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言

  一截皓腕上幾點紅印,叫人禁不住浮想聯翩。


  秦淮瞥了眼齊璟,意味深長:“你們還挺會玩的啊。”


  秦洵將衣袖直往下拉,他平日再厚顏,此刻被人發現自己跟齊璟床第之間的小情趣,他還是覺得麵上浮了熱度。


  輕軟織物捆縛的印記早已消退,如今腕上紅點,不過是齊璟捆完他又心疼得不行,親吻良久後留下的。


  這會兒被秦淮發現,齊璟倒是氣定神閑,不見羞赧,往常秦洵醋了氣了他哄著順著,那他醋一回,在床第間欺負欺負秦洵也理所當然。


  好死不死,秦商在秦洵懷裏動了動小身子,將他三叔衣襟蹭開些許,露出脖頸往下一小片深深淺淺尚未消散的紅痕,小豆丁還懵懂地叫了出來:“三叔,你身上怎麽有紅點點呀!”


  秦洵恨不得將這小包子臉摁進桌肚裏去,在圍桌的一圈人應聲投來的疑惑目光中,迅速將衣襟一攏,隨即將膝上的小豆丁扔去了身旁齊璟的膝上,沒好氣道:“蚊子叮的!”


  “那怎麽沒蚊子來叮商兒呀?”莫名被三叔扔到了三叔父懷裏的秦商一臉天真茫然。


  秦洵依舊沒好氣:“你肉多,蚊子無從下口,都來叮你三叔了。”


  秦淮將懷裏的秦申放去一旁的空凳讓他自己坐,慢悠悠添亂道:“不對啊,這都深秋了,哪來這麽厲害的蚊子能把你叮成這副模樣?”


  秦洵瞪了長兄一眼,掃了一圈孩子睜著大眼的好奇神色,胡扯道:“深秋蚊子就不能厲害了?江南那兒溫暖濕潤,都能養出冬蚊子來,指不定就是江南的冬蚊子飛了千萬裏來我們長安,就為了咬我這麽幾口。”


  小孩子們大多聽不出他胡扯,皆是受教模樣,倒是素來文靜寡語的秦緋瀾問了句:“那江南來的冬蚊子會來叮咬我們嗎?”


  “當然不會。”秦洵撐手托腮,餘光一睨齊璟,對著小堂妹笑眯眯胡說八道,“江南的冬蚊子不認得你們,自然不會來咬你們,這是從江南一路黏著我回來的冬蚊子,想咬我不知多少年了,隻認著我咬,我就勉為其難認栽了。”


  秦緋瀾端坐捧著茶盞,一雙含笑杏眼往他和齊璟之間來回一掃,輕輕“哦”了一聲。


  總覺得這小丫頭拖長的輕音有些意味不明,秦洵將胡亂一攏的衣襟再細細理好,心道怕是自己想多了,一個文文靜靜的黃毛丫頭能知道什麽。


  莫名被戲稱作“冬蚊子”的齊璟俯下頭望了望懷裏的始作俑者,半晌也忍不住在小秦商包子一樣的小臉上捏了個指印。


  小孩子們耐不住性子,沒過一會兒就出屋四散玩鬧去了,性子熱絡的秦綰虞和秦商還將新認識的秦申一道拉走,屋裏桌邊僅剩三個大人。


  秦洵拎了拎桌上茶壺,估摸著壺中茶水已所剩無幾,這才想起家中分給自己的那個笨手笨腳的貼身婢女,問了句:“我們小桂花人呢?”


  秦淮顯然對他這個昵稱有些鄙夷,還是回了話:“難為你還記著人家,跑宮裏自顧自快活,留那丫頭一個人在將府,主子不在,大丫頭們借話說她閑,成天把她使喚來使喚去。”


  “誰使喚我的丫頭?”


  秦淮下巴點點屋外的秦商:“照顧那小崽子的,叫葵香那個。”


  秦洵撥了撥額發,心下冷哼。


  倒不是他小家子氣跟婢女計較,而是在長安這些世家大族裏,侍婢隨從們都分著主子在人前的顏麵,給他們麵子,就是敬其主麵子,對他們不屑,就是給其主難堪。話說得直白卻難聽些,也就是所謂的“打狗也要看主人”。


  秦洵作為這個“主子”,自然也就不會親自下場去找婢女的麻煩。


  “改日敲打穀氏幾句。”他道,“這次就讓木樨跟我進宮去吧。”


  秦淮道:“過陣子吧,前幾日她夜裏掃庭著了寒,還在養病。”


  秦淮沒怎麽管木樨的事,秦洵並不奇怪,一來這陣子科舉殿試之事,就足夠讓秦淮這新官上任的禮部尚書忙得焦頭爛額,哪還有工夫多管家裏小婢女之間的欺侮行徑。二來兩方婢女一是秦洵的人,一是穀夫人的人,兄弟感情再好也輪不著秦淮越俎代庖出言表示不滿。


  近日殿試一事的確任務重,齊璟與秦淮此刻午後無事,就此事談論一二,茶壺是徹底倒空了,他二人正說事,秦洵想著不方便喚家仆進來添茶,便起身將托盤一抄,打算親自動手去添一壺熱茶回來。


  行至門邊,他瞧見庭院中被自己弟妹小侄拉著玩鬧的秦申,想著齊璟告訴他秦淮領其私兵一事,忽然回頭問:“齊璟,你師承何人?”


  “早些年廣陵先生,近些年燕少傅。”齊璟答得中規中矩。


  秦洵不滿地揚眉:“這些我知道。”他沒打算明知故問,既然問出了口,自然是想問他原來不知道的。


  齊璟的武功造詣如何,秦洵自是沒領教過,但他也猜得著,定非宮中教習貴族子弟武藝的先生統一指導出的水準,定是有別的師承。


  齊璟正色答他:“論起來,我是當喚合一道長一聲師兄的。”


  秦洵頷首意為了解,步子一抬往門外去了。


  屋內的齊璟正待與秦淮繼續說事,忽被秦淮做了個暫止的手勢。


  齊璟:“?”


  秦淮:“且慢,你先說清楚,要是一說完正事你再跟我秀,那我現在立馬走,免談。”


  “……”齊璟失笑,“不會,隻說正事,我保證。”


  秦淮簡直是被這兩人秀怕了。


  秦洵還好對付,他直白,總是熱情地懟到長兄臉上:“我跟你說,我跟齊璟特別好!”


  秦淮起先還會“嗯嗯嗯是是是知道了”敷衍他,後來連敷衍也懶得敷衍,隻聽他一開口“我跟你說”,就要很幹脆地回他:“你別說,我不聽。”


  齊璟就讓人防不勝防了,他與秦淮商談朝事的時候多些,一說朝事都會總結諸如“近日手裏壓了不少事,你我都要多耗心神”這樣的話,說得秦淮總是下意識跟著他嚴肅起來。


  誰料他會間歇性話鋒一轉,來一句:“看來陪阿洵的工夫要少了,他一定很不開心,事後如何哄他才好呢?”


  秦淮:“……”滾滾滾!


  這回事先得了齊璟保證,秦淮放下心與他說談,便說到廣陵先生來信一事。


  昨日回宮後,齊璟將信件拆了和秦洵一同閱過,信的內容不過寥寥幾句:“門下一生,才盈性異,慎。”


  看似內容明確,卻又頗有些語焉不詳。


  秦淮一手拿著齊璟遞來的那封來信,另一手輕輕彈了信紙,懶洋洋道:“我倒是沒在廣陵先生門下聽學過,與他不甚相熟,懶得猜他心思,你一個經他教導多年的學生,還是直接與我說說他什麽意思吧。”


  齊璟轉轉手中的茶杯:“字跡非仿,且合一道長親送,廣陵先生親筆無疑。意思自然是表麵意思,大致是說廣陵學館一位學生才華出眾然品行不端,若是他能高中入朝,叫我們謹慎相待。既是送信來我手上提醒,想來那位學生已在廣陵科舉中榜,眼下隨各位中了州榜的舉子一道入京來赴殿試了。”


  秦淮將信紙遞還給他,笑道:“才盈性異,不過一句‘性異’,怎就品行不端了,你可是誇大?”


  “非也。”齊璟將師長信件仔細折疊收好,“你也說我受廣陵先生教導多年,不說十成十,至少我對先生的脾性有七八成了解,你可還記得當初廣陵先生予阿洵的二字評語?”


  “哪能不記得,那時候出自廣陵先生之口的三個二字評語,長安城咀嚼了多久的日子,誰都留有印象,一個你‘靈修’,一個微之‘合殊’,還有個楚長琴‘含章’。”


  “正是‘合殊’,當日先生說阿洵天性聰慧,卻是好壞二分,各占五成,褒貶皆有,中肯之言。而在批評之意中,先生措辭僅僅為‘僻’。此番說道這位廣陵舉子,為‘異’字,據我對先生的了解,他性子溫良和善,評人說不出穢語,想來廣陵舉子品性有劣,然先生不好意思背後說道人,便取用‘異’字了。”


  秦淮似是覺得有意思,倒也了然他未盡之言:“照你這麽說我也算明白了,這麽一個有才無德的學生,廣陵先生一方麵覺得不能因偏見埋沒了學生才華,故而不阻攔他赴考,任其一路中榜往長安來,甚至都沒攛掇你給他穿小鞋,隻說了個‘慎’;另一方麵卻是又擔心他當真高中後,缺德性子為禍朝堂和百姓,才斟酌詞句提醒你,讓你早做準備。”


  秦淮掠了眼齊璟手裏已經重新收整好的信封:“而且這不明說他姓甚名誰,想來也是給他留麵子,待他現出麵目,你我才能將他與信中所指之人對得上號,倘若他在長安殿試中不及旁人,未能高中,收拾包裹返鄉,倒也不會暴露他,這事就悄無聲息隱去了,是吧?師生一場,仁至義盡了。老好人啊,難怪當初在長安受那麽些鼠輩欺侮,奚廣陵要臉,那些狗東西可不要臉。”


  “不過我不打算自行揣測。”齊璟笑道。


  “怎麽,是想托我發揮我的聰明才智,替你找出信中所指之人?”


  所謂殿試,便是殿前由皇帝親試,然皇帝日理萬機,並沒有工夫將國境內各州中榜入京的上百舉子一一試過,因而各州舉子入京後還需得經三回考核篩選,最終文武皆餘十人,再由皇帝殿前親試。


  故能入殿試者,定然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勝者,且因殿試是放到九五之尊眼皮子底下由其親試,誰也沒那熊心豹子膽,敢犯徇私舞弊賣官鬻爵之事,入殿試者的出眾才華,一般來說也都是真才實學了。


  學館教習、科舉考試及祭祀事務歸轄於禮部,這陣子對於各州舉子的考核篩選之事自然是忙壞了秦淮這新任禮部尚書,三五天不著家也是常有的事,今日是得了信齊璟帶著秦洵回上將軍府“歸寧”,齊璟前一晚又給他飛鴿道明秦申之事,秦淮這才暫放事務回家來吃了頓午飯,也就忙裏偷閑打算在家中休息一下午。


  既然是掌科舉之事的禮部尚書,秦淮從上百舉子中調取符合信中條件的廣陵舉子資料是易如反掌,隻是廣陵這般上州之地,入京的舉子不止一人,名額放寬為州內前三甲,不過能鎖定在三人範圍內,想確定其人也要簡便不少。


  “非也。”應話的是秦洵,他托著新添熱茶的茶盤踏進門來,往桌上一放順手就替他二人各添滿了茶,“你都夠忙了,哪能還給你添亂呢,這不是現成的送信人能問嗎?我就不信合一道長能不知道廣陵先生說的人是誰。”


  齊璟笑著接話:“拜托子長的事,不過是待確定其人後,望子長多加注意。”


  秦淮樂得享受這個素來大爺似的三弟給自己添茶倒水,輕啜一口熱茶又道:“你們先生不想讓這門下學生過早暴露人前,你們何必這樣不聽話呢?”


  齊璟飲著茶笑而不語。


  秦淮輕嗤,瞟了眼秦洵:“我知道,歸城還是會聽師言的,隻是他聽師言不敵他慣著你,是吧?”


  想也知道,齊璟即便心中不讚同放任個已知隱患在京,但先生奚廣陵如此交代,他也定是會尊師意願、予其薄麵的,不安分的隻會是自己這不省心的弟弟了。


  秦淮這麽一思忖,便摩挲著下巴,想想弟弟再想想自己,心想自己家孩子的天性難不成都是欺師滅祖嗎?

  “我想用這個人。”秦洵坐下,點了點已被收整好放在桌上的信封,“能讓廣陵先生專門為之寫信提醒我們,不談品性,這人才能定然不俗。況且先生又沒說不讓用,隻說個‘慎’罷了。我們用人吧,君子小人皆有可用之處,若為君子,與其交心,誠懇相待,若為小人,那就用利益捆綁好了,有來有往一切好說,誰也不欠誰。”


  “若此人不肯為你所用呢?”


  秦洵一攤手:“那就讓他回廣陵,反正品行不端,在朝也是附膻逐腥之流,叫他回家去,就當為民除害了。”


  秦淮嘲他:“說得冠冕堂皇,分明就是以公謀私,順者昌逆者亡的囂張勁,你這小子真是愈大愈長成壞胚子了。”他又道,“我醜話說在前頭,你哥我其實沒那麽大權力,三年一度的科舉殿試,朝中多方重視,連預先的三輪考核篩選都有尚書令曲靈均次次到場,況且本身就是在其位司其職,我任個禮部尚書,還是想盡量做清官的,別指望我會為你開後門動私權。”


  “不必大哥多做什麽,待我從合一道長那問了姓名來,你閑了就多瞄兩眼此人舉止,給我說道說道便罷,當然了,若是從合一道長那問不出什麽來,就得再勞煩大哥先替我將此人身份查明了。至於如何籠絡麾下,一切我自己看著行事,姑且打算先禮後兵。”秦洵說起正經事來,倒也有幾分正經樣子。


  屋外小孩子嬉鬧聲讓屋裏的秦洵也待不住,沒坐一會兒他便出門揪著他們一同嬉鬧,屋裏又剩秦淮與齊璟二人。


  秦淮望著一群矮個小孩子間突兀的頎長少年身影,輕飄飄道了句:“你不管管他?”


  一杯茶喝到見底,齊璟習慣性單手轉轉茶杯,雲淡風輕:“這種事不必將他管得太緊。”


  “嬌慣也該有個限度。”秦淮話是這麽說,平淡語氣裏倒也不含責怪之意。


  齊璟輕笑:“我有分寸。”


  似是覺得對待秦淮這樣回話過於冷淡,他便補充道:“阿洵如今有自己的想法,行事也有自己的分寸,其實不必我們替他操心太過,至於籠絡幕僚之行,即便無此番舉子之事,我在此位,做不得聖人,從前與往後類此之事不可避免,這回他想去做,便隨他高興。”


  沉默半晌,他又輕聲道:“很多時候,旁人可以訓斥阿洵輕狂放肆、性邪行劣,唯我不可以,因為他所行之事,十之八九都是為我,而我,就也當做那個萬事理諒他的人。當然,他偶爾也會稚嫩意氣,不過我在他身邊,若見他一時不察有行差踏錯之勢,我也是會及時將他拉回來的,你不必擔心。”


  “叫秦申的那個孩子呢?不是我說,你們今日直接把他帶回家來,殺了家裏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還是有些輕率了,你們今日到底是意在把這孩子帶來將府,還是……”秦淮撓了兩下自己臉頰,“還是就專門為著送那一堆螃蟹過來?”


  齊璟笑起來:“大半是‘歸寧’之意吧,成婚多日,陪阿洵回一趟家來才合乎禮度。”


  秦淮被他這半開玩笑的說法逗笑了:“你們也真是……真不知當說你們沉穩還是幼稚。”


  轉夠了茶杯,齊璟自己提過茶壺添茶,又給秦淮半滿的杯中添上:“秦申那孩子,他不錯,底子上等,隻年紀尚幼,阿洵看重他主要在於那孩子足夠忠心,我同樣。悉心安排反倒容易招人眼,不若隨意些。”他注視著杯口嫋嫋騰起的清霧,“良弓少有,得之為幸,當令其得見天日才好。”


  閑談不過又一炷香的工夫,便有家仆來報,朝中事務有急,尚書令曲靈均差人來請秦尚書速去議事,秦淮應了聲知曉將家仆打發離去,散漫地伸了伸懶腰,抱怨了句“想偷個懶都不成”,便起身整理了穿戴儀容踏出門去。


  “可有人要我從集市買點零嘴吃食帶回來?”他提高聲音問庭院裏瘋鬧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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