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無礙 揮霍餘生
訪談
※去留無礙 揮霍餘生
——答《羊城晚報》記者問
當年,曆盡十六載勞作終至完成長篇巨著《白門柳》後,劉斯奮籲出一口長氣,立馬去刻了一方印章:揮霍餘生。那年他才53歲,便將往後歲月視為可供揮霍的“餘生”,這是一種何等的蕭疏閑淡,閑淡中有一份傲然。劉斯奮說:“人生最難得的是可進可退,無礙於心。”放逸瀟灑,去留無礙,這也許正是他能在不同領域不同場合進退自如的原因。穿過周末的陽光,我們坐在了劉斯奮古色古香的畫室裏,對著這位剛從領導崗位上調任廣東畫院的院長,笑語聲聲中,感覺他更像一個從他的文人畫中走出來的傳統文人,可以領略到他“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本色。
一、畫院改革:影響社會風氣
記者:請談談廣東畫院的改革?
劉斯奮:五月我被任命為畫院院長,6月20日才到任。這項改革絕不是個人意誌,完全是按照民主程序去做的,開座談會,征求各方麵意見,包括創作人員、行政人員、院外人員、離退休的老畫家,研究形成思路,又拿回去給他們討論,大家認可了,才推出來。
記者:您的改革措施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項就是要求每個畫家學習一門基礎知識。您真的認為這能夠提升他們的智慧嗎?會不會又是流於形式?
劉斯奮:你問得尖銳了一點。這個事情應該是這樣看,畫家能不能成為大家、大師,因素是很多方麵的,首先是天賦,沒有畫畫才能,再學習技術、文化,也成不了大師;有深厚學養的,也不一定能畫畫,但沒有深厚的學養絕對成不了大師。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麽當代產生不出大師來?近百年來,也產生了一些影響比較大的畫家,齊白石、徐悲鴻、潘天壽,改革開放20多年來是太平盛世,反而冒不出這樣的人來。這值得我們思考。
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濟對畫家形成了壓力、誘惑、幹擾,沒有了政治壓力,卻有經濟壓力。在這種狀況下,美術界(其實也包括其他藝術門類)都相當浮躁,許多人隻關注短期行為,著眼於製造轟動效應,出點名,賣點錢。各種評獎越搞越多,自封的“大師”滿天飛。這種狀況的存在,也許是市場經濟發展的一個階段裏不可避免的,但對於有才華、有理想、有追求的藝術家來說,總是希望在藝術方麵能夠上台階,攀上藝術的製高點。
畫畫畫到一定時候就是畫素養了。一些畫家到了五六十歲就走下坡路,這說明他的文化底蘊不夠。這道理大家都明白,都這樣說,但一直停留在口頭,並沒有切實去加強。所以,我們下決心通過這個平台,采取一定的措施,在畫院內部提倡,形成製度,同時也希望通過這個去影響社會風氣。
記者:也就是說,這隻是您的一種提倡,至於是否真能產生大師,卻是未知之數?
劉斯奮:藝術不同於生產一個杯子、一個電視機,把原理搞清楚了,你想生產就能生產出來。我們通過畫院實行這樣一種做法,推動大家各自修行。從而形成一種風氣,構築一定基礎,造就較深厚的文化土壤。雖然能否產生大師誰也說不準,但沒有這種風氣和土壤,“呼喚大師”肯定是一句空話。其實,風氣的提倡很重要,不僅直接影響畫家,而且還直接影響市場。在初級市場階段,畫家跟著市場走,市場又跟著那些買得起畫的人走,但他們對畫的理解不深,他們隻是想通過這個畫來保值什麽的,這個畫的好壞、文化含量高低,他們一概不清楚,隻憑自己的愛好和畫家的名聲來買畫。這樣不利於市場的發育,也不利於真正有才華的畫家的成長。我們提倡文化最終要影響市場,通過一幫有水平有名氣有才華的畫家提倡這麽個東西後,就會回過頭來影響市場,這種情形曆史上屢見不鮮。例如,宋代以前一直是院體畫,宋以後一批有修養的文化人進入了畫壇,整個風氣就變成要強調文化了,書畫市場也跟著這個風氣轉。於是,回過頭來又影響著畫家的創作取向,最終推動整個中國繪畫水平的躍升。
記者:您到了畫院後,有沒有為自己確定一個創作方向?因為我覺得您的詩書畫文各個方麵的創作都是比較關注傳統、古代(尤其是清初明末)?
劉斯奮:我起初畫的是古代人物題材,後來轉為兼畫當代市井人物。用大寫意水墨的方法來畫當代人物,有造型的轉換和筆墨的轉換等一係列難題要解決,應該說這是富有挑戰性。但如果解決得好,對傳統文人畫來說,是一個有力的推進。我打算在這方麵作出努力。
記者:對於傳統中國畫來說,強調文化容易理解;但對於像“卡通一代”等一些當代畫作來說,文化也很重要嗎?
劉斯奮:文化的定義很廣,傳統文化隻是其中一部分。文化也是與時俱進的,它也隨著時代發展不斷產生新的增長點、新的樣式。中國繪畫不能故步自封,要善於廣泛吸取古今中外的一切文化營養來充實自身,變革自身。當然,側重點可以不同,但廣闊的視野和包容的胸懷是共同需要的。
記者:在您的畫院院長任內,有什麽樣的期許目標?
劉斯奮:廣東畫院應該成為廣東美術創作、研究的一個製高點。具體來說主要是兩個方麵,一個是硬件建設,一個是軟件建設。硬件建設就是搞一個新的廣東畫院院址,創作基地也在籌劃之中;軟件建設就是要出人才出作品,這就需要有明確的思路,現階段就是充實畫家的文化底蘊,要有一係列配套措施;還打算搞一個不入編製、不領工資的廣東青年畫院,加強對後續人才的聯係和培養。
二、回到民間的感覺:安身立命文化人
記者:您現在算得上是從官場回到了民間,感覺有什麽不同?有沒有失落?
劉斯奮:沒有失落,而是非常高興。早就想退了,早就想離開,因為我很明確我的安身立命的基點就是當文化人。從來沒有在仕途上有太多的想法、奢望。從年輕的時候起,對藝術創作算是有一點感覺,樂此不疲。鬼使神差,把我推到行政崗位上,命運這樣安排,我就盡力把它做好。但我從來不覺得這個職位多麽不得了。寫《白門柳》第二部的時候,曾有一個升遷的機會,我就沒有動心。在一個職位上幹久了,難免會有倦意。我幹了十年,自己覺得工作激情大不如從前,我們搞藝術的人做事情特別講究激情。既然如此,退出來換一種活法,對工作對自己都是一件好事。豈不聞“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嘛!
記者:您跟陶淵明不同,您是來去自如,陶淵明是沒辦法才歸隱園林。您給人的感覺是瀟灑。
劉斯奮:談不上瀟灑,其實我想做的事情很多,總感到忙不過來。不過我確實沒把名位很認真地當一回事。我覺得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可進可退。這樣子心態才比較鬆弛,不會無端緊張,同時還能保持自己的尊嚴。
記者:您剛才說“沒太當一回事”是指一種心態,而不是指做事。但現在這樣的人不太容易,有的人從某個位子上退下來後,他就沒事幹了。
劉斯奮:所以就要預先準備好將來可進可退,可上可下,不要老盯著一個目標不放。
記者:可這個需要天賦啊,我想畫畫,不行啊。
劉斯奮:人與人的情況當然不同,但都會有不同的長處和短處。一個人要弄清自己的長處和短處,揚長避短,按照你的擅長去努力,就有成功的希望。
記者:您在從政的時候,有沒有矛盾衝突的時候?
劉斯奮:做工作肯定有矛盾衝突,有時候意見不一樣。但我覺得我相對比較少,有一點衝突也是很快就消解了。因為與我直接共事的幾任上級領導,都是很能理解人和很有包容性的,特別對我。
記者:除了外在的矛盾,內心裏有沒有衝突?
劉斯奮:當然,本來是喜歡幹這個卻去幹那個,但幸虧我幹的還是文化這一塊,如果幹別的,可能內心衝突更大一點。文化這一塊我還有點興趣,還有點內行,還是能夠協調。但還是要花很多時間在裏麵,應酬,各種會議,這是肯定。但後來我找到一種平衡,因為幹任何東西,藝術也好,畫外功夫或者文外功夫實際上很重要,不是光關起門來整天搞技術就能解決。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三、《白門柳》:冥冥中有“才鬼”在支持
記者:算起來已有20多部小說榮獲茅盾文學獎,但感覺《白門柳》的後勁最足,如今已被改編成許多種文藝樣式,這與您分管文藝工作,所處位置有關係嗎?
劉斯奮:不知道有沒有關係。不過我可以給你舉個例子,“朝陽文化”這個理論,在國內引起較大關注。但由於文章是我寫的,我一直不敢去大力宣傳它,就是為了避嫌。如果換了是你寫的我的做法就會大不一樣。這篇文章連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我都沒有送,因為我負責該獎項的報送,我不送自己的東西。另外,如今電視劇、話劇、粵劇、漢劇,都在改編《白門柳》,除了漢劇之外,其他都沒有在省委宣傳部扶持的項目中立項。
記者:應該說,這種密集的關注是與小說本身強大的文化張力、深厚的文化內涵密切相關的。
劉斯奮:我隻能說,我自己感到比較欣慰的是,過了這麽些年,這個書還不過時,閱讀起來還有新鮮感。這有多方麵的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是思辨能力,也就是立意,曆史的考證、曆史的思考、曆史的結論,要具有一種永恒性。任何作品的價值都離不開思想層麵的永恒性,但不是那種拔得很高,很政治化的。舉例來說,為什麽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是文藝永恒的主題?因為隻要有人類存在,其與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的衝突、磨合、協調、歸宿,就會受到永遠的關注。立足於這點進行思考,至少取向就不會過時。《白門柳》立意於文化,文化的承傳、文化的守護、人類對民主理想的追求。
記者:我很佩服您在《白門柳》裏對明清社會細致入微的描摹,我覺得很恐……覺得不可想象。
劉斯奮:你是想說“很恐怖”?哈哈哈。這個東西呢,我想作家有兩種,一種是他非得經曆過他才能表現;也有一種是千麵人,也就是說他能夠通過想象來寫作。當然是在充分占有資料素材的基礎上,深入研究,去發揮想象。在進入這種狀態後,有時連自己都覺得很可怕,寫完後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麽能寫出來,覺得冥冥中有一批“才鬼”在支持你。
記者:再回頭看,《白門柳》有沒有讓您覺得遺憾的地方?
劉斯奮:如果說有遺憾的地方,就在錢柳情愛方麵,大概我原來更著重從社會學的角度去描寫他們,也就是說他們這種老夫少妻的結合功利性考慮比較多,當然這種結合不排除功利,但作為紅顏白發的戀情,恐怕還有人性的一麵,也不是那麽純粹功利的東西。特別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它就應該進入感情方麵,這方麵著墨比較少。
記者:《白門柳》前後寫了16年?
劉斯奮:實際上如果全力以赴去寫,也不用16年。第一、二部基本上每部都花了兩年半的時間,當然中間也要喘一口氣。第三部是到了宣傳部以後才寫的,實在太忙,隻能拖著。前麵那兩個兩年半是實實在在兩年半,根本沒有心思去交遊,沒有時間去跟人家來往,就是躲在家裏,非常珍惜時間,我什麽條件都不要。做專業藝術家既可以拿補貼又可以評職稱,我因為是業餘的,什麽都不敢要,隻要時間。晚上寫到四點鍾,睡覺,睡到中午,起來又寫,拚搏。寫完一部趕快去檢查身體。
四、人生感悟:我超額了
記者:能不能談談您現在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劉斯奮:在黨委部門各方麵要求比較嚴格,日常事務也比較多,經常準備聽候派遣。退下來了,相對來說自主權大一點了,自己管自己了,可能更符合我的性格吧。當然,應該說更忙了一點。因為一個是文聯,文聯通過這些年的工作,上路了;現在的精力主要放在畫院,頭三腳要踢得像樣點,我想把思路搞清楚,幾件大事都有眉目了,分工讓他們去做,我又超脫起來。從來我是放權,想瀟灑就放權,事必躬親就瀟灑不起來了。
我本來一輩子包括搞那本書的時候,都是非職業化狀態,混到最後,變成專業畫家。現在在本身的業務上也得加把勁努力一下。
記者:您現在創作上還有什麽計劃?
劉斯奮:創作上,很多人說你應該再寫小說。但是我想,人生不過就是幾十年,如果有機會還是分幾段來過,這段過過這種生活,那段過過那種生活,應該說這樣子更豐富一點嘛。過去寫小說,現在畫畫、寫字為主。
記者:您覺得比較理想的人生應該是怎樣的?您達到了嗎?
劉斯奮:我已經超額實現了人生目標,真的,超額了。
記者:看來您還是容易滿足的。
劉斯奮:你說還要怎麽樣呢?到這個歲數啊,我有一種感悟,一切都不是那麽重要了,像身後名啊,即使有,你也是看不到的。再一個,太多的錢可能對你們年輕人有用,我也用處不大。錢夠用就行了,隻有自己用的那一塊才是自己的。作為生命個體來說,自己感覺過得還稱心,對社會還能做出一點貢獻,這就應當很滿足了。
記者:您覺得自己有什麽弱點嗎?
劉斯奮:一個人啊,如果太全麵了,往往難有大作為。特別是搞藝術的,他肯定有一方麵是很強,有些方麵很弱,如果太平衡他未必適合搞藝術。我呢,有些東西是最笨的,學外語總是學不好,硬背的事我都不行。另外,對音樂也缺乏鑒賞能力。
五、對年輕人的忠告:守住一個目標
記者:現在的年輕人如果要做文化人,您有什麽忠告?
劉斯奮:我們那輩人20多年前,還處在一個社會不是那麽穩定的年代,各種各樣政治上的幹擾、衝擊,精神上壓力比較大,所以我們一般都比較循規蹈矩,不那麽張揚。現在的年輕人沒有這種壓力,思想比較解放,愛怎麽說怎麽說,愛怎麽寫怎麽寫。但現在這輩年輕人有另外一種壓力:經濟壓力和競爭壓力。但不管怎麽樣,人在社會上生存,總會有壓力,有壓力才迫使你去奮鬥。作為青年人,不管有什麽壓力、幹擾,都要守住自己,守住自己的目標。一方麵創造實現目標的條件、環境,一方麵要抵禦不利於目標實現的幹擾和誘惑,最後才能到達人生比較好的境地。同時,在人生精力最充沛、創造力最強、最成熟的時候,做成一件事。很多人就沒抓緊,一晃悠,就把機會和光陰晃過去了。我就是抓住三十來歲到五十多歲這一段。三十歲以前也成熟不了,三十五歲以後應該相對比較成熟了。人到了四五十歲的時候,心裏就會覺得很安心了。當我寫完那部小說之後,我就刻了一方印章:揮霍餘生。這個餘生可以用來揮霍了!
記者:沒有幾個人可以學您,很難學得來。
劉斯奮:千萬不要這樣想問題!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稟賦、不同的長處,你不要老看著別人的長處,你自己有自己的長處。年輕人特別要發現自己的長處,揚長避短地去做事情。我做人的一條根本原則就是揚長避短。
六、文化大省:建一個有“磁場效應”的平台
記者:您主管文聯、畫院,現在廣東提出要建設文化大省,對此有什麽考慮?
劉斯奮:建設文化大省的事現在主要是在省委和省政府這個層麵操作。因為牽涉到方方麵麵,範圍很廣。我們隻從一個角度參與。我覺得文化建設也和其他建設一樣,對形勢的準確估計很重要,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弄清現在廣東的文化發展到什麽階段?我們的文化市場發育到什麽階段?
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為我認為建設文化大省,關鍵是要大力發展文化產業。要使我們的文化具有強大的經濟活力,這樣才能持續發展,經久不衰,發揮巨大影響,反過來又促進其他產業的發展。文化傳統的底蘊固然是一個方麵,但是更重要的是,使之成為一種經濟實力。曆史地看,漢唐文化之所以如此輝煌,就是強盛的經濟實力作後盾。美國隻有兩百年曆史,它現在的文化輻射力如此巨大,同樣以強勁的經濟活力為內涵。所以文化大省建設歸根到底如果不把文化產業作為支柱產業立起來、做活做強,文化大省就始終是一句空話。
另外,正確估計廣東的文化市場發育在全國格局裏已經走到哪裏,要在這個格局裏形成我們的思路。文化人原來都是有單位有組織的,隨著市場的發育,這些文化人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在全國到處流動,哪裏有好的待遇好的機遇他就往哪裏去,甚至跑到國外去。麵對這種形勢,我們的人才觀也得隨之改變,並不是說不要培養本地藝術家,但視野還要更廣闊一點,要營造一種氛圍,要營建一個平台,有利於本省、全國、全世界的人才到我們這裏來發展,到我們這裏來貢獻力量,來去自由,隻要我們這個平台形成一種“磁場效應”,那就不愁沒有人才可用。文化產業和文化人才,這兩點解決好了,文化大省就有希望了。
原載《羊城晚報》2003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