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斯奮談《白門柳》、餘英時、文人畫
※劉斯奮談《白門柳》、餘英時、文人畫
他的名字對文壇而言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17年前,劉斯奮的《白門柳》脫穎而出,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一鳴驚人,《白門柳》一版再版,並被改編為多種藝術樣式。然而在風頭正盛之際,劉斯奮卻毅然封筆,全麵轉向書畫,並於去年在中國美術館將其成果作階段性展示,大獲好評。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丁寧說:“把幾種才華集於一身是一種文人現象,是古老的現象。劉斯奮的出現讓我們確信中國文化的精神之脈仍然是活態的。”
近日,回顧《白門柳》的獲獎、文人畫的耕耘,以及他與餘英時的論戰,劉斯奮向記者娓娓而談。
記者:您當年與餘英時的論戰在學術界引起很大反響。現在回顧,您怎麽評價當時的論戰?
劉斯奮:這是學術界的一樁舊公案了。
當時餘英時的《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在香港《明報月刊》發表後,一時引起眾多議論。我因為主業並非學術,當時又正埋頭於《白門柳》的創作,對此可以說是渾然不知。直到有一天我的父親劉逸生先生把《明報月刊》給我,問我對餘英時的文章有什麽看法,才得知此事。
我看後認為,餘文是以學術研究為包裝,達到為國民黨的統治張目的目的。本來,餘先生自有其政治立場,加以表達是他的自由。但他偏要抬出已故的陳寅恪先生來,對其詩文進行任意曲解,致使陳先生的形象蒙上虛假不實的塵垢。這顯然是很不應該的。
我父親便說這是王匡(時任國務院港澳辦公室顧問)從北京帶來的,想請他寫文章反駁,但他已沒有精力寫,問我是否願意寫。我覺得反駁並不難,便答應下來。
記者:後來呢?
劉斯奮:於是,一商榷,再商榷,總共寫了兩篇文章,與餘英時的五篇文章都在《明報月刊》發表了。結果餘先生掛起免戰牌,但又宣稱他已經取得全麵勝利。
此後好些年,雖然餘先生不斷在各種場合提起這件事。但因為一直未見到他對我所提出的商榷論點進行正麵回應,所以我也就未加理會。
由於我不是學術界中人,尤其沒有以陳寅恪先生作為長期研究課題的打算,加上餘英時是個名人,我更不想落個借“罵名人出名”的嫌疑,所以就借“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之句,用了“馮衣北”的筆名。又由於我當時隻是個無名之輩,文章寫成便交給我父親代轉,對於王匡其實是向胡喬木請纓,同時此事還涉及錢鍾書先生等情節,我是事後才知道。
其實,我作為局外人,當時願意寫文章,主要是對陳寅恪先生被人無端汙蔑於身後,感到不平;另外,也是有憤於餘英時的文章口氣極其傲慢,視國內學人如無物。
不過,使我略感遺憾的是,文章發表之後,始終未見有參與論辯的文章出來。倒是錢鍾書先生曾致信王匡先生,認為:“劉文甚好!”
還有,1988年,“紀念陳寅恪教授學術討論會”在廣州中山大學舉行,我有幸見到季羨林先生。他對我說:“由於年事已高,近年已很少看完一本書,但你的《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他》我是看完了的。我同意你的意見。”他還告訴我當年北平學人撤離的一些舊事逸聞。
兩位前輩當時的表態,至今對我仍舊是有力的鼓勵和持久的慰藉。
記者:還記得當年獲茅盾文學獎的情況嗎?
劉斯奮:第四屆評獎因為與上一屆隔了八年,壓了一千多部作品,競爭非常激烈。曆史小說中有二月河的《雍正王朝》、唐浩明的《曾國藩》等,當時的名氣都很大。而我的《白門柳》當時隻出版了兩部,第三部雖然寫完卻還未出版;加上我並非專業作家,此前也未發表過有影響的作品,在全國的文學圈乃至社會上缺乏知名度。
再就是我十幾年間全力以赴寫作,和文學圈很少打交道,在文壇中的關係交情都很淺。作品能獲獎可以說完全是出於那一屆評委們的公心。雖然一度引發質疑,但也由此受到關注,越來越多讀者表示認可這部作品,後來又入選中國出版集團“20世紀中國文庫”和“中國新文學大係”,先後一共推出11個版本。
記者:作為非專業作家,您是如何想到寫《白門柳》的?寫作時如何應對麵臨的挑戰?
劉斯奮:那是1980年,我赴廣西出席一個學術會議,途中結識了編輯邢富沅。交談中他發現我對曆史有想法,便建議我寫曆史小說。當時既未定題材,也沒計劃寫三部,這都是後來的事。現在回想起來,藝術創作這件事,確實不能完全用常情常理測度。
現在的文學研究,基本上都是研究規律,研究共性,但是其實起決定作用的因素卻是藝術家的個性,就《白門柳》的寫作而言,我的主要感悟是一個人無論做什麽事,都一定要揚長避短。如果寫當代題材的小說,我未必寫得好。因為我的生活經曆並不特別複雜曲折,雖然經曆過“文化大革命”的動亂歲月,但總體來說並不比其他作家豐富,對群眾的生活習慣和語言也不夠熟悉。這無疑是我的短處。
我的相對優勢在於:由於家學傳承,我從小受傳統文化熏陶。特別是在古典詩文方麵有過較深的鑽研,對於古代文人的生活習慣、喜怒哀樂、價值取向比較熟悉。這樣一種“童子功”,使我在接觸明末清初江南文人史料時,有一種如曆其境,如溫舊夢,如對故人的感覺。這也許又是我的長處,使我避免像有些缺乏準備的作家,忽然要寫曆史小說,隻好臨時抱佛腳地進行惡補,要做很多未必真正有成效的準備。
當然,與曆史研究家相比,寫小說除了對素材的熟練駕馭,還必須有很強的形象思維能力和過人的想象還原能力,這也是不言而喻的。
記者:《白門柳》後來被改編為多種文藝樣式,流傳很廣。自己回過頭來看,您覺得有什麽遺憾之處?
劉斯奮:如果說有遺憾,就是在錢柳情愛方麵,大概我原來更著重從社會學的角度去描寫他們,也就是說對他們這種老夫少妻結合的功利性考慮比較多,作為紅顏白發的戀情,恐怕還有人性的一麵,也不是那麽純粹功利,這方麵我著墨較少。
記者:《白門柳》獲獎之後又是什麽狀況?為什麽沒再寫小說?
劉斯奮:寫完《白門柳》前兩部後,我先後去廣東省出版局、宣傳部任職,無法集中時間寫作,因此第三部拖了七年才完成。
寫了十幾年小說,可以說還是相當辛苦的。從37歲到53歲,是我精力最飽滿、藝術感覺最敏銳、創作力最旺盛的一段歲月,全都投入到《白門柳》的創作中。的確,壯盛之年才能出佳作。所謂“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到了老年,恐怕沒有幾個作家能把長篇小說寫好。
獻醜不如藏拙,聰明的辦法是見好就收。不妨學瑪麗蓮·夢露,把形象定格在最美好的時候。非得到了江郎才盡才下場,又何必呢?
另外,我也想換一個活法。我的少年時有兩個夢,一是當作家,一是當畫家。《白門柳》完成後,算是有始有終地了卻人生的一個夢,心裏踏實了,剩下的“餘生”就可以“揮霍”了。於是我想重拾畫筆,後來有機會擔任廣東畫院的院長,就更加促使我把精力轉向繪畫和書法,屈指算來,到如今也將近20年了。
記者:這兩個夢都基本實現了。您對自己的生活狀態比較滿意吧?
劉斯奮:確實,自從去年春天把近十多年的創作成果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貫通融會:劉斯奮書畫詩文藝術展”展出之後,這第二個夢也算了卻了。回想起來,確實要感謝命運的厚愛。
人生最快意的莫過於自身的潛能得到充分的發揮,至於是否能獲得曆史的認可,那是身後的事。生前一切吹捧炒作其實沒有太大意義,最終的定位還得靠實實在在的作品。
記者:當下文人字畫盛行,如何判斷?
劉斯奮:中國畫有三個源頭,一是工匠畫,二是宮廷畫,三是文人畫。前兩類因為要受製於雇主或皇室的意誌,不能隨心所欲發揮自身的天賦才情,於是轉而在技術上精益求精。文人畫則是飽讀詩書的讀書人,有美術的天賦和興趣,發而為之。由於不是以此來謀生,所以更忠實於自身的文化理念和審美追求。
文人畫當然也要技術,但更強調發揮個性與激情,從而推動中國畫邁向更高的精神層麵。文人畫強調精神自由,加上工匠畫、宮廷畫的技術專精,共同構成中國畫今天的整體格局,可以說各有功勞。
但是有多少是真正的文人?真文人是文化素養比較高,不以市場為價值取向,追求精神的自由解放,追求形而上的。
記者:我還有一些屬於題外的好奇:您對網絡的應用多嗎?如何評價網絡對自己的影響?
劉斯奮:就我個人而言,不像年輕人那麽敏銳地全方位擁抱網絡時代,隻是在某些方麵參與一下。比如在網絡上瀏覽新聞,QQ、微信、網購之類,我都參與。
至於寫作,《白門柳》的前兩部我還用手寫,1990年電腦在我國開始普及,當時還是速度極慢的286,我立即學習五筆字型輸入法。《白門柳》第三部就是在電腦上完成的。後來,也利用網絡做點學術研究,覺得方便之處不少,起碼不用像老一輩那樣大量做卡片來積累材料,因為很多材料網上都能找到線索,查找起來就方便得多了。
記者:您的作品在網絡上流傳很廣,您會介意自己的電子版權嗎?
劉斯奮:對於一本書的作者來說,最大的快慰莫過於能有盡可能多的讀者分享。寫書時付出的勞動當然應該有所回報,但我覺得不是第一位的。因此,簽約的時候我也不重視電子版權,我覺得這不太妨礙圖書銷售。
原載《中華讀書報》2015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