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溫祈醒來之際,天色尚且昏沉著,丹泉殿內,燭火將要燃盡了,火苗正頹然地掙紮著。
他浮出水麵,猝然見得叢霽,霎時吃了一驚。
叢霽正側躺於軟榻之上,明明暗暗的燭火照於他麵上,竟使得他無端地透出一絲可憐。
這叢霽分明是暴君,最善草菅人命,怎會可憐?
溫祈環顧四周,左右無人,心道:現下乃是難得的良機。
他捏起碎片,爬上岸去,慢慢地湊近了叢霽。
叢霽昨夜溫柔的話語卻是齊齊湧入了他腦中:
“待你化出雙足,朕送你去崇文館念書可好?”
“你且放心,朕定不會將你拆骨入腹。”
“你既不願,朕便不會再那麽做。”
崇文館本是他遙不可及的存在,眼下似乎觸手可及。
他原是叢霽為求長生不老而耗費不少人力物力尋來的一味珍饈。
叢霽乃是天子,他根本無法反抗其所施加的束縛。
他不由心軟,同時頓覺自己太好糊弄了。
叢霽確實待他不差,但叢霽身處高位,不過是施恩於他,從未將他當作一個獨立的個體。
且叢霽對他有所圖謀,叢霽要他答應的那件事究竟是何事?
姑且不論那件事究竟是善是惡,叢霽罪孽滔天,合該早日下十八層地獄。
他定了定神,指腹貼上了叢霽的脖頸,正要將掌中的碎片往裏送,卻意外地看見叢霽的一段左臂上嵌著累累傷痕,凹凸不平,不可計數。
這左臂是由於叢霽正好眠著,衣袍微亂,才趁機從衣袂之中溜出來的。
叢霽不喜他身上的傷痕,叮囑他要按時上藥,還因為他的腰身磨破了皮而撤去了鐵環與鐵鏈,卻為何全然不理會自己身上的傷痕?
叢霽身上又為何會有這許多的傷痕?
叢霽曾被虐待過?亦或是曾自殘過?
但叢霽乃是暴君,隻會殘害旁人,如何會自殘?
是以,叢霽恐怕曾被虐待過。
叢霽是在被廢去太子之位後,遭到虐待的罷?
叢霽性情大變,便是因為遭到虐待之故?
倘若當真如此,叢霽為何要留著這些傷痕?
除卻這段左臂,叢霽身上大抵藏著更多的傷痕罷?
他心軟更甚,恰是這時叢霽睜開了雙目來。
叢霽下意識地伸手攬住溫祈的腰身,嗅了嗅溫祈的頸側,進而暗啞著嗓子,於溫祈的耳畔道:“你莫不是要投懷送抱罷?”
溫祈怔了怔,將掌中的碎片藏好,否認道:我並非斷袖,不會向同為男子的陛下投懷送抱。
叢霽輕笑一聲:“朕若是女子,你便會投懷送抱麽?”
溫祈搖首道:陛下若是女子,我亦不會投懷送抱,我不願攀龍附鳳。
叢霽覆上溫祈的後腦勺,緊接著,指尖從溫祈的頸椎滑至尾椎,誇讚道:“朕欣賞你這一身的傲骨。”
溫祈的心髒不住地發顫,這暴君的指尖未免太燙了些。
“朕須得準備上朝了,你好好用功。”叢霽鬆開溫祈,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袍。
他正欲抬步離開,卻覺察到溫祈直直地盯著他的左臂。
他揉了揉溫祈的發絲,溫和地道:“你有何要問?”
溫祈踟躕須臾,終是發問道:陛下,你這左臂上為何會有這許多的傷痕?
叢霽答道:“其上的傷痕除了抓痕,俱是朕自己為之。”
最初,他無法麵對自己墮落成了一個嗜血魔頭的事實,以自殘逼迫自己恢複理智。
而抓痕則是他當年食不果腹,與貓兒搶食之時,被貓兒抓傷的。
溫祈瞧著滿不在乎的叢霽,忍不住問道:不疼麽?你為何要自殘?
“不如何疼。”叢霽不喜訴苦,並不再答,而是柔聲道,“約莫再過一個時辰,喻先生便要來了,你好好用功。”
言罷,他便出了丹泉殿,獨留溫祈。
溫祈望著叢霽的背影,心中百味陳雜,叢霽實乃暴君,不值得他同情,可他卻心軟了。
叢霽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自殘的?又是出於何種目的自殘的?
良久,叢霽早已不見蹤影,溫祈猛地躍入了池水當中,逼得池麵漣漪疊層。
他一麵泅水,一麵努力地回憶著話本。
可惜,他未及將那話本看仔細,便已被母親掐死。
他對於叢霽知之甚少,隻知叢霽其人雖有帝王之才,卻暴虐無道,引得民怨四起,致叢氏覆亡,改朝換代。
半個時辰後,他從池水中探出首來,等待著他的早膳。
不多時,早膳便被內侍送來了。
應是叢霽特意吩咐過尚食局的緣故,他的每一餐膳食皆有海草。
他吃著海草,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叢霽。
叢霽現下應當正在上朝罷?
下朝後,叢霽會去探望那個毀了容的妃嬪麽?
下朝後,叢霽會去殺人麽?又或者叢霽會當朝殺人?
殺一兩個官員對於叢霽而言,與踩死一兩隻螻蟻無異罷?
下朝後,叢霽會自殘麽?
他思忖間,足音乍然響起。
他回首望去,來者乃是一儒生,年過不惑,其人文質彬彬,想來便是喻正陽了。
他上了岸,向喻正陽作揖道:溫祈見過喻先生。
喻正陽此前未曾見過鮫人,麵上驚色不顯,而是道:“陛下命我來為溫公子授課,我自當盡心盡力,溫公子不必客氣。”
溫祈見喻正陽態度和善,好奇地問道:喻先生才名滿天下,陛下為何會請喻先生來為我授課?
喻正陽據實答道:“陛下認為溫公子乃是可造之材,不該埋沒於此。”
這喻正陽應當並未撒謊,溫祈心生動搖:那暴君是真心要栽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