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叢霽出了思政殿,直抵丹泉殿。


  他放眼望去,果然瞧見溫祈正隨喻正陽用功,再走近些,他又瞧見溫祈寫道:夭折與長壽如何能不貳?


  “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此言出自《孟子·盡心上》,意為夭折與長壽並無不同,修身養性等待天命,這便是確立正常命運之法。


  此言所體現的乃是孟子對於天命的順從。


  叢霽不願打擾溫祈,遂立於一旁。


  溫祈背對著叢霽,自然並未發現叢霽的到來。


  他突然見得喻正陽站起身來,正疑惑著,又聽得喻正陽道:“拜見陛下。”


  陛下,叢霽,那暴君來了?

  他猛地回過首去,映入眼簾者當真是那暴君。


  叢霽已有足足七日未曾踏足丹泉殿了,七日前,他膽大包天地要叢霽成為明君,被叢霽矢口拒絕了。


  他清楚自己惹怒了叢霽,若非一日三膳並無短缺,若非喻正陽日日都來為他授課,他定然以為叢霽欲要他自生自滅。


  他生怕是自己生了幻覺,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幸而叢霽並未消失不見。


  緊接著,他心口登時生出了一把無名火,腹誹道: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好不快意,而我卻被困於此處,隻能任憑你來,又任憑你走。


  他努力地壓抑住了無名火,恭敬地道:溫祈拜見陛下,陛下萬福。


  叢霽行至溫祈身側,坐於軟墊之上,含笑道:“朕難得得閑,與溫祈一道聽罷,勞煩太傅了。”


  喻正陽頷首,約莫半個時辰後,方才闔上了《孟子》。


  而溫祈一直窺視著叢霽,一字都未入耳。


  由於天色漸暗,喻正陽立即告辭離開了。


  叢霽乍見溫祈的身體已然幹燥,趕忙取了錦帕,沾濕後,為溫祈擦拭。


  溫祈抿緊了唇瓣,任由叢霽擦拭,須臾,卻是忍不住將錦帕自叢霽手中搶了過來。


  叢霽不由苦笑,七日前,溫祈在鬧脾氣,七日後,溫祈依然在鬧脾氣。


  溫祈將自己擦拭了一番後,堪堪放下錦帕,忽聞這暴君道:“夭折與長壽確實無法不貳。”


  生前,據母親所言,他險些早夭,被灌下不知多少湯藥後,才勉強撿回了一條性命。


  其後,他雖是纏綿病榻,曾埋怨上天不公,但於他而言,縱然如此,亦較早夭要好上許多,至少他尚有命在。


  他望向暴君:我不願夭折。


  叢霽肅然道:“朕不殺你,亦不會容許你有丁點兒差池。”


  溫祈別扭地道:你足足七日不來見我,我還以為你厭棄我了。


  他頓覺自己所言猶如被打入冷宮的妃嬪,繼而攥緊了手指,不知所措地等待著叢霽的回複。


  叢霽不願向溫祈暴露自己的弱處,並不坦白,而是扯謊道:“這七日朕忙於政務,無暇來見你。”


  當真如此?亦或是別有隱情?


  溫祈正思索著,又聞得叢霽道:“戚永善尚在人世,朕已命雁州知州將其押送至京城,不日,你便能見到那戚永善了。”


  多謝陛下。他大著膽子要求道,陛下能否將那戚永善交由我處置?


  叢霽眉峰一蹙:“你莫不是想殺了戚永善罷?”


  他並不關心戚永善的生死,但殺人並非一件易事,即便對方罪該萬死。


  他猶記得他初次殺人,殺了那意圖侵犯他的侍衛之後,發了無數夜的噩夢。


  噩夢中的他渾身血汙,不管他如何清洗,都洗不去半點。


  溫祈搖首道:我並未想過要殺戚永善。


  “那便好。”叢霽長舒了一口氣,這溫祈顯然對戚永善別有所圖。


  溫祈見狀,甚是不解,眼前這暴君分明滿手血腥,於這暴君而言,殺人不過是尋常事,恐怕與穿衣、洗漱、用膳全無不同,為何這暴君卻因為他不殺戚永善而放下心來?

  思忖間,他猝然被這暴君擁入了懷中,這暴君的體溫鋪天蓋地而來,教他怔住了。


  叢霽……


  他於心中喚了一聲,進而將雙手覆於叢霽背上,並揪住了一點衣袍。


  叢霽的側頰被溫祈的耳鰭蹭到了,這耳鰭軟軟滑滑的,他伸手一觸,溫祈的身體當即顫抖了一下,但溫祈卻並未推開他。


  他又摸了摸溫祈的背鰭,背鰭較耳鰭稍稍堅硬些。


  溫祈其實並不太適應背鰭與耳鰭的存在,是以,背鰭與耳鰭格外敏感。


  “不要……”他不願鬆開叢霽,隻是摸索著扣住了叢霽的手腕子。


  叢霽仍是不通鮫語,被扣住了手腕子後,才意識到溫祈是何意。


  “抱歉。”他任由溫祈扣著手腕子,又問溫祈,“這七日,你可想念朕?”


  我才不會想念你這暴君。


  這乃是溫祈的第一反應,然而,心中另一把聲音卻道:這七日,我很是想念你。


  未及作答,這暴君溫柔的嗓音漫入了他耳中:“這七日,朕很是想念你。”


  這暴君想念我作甚麽?

  如是想著,他的身體卻因為這暴君的話語而一陣一陣地發軟了,扣著這暴君手腕子的右手更是沒了氣力。


  他險些自這暴君身上滑下,又被這暴君箍住了腰身。


  “罷了,你不必撒謊。”叢霽鬆開手,接著注視著溫祈道,“這七日,你可有好好用功?”


  溫祈的指尖依舊揪著叢霽的衣袍,被這般注視著,竟是心如擂鼓。


  他將指尖收了回來,定了定神,方才答道:這七日,我隨喻先生學了《論語》與《中庸》,昨日起開始學《孟子》,我有好好用功,陛下如若不信,可考一考我。


  “朕信你。”叢霽長於帝王之道,對於四書五經的見解並不如何深刻。


  溫祈垂下首去,盯著自己靛藍的鱗片,直覺得自己的心跳聲過於聒噪了。


  叢霽見溫祈不願與自己多言,陪溫祈一同用過晚膳後,便將溫祈打橫抱起了。


  溫祈原以為叢霽會將他抱到軟榻之上,未曾想,叢霽卻是將他抱到了池畔,並叮囑道:“這回切勿再嗆水了。”


  叢霽又該去臨幸妃嬪了罷?

  溫祈心髒一緊,一雙手遂纏住了叢霽的脖頸不放。


  叢霽不知溫祈何意,發問道:“你長時間在岸上不難受麽?”


  溫祈回道:並不如何難受。


  於是,叢霽將溫祈抱到了軟榻之上,而後揉著溫祈的發絲道:“你若是難受了,便回池中去罷。”


  見叢霽轉身欲走,溫祈抓住了叢霽的衣袍下擺:陛下若無要事,再陪我一會兒可好?


  叢霽愕然,繼而頷首道:“好罷。”


  他命人送來了金壇雀舌,一麵飲著,一麵研讀著《孫子兵法》。


  溫祈不喜熱茶,待金壇雀舌涼了些後,才稍稍飲了幾口。


  明日,《孟子》學完後,他便要開始學《禮記》了。


  因而,他認真地看著《禮記》,明明是自己了然於胸的內容,卻為了與叢霽搭話而佯作不懂。


  叢霽並未覺察到溫祈的心思,盡心地解答著溫祈的疑問。


  直至月上中天,溫祈終是撐不住了,打著哈欠,向叢霽道:麻煩陛下將我抱到池中去罷。


  叢霽立即將溫祈放入了池中,溫祈迷迷糊糊地想著:時近子時,叢霽今日應當無暇去臨幸妃嬪了罷?

  叢霽全然不知溫祈所想,望著池底隱約的輪廓良久,才出了丹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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