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了金鑾殿後,他徑自往丹泉殿去了,那丹泉殿原本乃是端妃之住所,因那端妃不曾害過他,又有出了嫁的女兒,他便讓端妃搬出宮去,與其女同住了。


  端妃離開後,丹泉殿隨即被廢棄了,為了飼養鮫人,他才重新啟用了丹泉殿,造了水池,注了海水,並將其取名為“丹泉”。


  ——丹泉乃是傳說中的仙泉,隻消飲上一口,便能長生不死。


  他唯恐溫祈逃跑,丹泉殿內外設了不少侍衛,行至丹泉殿前,他朝著那些侍衛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噤聲。


  他又行至浴桶旁,見溫祈正於浴桶中好眠,方才鬆了一口氣。


  溫祈不過一尾幼鮫,化不出雙足,要逃出這深宮顯然難於登天。


  縱然如此,但他從溫祈身上得到了久違的平靜,不願冒半點風險,自是要將溫祈守住了。


  麵對溫祈,他登時覺得自己又成了那個與叢露相依為命的廢太子,而溫祈則是他賴於活命的食物。


  他直直地盯著溫祈,生生地將溫祈從沉睡中喚醒了。


  溫祈羽睫顫動,片刻後,才掀開了眼簾。


  由於宿醉的緣故,他渾身酒氣,麵上酡紅未消,還有些頭暈目眩。


  他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半晌才明白自己現今的處境。


  對了,他不再是那個落魄將門的病弱公子了,而是可能會被暴君所食的幼鮫。


  一思及暴君,暴君其人當即映入了他的眼簾,他霎時緊張不已,暴君的右手卻是覆上了他的發絲。


  暴君昨日亦摸過他的發絲,是上癮了不成?


  不是上癮,暴君應當是將他視作新奇的物件,作為消遣罷了。


  他是這般認定的,暴君的手卻是愈發溫柔了。


  叢霽恢複了平靜,當即收起了對中書令的殺心,那中書令固然脾氣硬,說話不中聽,但能諍言於他,實在難得,殺之可惜。


  他見溫祈按著太陽穴,關切道:“頭疼麽?”


  他又見溫祈頷首,便招來了太醫,命太醫熬一碗醒酒湯來。


  而後,他含笑道:“小醉魚,昨夜睡得可好?”


  這暴君果真想吃掉我!

  溫祈仗著暴君不通鮫語,反駁道:“我才不是小醉魚。”


  叢霽不知這溫祈在嘀咕甚麽,攤開自己的掌心:“你有何要言?”


  溫祈不得不示弱:陛下萬福金安。


  叢霽好奇地問道:“你怎會懂得宮廷禮數?”


  溫祈坦白地回道:我素來喜愛話本,乃是從話本中學來的,不過是些皮毛罷了。


  “原來如此。”叢霽和善地道,“如今隻你一尾鮫人,並無同族作伴,想必你亦想看話本消磨辰光罷?”


  溫祈雙目發亮:陛下要送話本予我麽?


  叢霽望住了溫祈:“朕從不做無利可圖之事,朕若是送話本予你,你能讓朕得到甚麽好處?”


  這暴君果然是暴君,錙銖必較,眼下自己分明是被囚禁於此處,身無長物,任由暴君殺生予奪,哪裏能讓暴君得到甚麽好處。


  溫祈不敢頂嘴,想了又想後,認真地寫道:我所產的鮫珠成色上佳,陛下認為如何?

  話本中,暴君為了逼迫原身產珠,對原身用盡了酷刑。


  左右遲早都要產珠,他不若主動些,也好少受點酷刑,倘使能借此討得暴君歡心,他或許能不被鐵環、鐵鏈所縛,亦或許能有機會除去暴君,為民除害。


  他裝作一副乖順模樣,未料想,那暴君竟然道:“你昨夜醉了,哭了好一會兒,產了不少鮫珠,朕命人收起來了,朕目前不缺鮫珠。”


  他愕然地道:當真?我昨夜哭了?


  叢霽頷首道:“哭得很是可憐。”


  話音落地,他親手將收於一旁的架幾案上的一隻木匣子捧了過來。


  溫祈打開木匣子一看,這裏頭的鮫珠與他夢中所見的原身所產的鮫珠一般無二。


  叢霽放下這木匣子,繼而又捧來了兩隻木匣子,這裏頭亦盛著溫祈所產的鮫珠。


  溫祈無奈地瞧著這許多的鮫珠:那我便不要話本了。


  叢霽思忖片刻,提議道:“不如你念話本予朕聽罷?”


  溫祈一怔,這暴君的舉動再再出乎他的意料,究竟意欲何為?且他之所言,暴君全然不懂,他念話本有何意義?這暴君難不成是戲弄於他?

  鑒於這個提議並不會令他產生任何損失,他仍是答應了。


  叢霽發問道:“你何時方能口吐人言?”


  是他誤會叢霽了,叢霽並未戲弄於他。


  溫祈苦惱著該當如何答複,腦中卻陡然浮現出了答案:再過三月,我便滿百歲了,一滿百歲自能口吐人言。


  叢霽大方地道:“那朕便等你三月後念話本予朕聽。”


  他又令一內侍出宮搜羅話本,繼而將三木匣子的鮫珠又放回了架幾案上,才向著溫祈伸過了手去。


  三月後,自己不但能口吐人言,亦能化出雙足,到時候不管是要刺殺這暴君,還是要逃跑都容易許多。


  溫祈於心中祈禱著自己能活過三月,卻見暴君向著他伸出了手來,他本能地顫抖了起來,但不敢拒絕。


  叢霽再度心軟了,安慰道:“莫怕,朕不過是要為你上藥而已,不會傷你。”


  溫祈展顏笑道:多謝。


  叢霽將溫祈從浴桶中抱了出來,放於一張軟榻之上,指腹沾了藥膏,溫柔地為溫祈塗抹。


  溫祈乖巧地躺著,隻是又用手擋住了下/身的那些鱗片。


  叢霽將藥膏遞予溫祈,溫祈旋即側了過身去,他雖然了解溫祈是出於羞恥才這般做的,卻是不懂溫祈作為鮫人,又非凡人,為何會感到羞恥?


  溫祈堪堪上過藥膏,肚子竟是不爭氣地叫囂了起來。


  叢霽聽得溫祈的腹鳴,這才想起來自己亦未用早膳。


  ——由於他做廢太子的那些年總是食不果腹的緣故,他得了皇權之後,便患上了暴食之症,他花費了將近一年的功夫,才將那暴食之症治好,那之後,他卻變得對吃食毫無興趣了。


  於他而言,用膳僅僅是因為不願將自己餓死罷了。


  溫祈抬手撫上小腹,可憐兮兮地瞧著叢霽:陛下,我餓了。


  叢霽打趣道:“小醉魚,你既然餓了,將自己吃了便是了。”


  溫祈聲若蚊呐地道:“我才不是小醉魚,我亦不是吃食,我更不會將自己吃了。”


  叢霽以食指與大拇指掐住了溫祈的下頜:“小醉魚,你莫不是在罵朕罷?”


  溫祈一臉無辜地道:溫祈不敢。


  叢霽倒也不是真的想與溫祈計較,他這暴君已當了足足七載,暗地裏對他破口大罵者數不勝數,他壓根不以為意。


  其後,他放過了溫祁的下頜,又令內侍去尚食局傳膳。


  約莫一盞茶後,醒酒湯被送來了,溫祈一飲而盡,應當是他而今乃是鮫人之故,醒酒湯溫溫熱熱的,不如何舒服,喉嚨好似要被燙傷了,使得他不由蹙了蹙眉。


  醒酒湯功效顯著,他的頭疼立即褪去了。


  又過了一盞茶,早膳亦被呈上來了。


  用罷早膳,兩個內侍抬著一大木箱子的話本進來了。


  叢霽命內侍將話本放於池畔,接著自己親手將溫祈抱入了水池當中,

  溫祈一入得水池,先是暢快地遊曳了一通,方才遊至池緣。


  他正欲從木箱中取一冊話本,卻生怕觸怒了暴君,畢竟這暴君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


  他眼巴巴地凝視著暴君,討好地擺了擺鮫尾。


  叢霽正坐於架幾案前批閱奏折,見狀,故作疑惑地道:“你是何意?”


  溫祈抬指寫道:陛下,我現下能否看話本?


  叢霽突然覺得逗弄這幼鮫極為有趣,麵無表情地道:“不準。”


  溫祈不得不放棄了話本,沉至池底,吐著泡泡自閉。


  叢霽批閱了一本奏折後,見溫祈再無動靜,心下一驚,快步到了池畔,瞧見池麵之上此起彼伏的泡泡,這才放下了心來。


  他舍不得再為難溫祈,揚聲道:“你若是想看話本便看罷。”


  溫祈自然不會拒絕暴君的好意,即刻浮出了池麵,池麵隨著他的遊動,生出了層層漣漪。


  他信手取了一冊話本,這話本居然是豔情話本,他翻了數頁,著實是不堪入目。


  生前,他由於身體孱弱,不曾起過欲念,自然從未看過豔情話本。


  這是他初次看豔情話本,他又翻了數頁,才反應過來,這話本非但是豔情話本,還是龍陽豔情話本。


  幸而,他尚未滿百歲,不然,若要念這龍陽豔情話本予那暴君聽,他恐怕做不到。


  他將龍陽豔情話本塞至其它話本底下,與此同時,腦中乍然起了一個念頭:那暴君莫不是故意為之?


  不對,倘若那暴君令他侍寢,他全然無抵抗之力,那暴君直接下手便是了,不必這麽做。


  叢霽眼尾的餘光瞟見溫祁舉止慌亂,遂放下朱筆,質問道:“你有何隱瞞於朕?”


  溫祁麵色泛紅,猛然搖首。


  叢霽行至溫祁身旁,以指腹摩挲著溫祁的側頸,威脅道:“你如若據實稟報,朕便免了你的責罰;你如若滿口謊言,朕便將你……”


  他話鋒一頓,漫不經心地揉捏著溫祁的喉結道:“你認為朕會如何處置你?”


  這暴君顯是會將他拆骨入腹,溫祁別無法子,隻得將適才那冊龍陽豔情話本找了出來,恭敬地奉於暴君。


  叢霽接過話本一掃,方才知曉何以溫祁會如此慌亂。


  他因不喜被人親近,對床笫之事全無興致,至今未經人事,後宮空虛,且從不理會大臣關於選秀的奏折。


  反正他尚有一個同父異母的皇弟叢霰,他假若早死,將皇位傳予叢霰便是了;叢霰假若早死,將皇位傳予宗親亦可。


  故而,他不曾煩惱過皇嗣之事。


  因為對床笫之事全無興致,任憑這話本寫得如何香豔,他都不為所動,甚至還認為用詞浮誇,教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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