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曼的周邦彥
※妙曼的周邦彥
北宋宣和三年(1121)在南京的一所道觀——鴻慶宮裏傳出噩耗:該宮提舉 、前徽猷閣待製提舉大晟府 的周邦彥病故了。
這位北宋末期最傑出的詞人、文人詞的集大成者、著名的宮廷音樂家,經曆了神宗、哲宗、徽宗三朝,以他優雅的、妙曼的、傷感的作品風靡了詞壇,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之後,終於在66歲這一年,停止了他的歌唱。
也許,他死得正是時候。因為這一年,腐朽不堪的北宋王朝正被方臘等人領導的農民起義,弄得焦頭爛額,隻是用了極殘暴的手段,才把起義農民鎮壓了下去。可是,這個腐朽的政權卻無法抵禦北方金人的進攻。六年之後,汴京陷落,徽、欽二帝被擄北去,北宋王朝就宣告覆亡了。周邦彥先此而逝,使他得以免於經曆這慘痛的一幕。
也許,他死得太早了一點。因為國破家亡的深痛巨創,會強有力地影響他的創作,使他從偎紅倚翠的殘夢中驚醒過來,唱出更多一些時代之音、家國之慟。如果我們看到像宋徽宗趙佶那樣一個荒淫腐敗的皇帝,在亡國被俘之後,也寫出了《燕山亭》《眼兒媚》 一類的哀歌,那麽,對於周邦彥作出這樣推測,也就不是沒有理由的了。然而,過早的逝世,使他未能用這一方麵的主題來充實、開拓他的創作領域。就他所應該取得的成就而言,這不能不是一種遺憾。
然而,不管怎樣,作為一個詞人,周邦彥無疑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據陳鬱《藏一話腴》記載:“美成自號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妓女,皆知美成詞為可愛。”
樓鑰《清真先生文集序》載:“清真樂府播傳,風流自命,顧曲名堂,不能自已。”
張端義《貴耳集》:“美成以詞行,當時皆稱之。不知美成文章大有可觀,惜以詞掩其它文也。”
沈雄《古今詞話》:“徽廟時,邦彥提舉大晟樂府,每製一詞,名流輒為賡和。東楚方千裏、樂安楊澤民全和之,合為《三英集》行世。”
僅從上述點滴記載中,我們也可以知道,當時無論是在官場上,還是在市井民間,周邦彥的名聲都已經很響亮了。
就是皇帝,對他的才能也十分賞識。讓他提舉(掌管)大晟府(全國的音樂總署)便是一個證明。據《曆代詩餘》引用《古今詞話》的一條材料說:“王都尉有《憶故人》詞雲:‘燭影搖紅向夜闌,乍酒醒,心情懶。尊前誰為唱陽關?離恨天涯遠。無奈雲沉雨散,憑欄幹,東風淚眼。海棠開後,燕子來時,黃昏庭院。’徽宗喜其詞,猶以為不盡宛轉,遂令大晟樂府別撰腔。周美成增損其詞,而以首句為名,謂之《燭影搖紅》雲。”這個王都尉,就是王詵。他是宋英宗的女兒魏國大長公主的丈夫,官為駙馬都尉,詩、書、畫都很有名。連他的詞都讓周邦彥修改,足見周邦彥在當時詞壇上的權威地位。
至於後人對他的推崇,就更是不勝枚舉了。
例如劉肅說:“周美成以旁搜遠紹之才,寄情長短句,縝密典麗,風流可仰;其征辭引類,推古誇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來曆,真足冠冕詞林。”(《片玉集》注)
沈義父說:“作詞當以清真為主,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詞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麵,此所以為冠絕也。”(《樂府指迷》)
《四庫全書提要》說:“邦彥妙解聲律,為詞家之冠,所製諸調,非獨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所謂分刊節度,深契微芒。故千裏和詞,字字奉為標準。”(《片玉詞提要》)
周濟說:“美成思力,獨絕千古,如顏平原書,雖未臻兩晉,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備,後有作者,莫能出其範圍矣。”(《介存齋論詞雜著》)
陳廷焯說:“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後開薑、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後之為詞者,亦難出其範圍。”(《白雨齋詞話》)
今天的讀者盡可以不讚同這些評價。但是,這至少可以說明,周邦彥在曆史上曾經有過的地位。
那麽,周邦彥究竟是個什麽樣的詞人?他的作品有些什麽特點?他為什麽會在詞壇上取得如此崇高的地位呢?現在,讓我們從他的生平說起。
周邦彥,字美成,別號清真居士。仁宗嘉祐二年(1057)丁酉出生於錢塘,也就是後來南宋的京城臨安,即今天的浙江省杭州市。早在北宋以前,那就是一個繁華美麗的城市。詞人柳永曾經在《望海潮》詞裏描述: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獻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不難想象,這樣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這樣一個紙醉金迷的都市,對於少年詞人的思想和氣質的形成,會產生多麽深遠的影響。日後在他的詞中所表現出來的富豔精工、珠鮮玉豔、淡遠清妍一類特色,都有著這個江南都會的鮮明印記。可是在當時,詞人卻因為他那多情的性格、豔發的才華和浪漫的行為受到家人和親族責備,把他看成是一個沒有出息的敗家子。
不過,他的遊蕩是有限度的。在這個時期內,他實際上還在努力攻讀“博涉百家之書”。 他於24歲這一年,離開錢塘家鄉,到汴京進入太學讀書。元豐六年(1083),他28歲,呈獻《汴都賦》一篇,長達萬餘言(一說七千言)。據說,其中“多古文奇字”。宋神宗命左丞李清臣朗讀,因不能盡識其字,有許多隻能按偏旁來讀。神宗因此大為驚異,把周邦彥召到政事堂去,提拔為太學正。 周邦彥一鳴驚人,他的得意心情是不難想見的。可是,三年之後,神宗死了,哲宗登位。又過了一年,剛好廬州(今安徽省合肥市)需要教授(掌管學校課試等事)一名,周邦彥就被派去充任。後來,又轉到了荊州。一直住到哲宗元祐七年(1092)。
周邦彥在東京(汴京)的幾年,政治上雖然沒有得到更大的進展,但是京城的生活卻進一步打開了他的眼界。東京作為當時全國最大的城市、政治和經濟的中心,它那種格局和氣派又是錢塘所不能比擬的。請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序》中的一段記載:
仆從先人宦遊南北,崇寧癸未到京師。……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幹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遊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日,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逼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
這雖是寫徽宗年間的景象,但與神宗年間也相去無幾。周邦彥在那幾年閑著無事。他又是一個愛玩愛樂的青年,自然是盡情地遊蕩著、感受著、吸取著,把京城生活的那種典麗深密、渾厚和雅的氣息糅進了他的創作中。在京城,他還結識了一大群歌兒舞女,並且和其中的幾位建立了較深的情誼。此後,他便常常地思念著她們。直到後來重回京城,他還去尋訪她們。
應當說明,當時,東京城內還居住著大量貧苦的人民,而在朝廷裏,圍繞著堅持變法還是廢止變法的問題,以王安石為首的一派官僚,與以司馬光為首的一派官僚也正在展開劇烈的鬥爭。但是這些,年輕的詞人卻沒有看到,或者看到了,卻采取了回避的態度。的確,他的心靈太脆弱,容量也太有限,它裝不下那些粗硬的、尖利的、爆炸力太強的東西。
在廬州和荊州7年,再加上到江蘇擔任溧水縣令的4年,周邦彥在外整整漂泊了11年,期間還可能到陝西長安遊曆了一次。在這11年中,他過得似乎並不愉快。他常常懷念著東京,懷念著故鄉錢塘,還懷念著他那些相好的歌女們。
在荊州的元宵節,他厭倦地唱道: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隻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解語花》)
當他在漢水之濱,與一位女郎分手之後,他的心情變得那樣孤寂、淒涼:
……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浪淘沙》)
在江蘇溧水縣,他的鄉思越來越強烈了:
……綸巾羽扇,困臥北窗清曉。屏裏吳山夢自到。驚覺。依然身在江表。(《隔浦蓮》)
終於,他發出了深沉的怨歎: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滿庭芳》)
這結末幾句,梁啟超曾評論說:“最頹唐語,卻最含蓄。” 事實上,在這十年內,周邦彥身上那種傷感、頹唐的氣質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並且在他的詞中處處表現出來,成為貫穿他整個創作的一種特質。從大處觀之,這又是同當時繁華已極,而又腐朽已極的社會相一致的。或者可以說,正是北宋社會行將凋謝衰亡的信息,在詞人敏感的心靈中所造成的感應。是的,周邦彥不是敢於與潮流抗爭的健兒,也不是遺世獨立的高士。他隻是一個與世沉浮的俗人,芸芸眾生中的一名歌者。他擺脫不了周遭社會風氣的包圍;或者,根本沒有想過要擺脫它。
大約在哲宗紹聖四年(1097),周邦彥被召回汴京任國子監主簿。次年六月,哲宗在崇政殿召見他,命他重進《汴都賦》,改任秘書省正字。三年後,徽宗繼位,改授校書郎。以後,他的宦途似乎順利起來,升任為考功員外郎不久,又當上了衛尉宗正少卿兼議禮局檢討;幾年後,再升為衛尉卿;又以直龍圖閣知河中府。後來河中府去不成,次年改知隆德府,徒明州府。政和六年(1116)他再度被召回汴京,入秘書監,進徽猷閣待製提舉大晟府。這一年,他已經61歲了。兩年後,出知順昌府;宣和二年(1120)徒知處州,同年罷官,提舉南京鴻慶宮。因值方臘起義,逃難至杭州,又到揚州。宣和三年(1121)返回南京,同年病故。
周邦彥這後半生的經曆,比較平穩。他沒有卷入當時激烈的黨爭,也沒有受到大的挫折,他憑借資曆一步步地晉升到列卿的地位,詞名也一天比一天大了。這時,北宋的詞壇,在一百多年當中,已經曆了幾番演變。仁宗年間,以晏殊、歐陽修為領袖,基本上承襲著晚唐、五代的風範,而主要師法馮延巳的雍容典雅的路子,雖不乏膾炙人口的佳作,到底個性未顯,而且隻有小令。柳永繼起,因仕途失意,流連坊曲,應樂工和歌妓們之請,傾力作詞。他精通音律,擅長鋪敘,於是吸取民間音樂的發展成果,變舊聲為新聲,變短調為長調,使詞的整個格局為之一新。柳詞亦因此普遍風行。但也存在不夠成熟的種種弱點,如空疏、直露、浮淺、俚俗等,真正完美成熟之作還不多。到了神宗朝,蘇軾很不滿意柳詞,打算用極端的辦法加以改革。他寫詞,立旨力求雅正高潔,用筆標榜清剛雄健。結果,詞的境界擴大了,為南宋豪放派詞的出現做了先導。可是終北宋之世,響應他的卻少而又少;相反,以矯枉過正,不合音律來攻訐他的,卻大有人在。這說明,就詞在北宋這個發展階段而言,蘇軾隻能是一個開風氣的人物,而不是集大成者。這個集大成的任務,是由周邦彥完成的。
現在,我們就來談談,作為北宋文人詞的集大成者,周邦彥作品的一些特點。
我們知道,文人寫詞的風氣,早在唐代中期就逐漸出現。晚唐、五代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其中西蜀和南唐,詞風尤盛。入宋以後,結束了安史之亂以來兩百年變亂相尋的局麵,社會出現了較長的相對穩定時期。隨著經濟的發展,城市的繁榮,詞壇也出現了空前鼎盛的局麵。縱觀從晚唐到北宋末年這兩百多年間的創作情況,除了蘇軾等個別作者外,詞的內容幾乎全部都集中為兩個方麵——風月相思和羈旅行役。其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自然同無論是晚唐五代,還是北宋時期,文人詞都是作為歌筵舞榭上娛樂消閑的工具這一點,有著極大的關係。周邦彥作為一個集大成者,他的創作也同樣表現出這種鮮明的特點。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中曾經談到這一點。他說:“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惟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故讀其詩者亦高舉遠慕,有遺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亦各有深淺焉。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入於人者至深而行於世也尤廣。先生之詞屬於第二種為多。故宋時別本之多,他無與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家。自士大夫以至婦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種種無稽之言,亦由此而起。然非入人之深,烏能如是耶?”事實正是這樣,在周邦彥現存的近兩百首詞中,除了個別的篇章(如《西河·金陵懷古》)外,幾乎全部都是抒發“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的作品。他的集大成,從題材來說,就是集這一方麵的大成。而這,又是為詞的發展的一定曆史階段所規定了的。我們今天固然可以對周邦彥詞的題材狹窄,內容貧弱提出批評,但是,如果我們聯係整個詞壇發展的曆史,以及當時的社會狀況來看問題,這一點也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周邦彥的詞從題材來說,基本上沒有超出晚唐、五代以來的老範圍。但是,這並不是說,在思想內容方麵就沒有任何有個性的東西。相反,周邦彥的詞是有著鮮明個性的。這種個性並不僅是表現在個別的一首詞或一個句子中,而是在他的整個創作中。這種個性就是前文提到的那種傷感和頹唐的氣質。《皺水軒詞筌》的作者賀裳把它比喻為“柳欹花嚲”,可以說是頓為貼切。周邦彥的詞給人的印象,確實像一束開到了盡頭的鮮花,一樹倦於飄拂的垂柳。它們的美,是一種頹廢的美。在其中,固然沒有憤怒,沒有呐喊,沒有慷慨高歌,甚至也沒有希望和恐懼。有的隻是迷惘的微笑,沉沉的鼻鼾和懷舊的傷感。他絮絮叨叨地告訴你,他如何受到命運的播弄,目的僅僅在於得到你的一聲同情的歎息,而絕不會再多:
對宿煙收,春禽靜,飛雨時鳴高屋。牆頭青玉旆,洗鉛霜都盡,嫩梢相觸。潤逼琴絲,寒侵枕障,蟲網吹黏簾竹。郵亭無人處,聽簷聲不斷,困眠初熟。奈愁極頓驚,夢輕難記,白憐幽獨。行人歸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車轂。怎奈向、蘭成憔悴,衛玠清贏,等閑時、易傷心目。未怪平陽客,雙淚落,笛中哀曲。況蕭索、青蕪國,紅糝鋪地,門外荊桃如菽。夜遊共誰秉燭?(《大酺·春雨》)
他還一再向你談起他的種種豔遇,但並不是想誇耀。隻是為了告訴你:後來他怎樣失去了她,落得苦惱不堪,而又無可奈何……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檻燈窗,識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暖日明霞光爛。水眄蘭情,總平生稀見。畫圖中,舊識春風麵。誰知道、自到瑤台畔。眷戀雨潤雲溫,苦驚風吹散。念荒寒、寄宿無人館。重門閉、敗壁秋蟲歎。怎奈向、一縷相思,隔溪山不斷。(《拜星月·秋思》)
像這一類情調的作品,在《片工詞》中絕不是個別的,偶然出現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這樣一種情調。如果說,晚唐以來把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作為題材的文人詞,大都帶有傷感、頹廢傾向的話,那麽這種傾向在《片玉詞》中就表現得尤其集中而突出。這個方麵,周邦彥也可以稱為集大成者。周邦彥的真正成就和貢獻,今天看來,主要還是在藝術技巧和形式格律方麵。關於這方麵,前人有不少評語。除了前文已錄引過,這裏不再重複的之外,較重要的還有如強煥說:“美鹹撫寫物態,曲盡其妙。”(《題周美成詞》)陳振孫說:“美鹹詞多用唐人詩櫽栝入律,渾然天成。長調尤善鋪敘,富豔精工,詞人之甲乙也。”(《直齋書錄解題》)張炎說:“美成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詞源》)先著說:“美成詞乍近之,覺疎樸苦澀,不甚悅口,含咀久之,則舌本生津。”(《詞潔》)戈載說:“清真之詞,其意淡遠,其氣渾厚,其音節又複清妍和雅,最為詞家之正宗。”(《七家詞選》)王國維說:“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人間詞話》)陳洵說:“清真格調天成,離合順逆,自然中度。”(《海綃說詞》)朱祖謀說:“兩宋詞人,約可分為疏、密兩派。清真介在疏、密之間,與東坡、夢窗分鼎三足。”(朱評《清真詞》)以上這些評語,分別指出了《片玉詞》各個方麵的特點。如果把這些特點綜合起來,並把它放到宋詞的發展曆史當中來看,那麽周邦彥所做的工作,就是最終完成了文人詞的格律化,在詞的藝術形式方麵,起到了繼往開來的作用。這是《片玉詞》最主要的成就,也是周邦彥被認為是集大成者的最重要原因。
我們試看《蘭陵王》柳: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這首詞寫的是詞人作客汴京期間,一次送別友人的情景。作者通過精美錘煉的語言,抑揚往複的音節,考究嚴謹的結構把寫景、敘事、抒情三者有機地結合起來,使之成為一個法度井然,渾然無間的整體。全詞顯出一種典雅,含蓄、豐容的氣派。
又如《瑞龍吟》: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佇,因念個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裏,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還有《六醜·薔薇謝後作》:
正單衣試酒,恨客裏、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歎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幀。終不似一朵,釵頭顫嫋,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這些詞都是用一筆一筆的勾勒,一字一字的刻畫,一句一句的鍛煉,一層一層的渲染寫成的。它們與那種隻注重意象的寫法不同,與以白描見長的寫法也不同。把這些作品同過去詞人同類題材的作品相比較,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一種由疏宕變繁密,由直露變深曲,由真率自然,變得矜持文飾的趨向。這種以工巧精麗為特色的典雅作風,正是好些藝術形式發展到一定階段都必然會出現的現象。而周邦彥的作品就是這一階段的代表。
周邦彥還有一些為人傳誦的小令,也同樣表現出這種典雅工麗的特點: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蘇幕遮》)
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轆牽金並。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棉冷。執手霜風吹鬢影。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樓上闌幹橫柄,露寒人遠雞相應。(《蝶戀花·秋思》)
周邦彥不但在語言技巧方麵有著高深的修養和造詣,而且精通音律,有著出色的音樂才能。《宋史》稱他:“好音樂,能自度曲。”《鹹淳臨安誌》說:“邦彥能文章,名其堂曰‘顧曲’。”此外,據周密《浩然齋雅談》載:“宣和中,朝廷賜酺,(李)師師因歌《大酺》《六醜》二解。上顧教坊使袁絢問。絢曰:‘此起居舍人周邦彥作也。’問‘六醜’之義,皆莫能對。召邦彥問之,對曰:‘此犯六調,皆聲之美者,然絕難歌。”他以這種才能,加上後來提舉大晟府的機會,在詞的音律審定方麵,做了許多重要的工作。北宋時期,慢詞到了柳永、蘇軾手裏,逐步盛行起來,但在音律字句方麵,尚未達到完整嚴格的階段。試觀《樂章集》,同一調的詞,字句長短不一的情形很不少。這種情形,到了秦觀、賀鑄,漸趨謹嚴。但最後完成這件工作,卻是周邦彥的貢獻。張炎在《詞源》裏說:“自隋、唐以來,聲詩間為長短句,至唐人則有《尊前》《花間》集。迄於崇寧,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諸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淪落之後,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調之聲稍傳。而美成諸人又複增慢曲、引、近,或移宮換羽,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為之,其曲甚繁。”經過這一番審訂、製作、定型、推廣的工作,宋詞在字句音律方麵的嚴整化與統一化基本完成了。這是文人詞格律化的又一重要方麵,也是作為集大成者的周邦彥的重要貢獻。從此,詞壇上一個新的詞派——格律詞派出現了。南宋的薑夔、史達祖、吳文英、王沂孫、張炎、周密諸人,都繼承著周邦彥的道路,竭盡雕琢刻畫的能事,注重形式的風氣因而大盛。內容的生動活躍因素,也越來越少了。此中的幸與不幸,又都是與周邦彥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不過,這已經是後話了。
197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