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眠

  齊璟覆身過去,忍著笑扒他被子:“怎麽了賢內助,躲著做什麽?”


  秦洵從被口露出一雙眼,對上齊璟的眼,喪氣道:“看來我做的餅真是太難吃了。”


  “跟餅有什麽關係?”


  “我做了餅賄賂秦子長叫他不告訴你來著,他嫌難吃,不領我的情。”秦洵邊說邊覷著齊璟神色,有意岔開這個話題。


  長兄如父,秦淮好歹還是有“半個爹”的覺悟,虎毒不食子,他不可能真賣了秦洵,既然跟齊璟提了,肯定也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說了個清楚。


  所以齊璟順著秦洵就把這個話題岔過去了:“怎麽忽然有興趣下廚?”


  秦洵得逞,忙將整張臉從被子裏解放出來,眉開眼笑:“臨近中秋了,想折騰點吃的出來給舊識們送一送,你要是喜歡,日後我照著江南食譜一一做給你吃。我在驚鴻山莊的時候去食堂給廚工叔嬸們打過下手,他們可喜歡我了。”


  事實上廚工叔嬸們覺得這少年人討喜歸討喜,所謂的幫忙卻純粹是添亂,陸鋒曾毫不客氣點評過秦洵的廚藝,說他煮個東西能熏得食堂方圓十裏人畜不生,叔嬸們心底裏不知有多煩他。秦洵選擇性略過了這一點說給齊璟聽。


  齊璟當然是應他:“好,不過若是給舊識皆送,還是讓廚子做吧,你沒做慣這些事,別累著了。”


  一來齊璟不喜歡秦洵做吃食送給旁人,二來……今早他回宮之時恰遇剛下早朝的秦淮,能叫不甚挑嘴的秦淮提起時露出那副猙獰神情,還是別叫秦洵去毒害旁人了。


  已是亥時末,將入子時,雖然齊璟一覺睡醒退了燒,看起來恢複得很快,秦洵還是不放心,盯著他又喝下一碗藥。


  距離醒來時辰沒過多久,一時難再入眠,落地燈盞已熄,僅餘床頭小案一盞油燈。這回秦洵挪走了臨時小榻,把床幔放了下來,跨過齊璟的身子鑽入床裏側去,二人坐靠著閑聊。


  齊璟問他:“你回來這麽些日子了,可給山莊寄信報過平安?”


  秦洵一愣,麵露愧色:“忘了。”


  “你真是……”


  秦洵自知理虧,討好地往他懷裏鑽了鑽。


  當日臨走尚存不舍,如今離了江南才過一個月,卻都不大主動記起了,自己委實有點沒良心,不應如此的,明日趕緊寫封信過去吧。


  “對了,白日裏知行的書論,你給扔去何處了?”


  “放你書房了,病都沒養好,還看什麽書論,再有下回我就拿去點爐子用。”秦洵裝模作樣撂了句狠話。


  “別胡鬧。”齊璟溫聲一句,提起書論,便又問他,“你回來也有些時候了,可打算好了何時再入禦書館?”


  “回來那時陛下允我歇息至明年開春,說什麽我離家太久先讓我好好適應適應,管他什麽說法,不用每日念書我就樂得清閑。”秦洵說起這事時明顯心情特別好,“不過聽說我家中幺弟中秋後將入禦書館,那孩子性子有些沉悶,大哥二哥如今又都過弱冠已任官職,禦書館裏沒個家裏人照應,放秦泓一人,我猜他大概得好一陣子習慣不來了。”


  “需要我照拂一二嗎?”


  “不必,叫他自己看著辦。”秦洵頓了頓,“不過也不必太擔心,他六歲的年紀,應該是與那些個同樣六七歲的官家子弟一批,大家都是初來乍到新入學,也不存在能怎麽欺負他。就算被欺負了,還不是得靠他自己,兄長們能護他一次兩次,還能時時刻刻護著他不成?”


  “你這兄長當得未免薄情了,我記得有人當初可是雞毛蒜皮皆要討我安撫,生怕我不知曉你受了委屈。”


  秦洵理直氣壯:“那怎麽一樣,當兄長可以當得薄情一些,可你是我小夫君,我倆是一起過日子的,我受了委屈你當然得護著我。”


  齊璟一臉你說的都對。


  秦洵從齊璟懷裏退出來,往被窩裏沉沉身子,把頭枕在齊璟胸膛上:“況且雞毛蒜皮說來算不上委屈,真讓我不快活的也就是齊不殆那廝,秦泓的年紀與齊不殆定然不在一間學室,基本遇不上他的,出不了事。”


  “從前隻聽子長和子煦提起過你們家中還有個幺弟,秦泓未起字嗎?”


  “尚未,讓秦鎮海在他入學前起一個好了。”秦洵想一想又嫌棄道,“算了,回去跟秦子長說說,讓他給秦泓起吧,勞駕秦鎮海還不知道他起出什麽樣的表字來。”


  齊璟失笑:“你別總是這樣貶損秦上將軍。”


  他提了提被口,蓋在秦洵肩下位置,秦洵兩條胳膊從被窩裏抽出來,順勢抱住了齊璟這隻手。


  “對了,秦泓好像喜歡丹青,上回我提到你,我觀他似乎對你是有些仰慕的,答應了他得空帶他見見你,你看可好?”


  “都好。”什麽都行,隨阿洵高興。


  秦洵抱著他的手用臉蹭了蹭。


  齊璟順勢就在他臉頰上一捏:“不困?”


  “不困!”


  “那我再問問你?”


  “你問!”


  “當今朝堂,孰為奸臣?”


  “不知。”秦洵答得很快,“朝堂之事我知道的也很有限,反正叫得上名號的那些個,目前還一個都沒淪落到被人稱‘奸臣’的地步。”


  “其實依我看,有今上在,估計也不會有禍亂朝綱的大奸臣出世。”秦洵還算客觀地誇讚了皇帝一句,“奸臣與否,在於皇帝。對於一個王朝而言,當然是隻容良臣不容奸臣,但是對於一個帝王而言,他是需要奸臣的,這個所謂‘奸臣’,當劃在‘帝之忠臣’下分。”


  “帝之忠臣裏,良臣與奸臣,其實不過是這個帝王的明暗兩麵,明麵為良臣,暗麵為奸臣,朝國不允許有奸臣,但於帝王私心而言,他允許,不僅是允許,他甚至需要。”暗夜當中秦洵笑音裏的輕蔑不加掩飾,“當皇帝的人,總是要標榜自己賢明,所以他想做又不能明著做的齷齪事,便交與這些人了。”


  “奸佞亂朝,又何解?”


  “皇帝窩囊。”秦洵不假思索下了定論,“所有的朝之奸臣都是由帝之奸臣僭越而來,隻要皇帝能將其把控在手,便始終為帝之奸臣,但要是皇帝沒用,把控不住,任其弄權,越為朝之奸臣,那此國此朝十之八九也就氣數將盡了。為君者須得心思澄明,順勢而為可取,卻萬不可被任何一方牽著鼻子走。人的貪求從來都是得寸進尺又無止無盡,一旦做皇帝的放任朝臣僭越弄權,終有一日他們會不甘為臣,將沒用的皇帝趕下龍椅。”


  典型例子就是前朝的殷後主,秦洵那位沾了血緣的外曾祖父。畢竟是自家親族,秦洵說話再缺德,也沒好意思直接把他拎出來作例。


  “不過吧,即便跟著個雄才大略的帝王,奸臣之位也不是那麽好坐的,好好的誰願意沒事擔個奸佞罵名千夫所指,且古往今來,無論帝之奸臣還是朝之奸臣,其下場皆淒慘可鑒,誰都不是傻子,除非真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願意求得一時的無上尊榮,今朝有酒今朝醉,至於榮華謝幕之後是被口誅筆伐也好千刀萬剮也罷,他自己覺得值,旁人沒必要置喙,誰都有自己的活法。”


  他摸上齊璟的腕骨,輕輕捏著:“其實你我不也是這樣,歸根結底,朝堂裏摸爬滾打的所有人,目的上差別都不大。”


  富麗繁華的帝都長安,實則才是大齊境內最凶險的是非之地,還不是引得天下求仕者紛至遝來,懷著抱負的求仕者如此,揣著野心的世家貴族亦如此,說來不就是明知長安虎狼地,偏向長安行。


  “不過,正因為鮮少有人主動承此重任,尤其是在太平盛世,所以這種時候,有些不那麽道義的帝王,往往會為了一己私欲,親手將人送上奸臣之位。就像當年的沈家,同樣是開國元老,還是孝德沈皇後的娘家,與皇族沾親帶故,行事也一直安分守己,若非陛下自己想給沈家扣上謀逆的罪名,誰敢動沈家人一根頭發?不過就是被當今聖上親手從明麵推下了晦暗境地罷了。”


  齊璟敏銳捕捉到他話音裏泛起的倦意:“困了?”


  “也還好。”秦洵又往被窩裏沉了沉,枕在齊璟腹上,“對了齊璟,當年出身驚鴻山莊的那位武狀元,我記不大清了,他叫什麽,現任何職?”


  “關延年,任你舅舅的舊職,從三品雲麾將軍。”


  秦洵點點頭,這個姿勢使得他的頭隔著層中衣在齊璟腹上輕輕蹭了幾下,齊璟不自在地往後避了避,卻被他圈抱住腰作勢往下扯。


  “怎麽了?”


  “你躺下來,都沒披件衣裳,坐久了怕是要著涼。”


  齊璟依言隨他一道躺進被窩裏。


  秦洵又道:“你挪過來,靠我近些。”


  齊璟又順從地挪近他。


  秦洵滿意了,主動把自己窩進他懷裏:“這樣就對了,你睡得太靠邊我怕夜裏會把你踹下去。”


  齊璟:“……”


  秦洵動了動身子,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我如今還是挺安心混吃等死的,陛下在很多時候講究製衡之道,尤其是束縛外戚,就曲家與堂家現下的模樣,陛下不會輕易朝林秦大動幹戈。”


  他說完打了個哈欠,本就是夜半時分沒睡足半途醒來,這會兒總算感覺到倦意回籠。


  齊璟把他往懷裏摟了摟,溫聲哄道:“困了就睡吧。”


  秦洵闔上雙眼,意識仍清醒,繼續念叨:“曾經孝惠皇後還在世的時候,堂家與曲家皆為皇後外戚,皇後與太後也算一路,後來孝惠皇後過世,曲折芳入主中宮,曲家與堂家的關係就有些微妙,右相府中堂夫人與韓夫人不和,所以皇後的外戚說起來僅為曲家,堂家與堂太後待曲折芳如何,外人就不好說了。”


  右相曲伯庸的正妻為堂太後族妹,堂夫人先後育有兩女,曲佩蘭和曲采蘅,二房韓夫人育一女,便是現皇後曲折芳。


  因而孝惠皇後曲佩蘭是堂太後的外甥女,皇帝的表妹,現皇後曲折芳則與堂家毫無親緣。


  聽聞堂夫人因兩個女兒一死一瘋而深受打擊,早已閉門向佛,不問世事,右相府經年來都是二房韓氏作威作福。


  “姨娘她出身江南,在朝中並無親族,若說何人為姨娘撐腰,大概可指為林秦,還有就是關延年了。”


  一個師出驚鴻山莊,一個與莊主夫人為遠房堂姐妹,同樣在權貴雲集的帝都毫無親族幫扶的二人,當然會因為這點沾親帶故而互相照應。


  “不過因為姨娘並無真正的本家外戚,陛下放心予她寵愛,也放任林秦站在她這邊,為的自然是與皇後黨分庭抗禮,以此製衡後妃權勢。”


  而淑妃白絳幸運之處在於,她身後撐腰的為武將重臣,自古武臣舉足輕重,所以任憑右相曲伯庸再怎麽位高權重,皇後也不敢不將淑妃放在眼裏。


  “齊璟,我去上林苑那趟還見著了昭陽,那丫頭似乎中意堂家的驃騎將軍,陛下放任她,是不是也在有意分化曲家和堂家?本就是兩家大外戚,若結為一黨,麻煩不斷,這才允許姨娘的女兒親近堂從戟,隻是這樣一來,堂曲外戚和林秦將門之間的關係,又得複雜多了。”秦洵閉目而言,說話間已帶了輕綿的睡意,軟軟嘟噥了一聲:“好煩。”


  齊璟好笑地輕拍他的後背:“好了好了,讓你長篇大論你還真就一說不停,困了就睡吧,明日醒了再說不遲。”


  “還有幾句,就幾句,我怕一覺睡過來我就忘了。”秦洵倦乏也不安分,趁著身子還能使上力氣,橫了自己一條腿過去,壓住齊璟的大腿,“我知道不少人都猜測過,孝惠皇後難產而亡究竟是意外還是陛下故意,誰都不敢說,我也下不了定論。”


  “也許真是意外,也許陛下有心殺之,再也許,是意外為契機陛下就順勢而為,他本就不容太後外戚弄權了,又如何能容皇後與太後結黨弄權,何況當初立這個皇後是太後擅作主張,陛下估計早就不滿。我猜假如是單單一個曲家,或者單單一個堂家,陛下都尚且能容,但他不能容曲家與堂家結黨。”


  秦洵帶著倦意歎了聲氣:“其實陛下是個很合適的皇帝,不說他好還是不好,他確實適合坐這把龍椅。隻是事難兩全,他想做個合適的皇帝,待親緣就難免涼薄些。僅僅說他當皇帝的手腕,我心裏倒是有些佩服他的。”


  他說完埋在齊璟懷裏再無言語,正當齊璟以為他已經睡過去時,又聽他軟綿綿開口:“齊璟,說起太後,有些事我從前沒問過你,現在想問問。”


  “你想問為什麽太後獨獨對我這個孫子另眼相待?”齊璟私下跟秦洵論事時也疏離地喚作太後,並不稱皇祖母,“此事說來話長,得空我跟你細說。先睡吧,看你困得。”


  齊璟愛憐地把秦洵頭發攏整齊,忽而又見秦洵不安分地拱拱他。


  “齊璟。”


  “嗯?”齊璟以為他這個姿勢睡得不舒服,鬆了懷抱,任他調整。


  “你比我大。”含著笑意丟完這句,秦洵再沒了聲兒。


  黑暗中齊璟臉上的熱度迅速堆積,很快變得滾燙。


  這小混賬!真的不怪他想歪,小混賬十成十就是故意的!


  秦洵呼吸平緩綿長,留一個醒著的齊璟好氣又好笑,借著被床幔遮濾了一層變得微弱的油燈光亮,往他臉頰捏了一把。


  捏臉的動作忽然一滯,齊璟拂開秦洵頸邊頭發,指尖摸索上那道愈合的箭頭劃傷,痂還沒落盡,傷痕的觸感鮮明,齊璟笑意頓隱,夜室裏眸光沉如淵潭。


  睡下時已過子時,沒能一覺睡到天亮,秦洵睡夢中聽見門外隱隱約約人聲嘈雜,聽不清具體語句,那含糊不歇的碎語聲卻細密地撓人耳膜,最是讓人心煩。


  秦洵有起床氣,還不小,迷糊中心頭火起,好在潛意識裏還能記著自己是夜宿景陽殿,身旁睡著個齊璟,他壓了火氣強迫自己睜開眼,眨了眨,望著雕花床頂醒神。


  不出意料一貫眠淺的齊璟此刻卻睡得熟沉,秦洵往藥方裏摻了些安神成分,本就是想著齊璟近兩三個月都沒休息好,又著涼生病,想讓他好好睡一覺。


  秦洵抱被坐起,揉了把臉,隨意抓了兩下淩亂的頭發,聽門外的含糊交談聲還在繼續,隻得輕手輕腳爬出被窩,給熟睡的齊璟掖掖被子,這才小心從他身體上跨過,穿了鞋披上外衫,掀開曳地的床幔往門外去。


  清硯作為景陽殿掌事的大宮女,平日是住在主殿裏與內室相鄰的一間房,為的是隨叫隨到,此刻大約是宮人有急事稟報,深更半夜不敢冒然驚了齊璟,先去喚起了清硯,這便在外殿交談起來。


  外殿開了小半扇大門,傍晚時的淅瀝小雨到這個時辰都還沒停,敞開的門間溜進來濕涼的雨氣,兩個小宮女瞧著是從殿外進來這裏,踩出幾個潮濕的腳印,收起的油傘靠在殿門邊,正麵露焦色在同清硯說些什麽,清硯同樣秀眉緊蹙,又焦急又躊躇的模樣。


  看樣子是真有什麽急事,否則清硯一個經驗老到的大宮女不至於如此。


  秦洵起床氣消了大半,回手帶上內室的門,壓低聲問:“出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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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曲瑾白小天使的手榴彈!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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