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叢霽尚未出得丹泉殿,忽覺溫祈視線灼熱,直要將他的身體洞穿。
他搜腸刮肚,著實不知自己有何處惹溫祈不悅了。
他回過首去,望向溫祈,溫祈竟是一副惡狠狠的模樣,較素日乖巧的模樣生動許多。
然而,下一息,溫祈複又變得乖巧了,那個惡狠狠的溫祈仿若僅僅是他的錯覺。
他回到溫祈麵前,低下身去,揉了揉溫祈的發絲:“你到底有何處不悅?”
溫祈暗自鬆了口氣:這暴君好似並未發現我方才瞪著他。
而後,他做出楚楚可憐的姿態:溫祈不過一介鮫人,幸得陛下垂憐,方能苟活於世,很是知足,怎會有何處不悅?
叢霽全然不信:“你若有何處不悅,定要告知於朕。”
不悅你臨幸妃嬪,不悅你身沾脂粉香。
溫祈自是不會告知於這暴君,他乖順地用額頭蹭了蹭這暴君的掌心:陛下,寐善。
叢霽無奈地心道:朕對這溫祈好言好語,這溫祈非但鬧脾氣,還要趕朕走。
朕須得立立規矩,教這溫祈明白朕乃是刀俎,他僅僅是魚肉而已。
是以,他伸手扣住溫祈的雙肩,將溫祈自池中提了出來,繼而抱到軟榻之上,並擁入了懷中。
溫祈霎時渾身滾燙,突然被叢霽附耳道:“寐善。”
叢霽的氣息較叢霽的身體更燙些,燙得溫祈心慌意亂,急欲遠離叢霽,卻因被叢霽鉗住了腰身,掙脫不得。
他心下氣急,將叢霽逡巡了一番,悄悄地磨了磨牙,直覺得無一處不可入口,尤其是咽喉,如若狠狠咬下,定能將叢霽咬死。
固然不喜叢霽身上的脂粉香,他的一雙手卻是不聽使喚地擁住了叢霽的腰身。
由於與叢霽身體相貼,透過錦緞,他的小腹能感知到叢霽的腹肌,他的手亦能感知到叢霽的腰肌與背肌,全數鼓鼓囊囊著。
話本中,叢霽乃是用劍的高手,怪不得寬肩窄腰,肌肉均勻。
叢霽的肌肉之上是否亦嵌著無數的傷痕?
他下意識地將叢霽擁得更緊了些。
一炷香後,叢霽忽而發覺自己掌下的發絲已然幹燥了,登時睜開雙目來,旋即將溫祈又送回了池中。
溫祈猝不及防,嗆了一口水,咳嗽良久,好容易止住了,委屈巴巴地凝視著叢霽道:陛下,溫祈何處惹陛下不悅了麽?
這便是所謂的風水輪流轉麽?
叢霽撫摸著溫祈的額頭道:“對不住,朕並不知曉你身為一尾鮫人竟會嗆水。”
溫祈陡然一陣心虛,辯解道:是你偷襲於我,我才會不慎嗆水。
叢霽不解地道:“這算是偷襲麽?”
溫祈強詞奪理地道:這便是偷襲,並非君子所為。
“君子……”叢霽麵無表情地道,“朕乃是暴君,並非君子。”
溫祈吐息一緊,垂首認錯:溫祈口不擇言,望陛下勿要怪罪。
叢霽搖首道:“朕怪罪你做甚麽?朕確非君子。”
溫祈大著膽子,仰首望去,眼前這暴君眉宇間似有化不開的悲愁。
他伸長了手,摩挲著叢霽的眉眼道:陛下,你願做君子麽?
叢霽矢口拒絕道:“不願。”
他要控製住自己的殺戮之欲已費勁氣力了,做不得君子。
“朕乃是暴君,合該死後遭萬人唾罵。”他正欲撥開溫祈的手,卻反被溫祈抓住了指尖。
溫祈認真地道:陛下何不成為明君,名垂青史?
要成為明君談何容易?
叢霽不緊不慢地將自己的指尖抽了出來,語氣平淡地道:“朕成不了明君。”
話音落地,他不願再言,拂袖而去。
他自小便想著登基之後,要成為明君,廣開言路,拔擢寒門,減免稅賦,造福百姓。
他刻苦勤勉,挑燈夜讀所學的俱是成為明君之道,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然成不了明君了。
他清楚溫祈並無惡意,但溫祈所言無異於將他刻意遺忘的傷口揭開來,暴露出血淋淋的骨肉。
溫祈見叢霽拂袖而去,不由後怕。
叢霽雖是暴君,卻從未在他麵前發怒過,但他適才所言顯然惹怒了叢霽。
“叢霽……”他念著連自己都聽不懂的那暴君的名諱,心情低落。
那暴君待他過於溫柔了,教他天真地以為自己或許能改變那暴君。
果然,暴君既已成了暴君,決計無法再成為明君。
還是將那暴君殺了為好。
思及此,他本能地捂住了心口。
次日,叢霽命侍衛將從亂葬崗尋來的前吏部尚書王覃的屍身橫陳於金鑾殿前。
每一個朝臣要進入金鑾殿,便須得經過王覃的屍身。
這屍身惡臭熏天,且應當被鳥獸啃食過了,麵目全非,勉強能看出丁點兒王覃生前的形容。
下朝後,叢霽令朝臣不許散去,又親手將劊子手行刑用的鬼頭刀塞入了禦史大夫陳大人手中,繼而好整以暇地道:“陳愛卿昨日早朝不是曾言要將這王覃碎屍萬段麽?快些動手罷。”
他又含笑道:“眾卿且瞧仔細了,切勿別開眼。”
陳大人被迫接過鬼頭刀,鬼頭刀甚重,他吃力地提著,一時不慎,刀尖落下,恰恰插於屍身的肋骨之間。
他急欲將鬼頭刀提起,這刀尖居然卡住了,紋絲不動。
任憑他使勁了氣力都無法將這鬼頭刀從肋骨之間拔/出來,更遑論是將屍身碎屍萬段了。
他急得熱汗淋漓,唯恐開罪了這暴君,不得不繼續使勁,導致些微肉屑不斷墜落。
一眾朝臣不敢不瞧,盡是麵色煞白。
陳大人尚且記得這暴君年幼之時的模樣,那時的暴君早慧、謙遜,待人接物教人挑不出半點錯處來,他還以為他將見證一代明君的成長。
然而,不知不覺間,知書通禮的少年墮落成了殘虐無道的暴君。
叢霽欲要震懾這些朝臣,使得他們一起惡念,便會想到王覃。
是以,即便他對於陳大人心生不忍,他都未出言。
片晌,他才揚聲道:“罷了,陳愛卿年歲已高,改由吏部侍郎淩愛卿來罷。”
被點名的淩大人戰戰兢兢地從朝臣中間走了出來。
陳大人如釋重負,鬆開刀柄,連連後退。
淩大人年不過而立,費了些氣力便順利地將鬼頭刀從屍身肋骨之間拔了出來。
他與王覃交好,雖不知王覃賣官鬻爵之事,但生怕這暴君對他起疑,利落地一連往屍身砍了三刀。
屍身的內髒早已開始腐爛,這三刀下去,內髒露出大半,逼得一些原本便受不住惡臭的朝臣紛紛作嘔。
叢霽麵色不改,待淩大人又砍了三刀,才道:“罷了。”
“微臣遵命。”淩大人退至一旁。
叢霽招來侍衛,下令道:“將這王覃的屍身送到集市去,讓百姓也好好瞧上一瞧。”
他如是做是為了告訴百姓,他作為當朝天子,必當嚴懲貪官汙吏。
侍衛領命,屍身即刻被抬走了。
叢霽和顏悅色地道:“眾卿辛苦,且散了罷。”
朝臣爭先恐後地離開了,僅餘下大理寺卿沈欣懌。
叢霽淡淡地道:“你有何要報?”
沈欣懌拱手道:“啟稟陛下,那三名從犯皆已招供了。”
“那便好。”叢霽走於前頭,“朕與沈愛卿一道去大理寺罷。”
一抵達大理寺,倆人便徑直進了牢房。
叢霽端詳著三名受盡刑訊的從犯道:“將你們所知曉之事再與朕講一遍。”
三名從犯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聽罷後,叢霽大度地道:“朕姑且饒過你們的性命,且禍不及你們的家人。”
出了大理寺後,他抬首望著金烏,暗道:周家不得不除。
因為被溫祈戳中了痛處,他足足五日都未去見溫祈。
第六日,他正坐於禦座之上,蟄伏於體內的煞氣倏而奔湧了上來。
“罷朝,有事明日再奏。”他匆匆回到思政殿,命秦嘯提一死囚來。
片刻後,死囚已被秦嘯提來了。
秦嘯退下後,他盯著死囚,腦中浮現出了這死囚的罪狀:逼良為娼,為了賭資,逼迫妻女賣身,年僅十歲的幼女不從,被其活生生地掐死了。
他一麵飲著碧螺春,一麵問道:“你的妻女何錯之有?”
死囚不答,隻是不住地哭求。
叢霽抬足掀翻了死囚,繼而踏於其心口,複又問道:“你的妻女何錯之有?”
死囚滿麵淚痕,因在牢中關了一年有餘,瞧來幾無人樣。
他理所當然地答道:“她們均為草民的所有物,且擁有原始的本錢,不該好生利用,為草民賺取銀兩麽?”
叢霽喝道:“你這般的畜生便不該為夫,亦不該為父,該殺!”
一道血痕應聲乍現於死囚喉間,屍身倒地之際,叢霽依然在飲碧螺春,似乎他適才並未殺人一般。
隻是他身側放著的“十步”已被染紅了。
他又飲了一口碧螺春,才取了錦帕,將“十步”擦拭幹淨。
此時,新屍已被拖走,血痕亦已被收拾妥當了。
煞氣退去,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溫祈,溫祈可會想起他?
第七日,他收到了來自於雁州知州的急報,那戚永善已被尋到了。
他當即下令,命雁州知州將那戚永善押解進京。
有了戚永善這個由子,他輕易地說服了自己去見溫祈。
縱然溫祈戳中了他的痛處,他仍是想見溫祈。
溫祈正在做甚麽?
溫祈正在隨喻正陽用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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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太陽的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