的金步搖生生地劃破了自己的麵孔。


  一下得花轎,她便掀開了自己的紅蓋頭,滿麵鮮血的新嫁娘嚇得在場的賓客四散,新郎官還以為是惡鬼索命,居然失禁了。


  叢露如願被送回了宮中,淑妃示意太醫署不得為叢露醫治。


  當時的叢霽無能為力,於太醫署前哭求,無人理會。


  叢露燒了整整五日,雖然撿回了性命,容貌卻與羅刹無異,連一雙眼睛都無法全然睜開。


  這之後,叢露的精神便不太穩定。


  叢霽登上皇位後,請太醫為叢露醫治,未料想,一眾太醫束手無策,更有太醫直指叢露當年所用的金步搖淬了毒。


  由於時日久遠,金步搖又不知所蹤,無人知曉這毒藥到底為何。


  叢霽震怒,欲要將太醫全數殺了出氣,但於行刑前,尋回了理智,命近侍快馬加鞭趕至法場,收回了皇命。


  此後,他又廣招天下名醫為叢露醫治,可惜無果。


  他深覺是自己無能,才令叢露受罪,將淑妃及其子鞭屍了一番,與此同時,他不由後悔自己不該一登基便殺了淑妃,不然,興許能從淑妃口中問出毒名。


  ——叢露的婚事乃是淑妃一手操辦的,金步搖淬毒一事即便並非淑妃所為,亦與淑妃脫不了幹係。


  作為懲罰,他在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刀且任憑血液流淌,不作醫治。


  再之後,他令心腹遍尋名醫,叢露的傷痕卻隻較最初好了些許。


  他低低地歎了口氣,將叢露哄睡後,又怕叢露驚醒,索性在叢露床榻前坐了一夜。


  上朝前一炷香,他才回了寢宮沐浴,洗漱,換上朝服。


  當他坐於廟堂之上,俯視著眾臣,他不出意外地起了嗜殺之心。


  為了不錯殺賢良,他向來不會當朝殺人,而是將想殺之人下獄,留予自己反悔的機會。


  他抿了抿薄唇,將說話不中聽的中書令下了獄,才覺得舒坦些。


  因他暴虐成性,無人敢為這中書令求情,他令眾臣繼續上奏,亦無人敢出列。


  他唇角噙著冷笑,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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