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

  這螃蟹確實肥美,紅殼一掀擠著滿滿的肥膏蟹黃,勾得人食指大動。


  “張口。”齊璟喚他一聲,筷子挑了蟹黃喂給他。


  隻他二人私下裏吃蟹,並沒有講究到用上“蟹八件”,邊吃蟹,秦洵邊把秦申的事給齊璟說了一遍。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齊璟道,“那孩子年紀還小,不至於讓他一直隱在僻巷裏,做個不見天日的小暗衛。”


  “我也在想這個事。”秦洵掰下一條螃蟹腿,“我當初用家姓給他起名,其實是在想,秦家現在隻有我老爹坐在武將的位子上,那時候他膝下就三個兒子,大哥二哥都是文臣,要繼承武將衣缽,難道指望我?還是指望秦家三個姑娘學我娘?當日在江南把秦申帶回來,林甲探他骨,說他有習武的好底子。”


  他言下之意很清楚,齊璟將剝出的蟹腿肉蘸了蘸醋,不置可否,又問:“他今日遞給你那瓶毒是做何用?”


  秦洵沉默半晌,在心下細細組織好言語,才將自己在江南習醫三四載後偶遇苗女阿蠱、而後順著藥毒同源之理走上研煉蠱毒之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齊璟。


  齊璟沒說話。


  秦洵有些忐忑。


  齊璟骨子裏並非溫善之人,這點秦洵是知道的。但齊璟通常是在涉及己身利益時算謀無情,待無辜旁人尚且存有憐心,也不止一次叮囑過秦洵“糾葛之外,不可肆意為惡,不可無端傷人”,被他吃得死死的秦洵,當然也不會放任自己成為一個傷天害理的禽獸。


  秦洵摸不準自己這般暗自研煉蠱毒的行為,在齊璟眼中算不算懷有“糾葛之外傷及無辜”的意圖。


  雖說忐忑,但他從不打算瞞著齊璟,隻待齊璟如何作應。


  清硯打了盆溫水送進來,收拾走桌上吃剩的殘留蟹殼。


  “過來。”齊璟往水盆處去。


  秦洵乖乖跟過去,被齊璟拉過雙手溫柔細致地用皂角清洗,垂眸不言。


  真是心虛了才能這麽聽話,齊璟腹誹。


  齊璟不認為秦洵是錯,秦洵既不用心修習武藝,總得在別的擅長之道上有自保之力,他還不至於是個會為此責備秦洵的爛好人。


  齊璟取過幹手巾給秦洵擦手:“無妨,留一手總是好的。”他看看少年乖巧得要命的模樣,失笑,“你自己不是都說,你是我的人,我也是你的人,你我相知甚篤,才經年相看兩不厭,所以你既不必擔心連累我,也不必怕我會嫌惡你,任何事都能跟我說道,我同樣不會欺瞞你,如此萬事我可予你援扶,你也好替我分憂。”他額頭抵上秦洵的額頭,溫言道,“可對?”


  對對對,齊璟說什麽都對!秦洵長舒口氣,眉開眼笑,一把熊抱住齊璟。


  離江南前拜別先生奚廣陵那趟,奚廣陵說秦洵“管得住你的人寥寥無幾,歸城於你是縱容亦是約束,他縱容你恣意,也約束你張狂”,秦洵感歎,先生他老人家真是太通透了。


  是夜,秦洵躺在被窩裏輕笑道:“我肯定沒跟你說過,過去在江南時,小師叔說過我不適合做大夫。”


  齊璟頷首:“章華侯通透。”


  “你也覺得?”秦洵側過身來望著共枕的他,“那你覺得我適合做什麽?要不我真的去承家業,跟著我老子沙場征戰去?”


  齊璟將被子拉上幾分,給他掩住肩頭,半開玩笑道:“你就適合眼下這般,做個與我談天說地的富貴閑人,我養著你慣著你過一輩子。沙場就別想了,古來征戰去多回少,我可不放心讓你赴那等時時提著腦袋過活的地方,你閑來無事,騎上烏雲踏雪長安踏花便罷。”


  秦洵窩進他懷裏悶著聲笑。


  秦洵與小師叔沈翎第一回說得上“獨處”,還是他十四五歲時候,是個易染疾病的換季時節,驚鴻醫館人手不夠,師祖白梧讓他去給小師叔搭把手。


  秦洵在驚鴻醫館幫忙一陣,一日晚時醫館打烊,將寢,沈翎與秦洵同行回後院,這位慣常不愛搭理他的小師叔忽淡淡一言:“你不適合做大夫。”無褒無貶也無波無瀾,是沈翎一貫的清冷風格。


  “我本也不打算做大夫。”秦洵笑應,卻是有些好奇,“小師叔何出此言?”


  “醫者或先自醫,或難自醫,卻當對眾生性命存憫。而你,”沈翎轉頭,借著後院如練傾下的月光俯視著十四五歲的美貌少年,“你眸中無憫,治病醫人僅是應付之意,藥理修習常生偏邪之心,我承認你岐黃一道天賦過人,但你並不適合做個大夫。”


  “那小師叔覺得我適合做什麽?”秦洵語氣裏沒有頂撞的意思,純粹好奇。


  “適合什麽我不好定論,隻能說,你不適合救人。”沈翎沉默片刻,說話很直接,“然年紀輕輕,卻恐怕在如何害人上較為拿手。”


  他一襲無塵白衣在皎月下似泛瑩光,邁了大步將秦洵甩在身後,卻在將至屋門時回首,冷淡警告,“醫館懸壺之地,不準妄動邪念,即便裝模作樣,你在此也得行醫者之道。”


  他身影將沒入屋中時,聞身後院中的少年出聲,難得的正經語氣:“適不適合你我可論,可不可行卻非你我左右,若當初小師叔入金陵鍾山觀時,太華真人未曾送小師叔入驚鴻山莊習醫,眼下小師叔或許會是個不合適的道門弟子,而非驚鴻醫館的沈大夫。至於我,從長安被送至江南,遠離朝爭改修岐黃,既不適合,也的確非我所願,隻道是世事身不由己,我與小師叔,包括長琴,在有些時候,竟是同為天涯淪落人。”


  沈翎扶著未掩的門停步,回過頭麵無表情地看向院中月下的少年郎,對方白日裏一身鮮豔紅衣在夜色下暈得暗沉,又被明皎月光在肩頭處映亮幾分鮮色。


  當日沈翎家破人亡,那一年赴長安講經布道的太華真人聞章華侯府變故,憐其苦楚,帶沈翎回金陵鍾山觀,沈翎卻因小小年紀遭此打擊而終日鬱鬱,居鍾山觀不過一月,便被睿智和善的老道長送往了驚鴻山莊,托付給好友白梧。


  道門修行講究清心,沈翎心頭積鬱苦痛過甚,並不適合,卻是因自幼親族命殞,可感同身受,沉鬱漸散後能生憐世憫人之心,隨名醫修習岐黃懸壺濟世,再合適不過。


  秦洵漾了些笑意,攏袖拱手,甚為誠懇地給年輕的小師叔揖了禮:“小師叔方才所言,洵還是受教的,往後至少在行醫問診時,洵謹記小師叔教誨,誠心行醫者之道。”


  那時沈翎隻淡淡丟了句“早些休息”,沒入房中掩了房門。


  窩在齊璟懷中良久,秦洵頓覺倦意上湧,他動了動身子,換個姿勢更舒服地躺在齊璟懷抱,含糊囁嚅:“以後偏殿就空出來給我煉毒吧,反正也不睡那,秦子長之前給我打包家財的時候,把我那些瓶瓶罐罐全送來了,哼,他巴不得把我掃地出門……”


  齊璟好笑之餘輕哄他睡覺,很快洶湧的倦意就把秦洵的意識淹沒殆盡。


  翌日駛往上將軍府的馬車上,多了個頗為拘謹的十歲小少年。


  昨夜二人小談一番,既然遲早要把秦申帶回秦家,擇日不如撞日,就在秦洵“歸寧”之日,讓秦申跟他們一起往將府去。


  進門第一個遇著的人是秦淮,秦淮盯著他們三人行盯了半晌,最後把目光落到秦申臉上,若有所思:“你們動作很快啊……”


  秦洵:“屁,當我們神仙啊,半個月就生出個十歲孩子?”


  齊璟:“……”能不能正視一下“根本沒法生”這個事實?

  上將軍府一頓午膳結束,秦洵隨父親秦鎮海回住處“促膝長談”,齊璟則帶著秦申隨秦淮同往洵園,齊璟將小少年輕輕往桌邊坐著的秦淮麵前一推,笑道:“子長,往後這孩子拜托你了。”


  秦淮肘撐桌麵手抵太陽穴,望著小少年戒備又不安的模樣,閑散笑道:“叫秦申?這模樣一看就是林家護衛教出來的,到哪都規規矩矩,好歹跟著的也是秦微之,怎就不學學他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勁呢?”


  小少年聽不出他話中褒貶,並沒有輕易回話。


  長久以來,秦申敢肆意些對待的人隻有秦洵,這還是因為秦洵這人散漫慣了,待秦申時更是拿他當小孩子頻頻逗弄,讓秦申壓根同他規矩不起來,除此之外,即便是麵對著相處最多得其指導的林甲,秦申都謹言慎行。


  “這孩子怕生,你別逗他了。”齊璟往桌邊空凳一坐,笑著出言。


  秦淮手一撈就把小少年抱置自己膝上,熟練地捏了捏他骨骼,秦申麵上羞紅,秦淮倒是不以為意,隻對齊璟道:“小孩子家身子骨還沒長開,瞧著有些瘦削,但其實還挺結實的,微之眼力倒是不錯,是個好苗子。不過你怎麽想起來把這孩子送來跟著我?原本讓他繼續跟著微之身邊的林家護衛,也算不得如何屈才吧?”


  “算屈才了,阿洵看重這孩子,不打算隻讓他做暗衛。秦申是秦家家姓,以後他在將府,還得勞煩子長照拂些,武藝上也勞煩子長指教他一二,畢竟暗衛比之子長還是略遜一籌。”


  “你就慣著秦微之,到頭來折騰的是我,色令智昏。”秦淮笑罵,又往懷中不大敢動彈的小少年頭頂揉了一把,“行吧,小孩兒,以後就跟著我了。”


  秦申沒聽明白他二人之間到底什麽意思,他甚至與這二人都不熟,隻知他們倆一個是秦洵的皇子發小,一個是秦洵的親長兄,估摸著話中意味大概是想讓自己從此留在將府秦家,讓秦大公子栽培自己習武。


  不過這麽一個跟秦洵一樣嬌生慣養的世家公子,他能有多少本事?若是能比護衛更厲害,那還要護衛保護他們做什麽?

  不怪秦申懷疑,實在是秦淮怎麽看都是個溫溫柔柔的文美人,別說叫人將他看作武藝高手,乍一看連他到底會不會武功都令人懷疑。


  齊璟望著小少年麵上緊繃又似沉思的神情,輕笑安撫:“安心跟著子長便是。”


  秦申飛快抬眸覷了他一眼,複又垂下頭,乖順坐在秦淮膝上,細若蚊蚋“嗯”了一聲。


  閑談不過片刻,門外四個小腦袋探出窺視屋中光景。


  秦淮餘光瞥見,頗為頭痛:“都進來。”


  四個孩子呼啦湧入屋內,都在好奇打量著坐在秦淮膝上的陌生小少年,秦申堪堪放鬆沒多久的小身板瞬間又緊張到僵直。


  “你們這陣仗嚇著人家了,都離遠點,自己找地方坐著別亂動。”秦淮揮著手作驅趕狀,將幺弟、雙胞胎堂妹及小侄子趕到一旁,讓他們各找張空凳圍桌坐下。


  秦商被齊璟扶著坐上他身邊空凳,對秦淮道:“大伯,這個江南來的哥哥好害羞啊。”


  “叫他叔叔,都說了這是你三叔在江南的義弟。”秦淮糾正他。


  午膳時秦洵簡略介紹了下秦申,道是江南相識多年同伴,秦申親舊亡故無處可去,既是給他起名用了自家秦姓,便算是自己義弟,往後住進家來,就居於自己洵園內。


  除了能簡則簡幾句帶過,倒是並未篡改秦申原本的身世。


  秦鎮海隻稍稍細問幾句便允了,左右偌大一個上將軍府,不至於養不起這忽然多出來的一雙小筷子。


  “申叔叔看。”秦商從善如流改了口,將手中翠綠的小玩意隔著桌子舉去秦申麵前。


  他年紀小身子小,圍著這一張紅木圓桌,與秦淮抱著的秦申之間還隔了個齊璟,因而他費力伸著小肉手將草編螞蚱往秦申麵前舉時,下意識跪在了凳子上橫過桌麵,齊璟怕他摔著,一手攬住他小身子。


  秦申有些莫名地看著那小玩意。東西很普通,就是個草編螞蚱,哄小孩子玩的,江南也有,從前在江南秦洵帶他出門逛集市時也買過哄他玩。


  這陌生的秦家孫公子遞來他麵前,既然是叫他看,那他姑且看著吧。


  秦商歪歪頭,又往前遞了遞:“送給你!”


  秦申一愣,略一遲疑,道著謝接過。


  秦淮逗侄子:“你哪來的小玩意,怎麽想起來送給申叔叔?”


  秦商挪著小身子回來,在齊璟幫扶下重新坐好:“是爺爺買的,送給申叔叔,以後就多了個申叔叔跟商兒玩。”說著又有些不好意思,“本來商兒吃完飯回去找了別的玩具,但是都被商兒玩太久弄壞了,隻有這個是爺爺今天下朝新買的,還是好的,商兒沒玩呢!”


  “小商現在可懂事啦,自從上回被二哥三哥教訓過之後!”秦綰虞道。


  雖是誇獎的意思,但提及上回被父親和三叔教訓一事,秦商還是小臉一紅,羞惱道著“綰姑姑不許提”,跳下凳子跟秦綰虞打鬧去別處。


  桌邊僅餘個輕聲歎氣的秦緋瀾、以及被堂姐侄子硬拉來湊熱鬧的秦泓。


  齊璟問秦泓和秦緋瀾:“今日禦書館休假?”


  秦泓是午膳時便在家裏,那時雙胞胎還不在將府,許是這會兒剛來,直奔秦洵住處尋他們玩了。


  兩個孩子點頭應是,齊璟便溫和叮囑幾句課業,目光在秦緋瀾身上略一滯留,又掠了眼正與秦商在門口打鬧的秦綰虞,微不可察地朝秦淮搖了搖頭。


  齊璟和秦淮這樣的人,若非同舟而渡,是絕無可能相交甚篤的,即使他們之間有個秦洵在維係往來。


  幼年早慧的帝家三皇子,與受過冷落的將府庶長子,早早便因利益紐係一處,秦淮以才華入齊璟麾下為幕僚,齊璟則報之以提攜重用,經年共事由利生義,才有了如今這般的情誼。


  除了明麵上為三皇子麾下朝臣,私底下秦淮還領了一支齊璟多年精訓的暗衛,因而如今齊璟身邊其實有兩支護衛,一支是明麵上單墨所領皇室侍衛,一支便是交給秦淮負責的不為人知的暗衛,也就是齊璟的私兵。


  既然秦洵想要悉心培養秦申,把秦申送到秦淮身邊是最為方便且效率的,秦家家大勢大,本家人就已足夠叫有心人頭痛,誰會太過在意秦家飯桌上多出的一雙小筷子呢,頂多初聞時好奇,等知道他隻是秦三公子在江南撿回家的小乞丐,便也不會有人分去太多關注了。


  昨日深夜秦洵睡下後,齊璟飛鴿一書給秦淮,言明秦申之事,二人心照不宣先考慮著不把秦申帶入無數眼睛盯緊的上將軍府,而是送入鎮國公次子秦鎮川膝下為養子,卻是細一尋思便都將這個念頭抹去。


  秦鎮川膝下僅秦緋瀾秦綰虞一雙女兒,若收養秦申為子,便為獨子,那樣盯上秦申的目光可就比放他在上將軍府為義子要多得多,小小年紀又初入長安的秦申,很難應付得來。


  秦洵與父親長談結束,一近自己屋子便被個小團子撞上腿,他揪著秦商的後領把他騰空提在手上,拎著他進屋在齊璟身旁空凳坐下,順勢也就將小侄子擱在膝上。


  “丁點大的人,你怎麽這麽能鬧騰啊?”秦洵捏著小侄兒包子一樣的肉臉。


  秦綰虞理理裙子回到姐姐身邊坐好:“是我逗他玩的,小商現在可乖巧了。”


  秦洵充耳不聞,在小侄子兩邊臉頰擠著肉玩:“該捆一捆,小孩子捆捆手腳就老實了。”


  隨即聽見一聲輕嗤,秦洵抬眸,見秦淮促狹望著自己動作間露出的一截手腕,忙將袖口抖下掩住,不自在地輕咳一聲。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