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平等的交易
內室之外的呼喊悶沉沉的如雷聲滾動,罩得蘇雙月似也要喘不過氣來。
幸得是有驚無險,若非夜祁墨相助,這一次,隻怕她又要讓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得逞。皇帝似乎龍顏大悅,坐在薛凝的床榻上,執起她一隻光潔瑩白的手,凝視著榻上美人的睡顏,雙目中似乎有化不開的深情。
那深情有幾分真,也無人能猜透了。
殿中空曠,有低低的交談聲把蘇雙月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蘇雙月想起此刻引起內侍們爭論的那件物什,突然身子陡然一顫,一股寒氣從腳下蛇一般遊竄至心腔肺腑——
若真是患腫瘤,能以醫術取出並根治的人,別說是太醫院,放眼整個玄朝,就算是前世被尊為回春聖手的父親柳一發,也不敢說有十成的把握。得了這病貿然動手術的人,九成都會命喪黃泉。那麽這麽短的時間內,夜祁墨從什麽地方得來的替換物?
蘇雙月直覺胸腔中氣血翻湧,皇帝見她一直-垂著眸子未開口,臉色微微一變。
“郡主臉色不佳,可是勞碌一天疲累了?”
即使是關切的語氣,盯著蘇雙月的眼神裏,仍浮起了一絲威嚴和審視。
皇帝生性多疑,蘇雙月抬頭一看他的眼神,往前一步,佯作氣息虛弱地扶額:“回陛下,為陛下和貴人分勞解憂是雙月本分。”
“罷了,是朕憂心貴人病情,操之過急。”皇帝撫摸著薛凝光潔如玉的手,一陣戀戀不舍,仿佛先前的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今日你先回去歇著,過幾日,再來宮中陪陪薛貴人。”
“是。”
“來人,送郡主回府。”
蘇雙月盈盈行禮,隨著內侍相送,燭火中清減的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宮中花樹焚焚綻放,清涼的夜風拂過雕欄玉砌,停歇在宮城高.聳的城門上。
方被內侍送到宮城,便見到城門外,已有一輛繡帷馬車停靠在朦朧的夜色中。
蘇雙月看向穩坐在車頭白馬上的人,朝後麵的內侍揮手,“公公在這裏止步就好。”
幾人允諾,即刻沿途而返。
興許是不想牽連到冥王,白馬上的男子盡管易了容,看身形和佩劍便知他是冥九。見蘇雙月迎著馬車的方向走過來,冥九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郡主,屬下在這裏恭候多時了。”
這話自然是說給守城的禁軍聽的,蘇雙月垂眸,“我不回府。”
她現在隻想問清夜祁墨一個問題。
她懷揣了極大的心事踏上馬車,突然間砰地一聲,白馬長蹄揚起,馬車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與此同時,她聽見一聲“當心”,被一股力一拉,便跌進一個懷抱裏。
衣袍間淡淡的清香溢滿她的鼻尖,沁人心脾的感覺長驅直入。這個懷抱多少還是幾分熟悉的,蘇雙月頓時心跳如擂鼓,“夜祁墨,怎麽——”
後半句話,也被男子掌心的溫度堵回了喉間。
慵懶撩人的聲線在她耳邊拉起:“別出聲。”
她側過頭看他,秀氣的長眉微微上挑,因為近在咫尺的溫熱的氣息噴灑在頭頂,灼得她粉頰上掠起紅霞。
看清離自己不到一寸的臉,蘇雙月惱怒之後卻是難得的溫柔馴順。
夜祁墨幾乎就要溺進那雙沉靜剔透的眸子裏,心內幾近成癡
馬車外響起一陣整齊而沉穩的腳步聲——
“郡主且慢!”
蘇雙月勉強記得,這是禁軍首領的聲音。趁這空當她僵硬著身體掙脫了夜祁墨的手心,素手撩.撥起一角垂著的紗簾。
“何事?”
清暉中露出馬車內一張白玉無瑕的臉,少女笑容如春花照水,清麗動人,卻是出奇的沉靜。
在場的幾個一隊禁軍俱是微微一愣,早就聽聞寧德侯府的七姑娘在京城世家姑娘中也是拔尖的,今日一見,竟然驚為天人。
禁軍首領晃了晃心神,才如實稟報。
“屬下奉太子之命例行查看出入宮城的車輦,還請郡主體諒!”
蘇雙月眸光一動,“太子的命令?我是皇上禦封的郡主,皇上有言我可以自由出入宮城。你們拿太子之命來壓我,莫不是也想過了越俎代庖的事了?”
話音剛落,一聲微不可聞的嗤笑就貼著她耳畔響起。夜祁墨覺得很是有意思,卻見蘇雙月微嗔著美目瞪了他一眼,心頭一陣狂跳。
馬車外的人根本沒料到這新晉的雙月郡主還是個這麽不好惹的主,麵麵相覷後,不約而同地讓開了道。
冥九的目光淡漠地掠過這些人,看著他們戰戰兢兢的模樣隻覺得好笑,重新坐直身子,手掌一拍一落,馬車就重新行馳起來。
蘇雙月刻意坐遠了一些,馬車裏的氣氛一時間古怪得很。
夜祁墨好整以暇地看著蘇雙月,唇角勾著一抹淡淡的笑意:“不到一個時辰不見,你倒是變得牙尖嘴利了不少。”
這樣的笑容嵌在這樣一張俊美絕倫的臉上,實在是禍害得很。蘇雙月偏過頭不理他,突然又想起鬱積在心裏的一團愁雲慘霧來,麵色重新變得霜雪般沉靜。
“怎麽,可是累了?”
夜祁墨以為她定是心神疲乏,抬袖要幫她拂開被夜風吹得淩亂的發絲,卻被她僵硬地避開。
蘇雙月看向夜祁墨,認真道:“夜祁墨,你告訴我真相,你那個木匣子裏的東西,到底是從什麽地方得來的?”
隻這一句話,夜祁墨心內的繾綣便被擊潰,他沉吟片刻,眸子漸漸恢複了沉冷。
“你懂醫術,自然會比我清楚。要救一個人,就會有人因此而死,醫者仁心,可說到底,天下沒有與利益脫離關係之物。”
“你是說……我救了薛凝一次,就有不相幹的人因此喪命了?”
猛地一陣涼風吹進馬車裏,蘇雙月渾身寒意入骨,執拗地偏過頭去吹冷風,語聲裏有了幾分斷斷續續的哽咽。
夜祁墨看著蘇雙月,心裏竟然浮起一片柔軟來,語氣和緩了些。
“七姑娘……不是你的錯。”
“可如果不是我,那個人就不用死!”蘇雙月拂開他的手,兩澤水霧在她清亮的眸子裏氤氳開,“誰的命都不是輕賤鄙薄的。夜祁墨,你明白嗎?……是我的私心害了那個人!”
“到底是我的自私害了一個人!”
一想到那個木匣子,想到自己為了救薛凝,竟然搭上了另一個無辜的人的性命,蘇雙月便覺得十分不好受。
她的手上沾過鮮血,無辜的人的血,卻是頭一遭。哪怕這人不是被自己親手殺死。
夜祁墨一瞬間怔在原地。
一時,四麵寂靜,夜祁墨冷冽而幽深的寒眸中,盛滿了不知所措。仿佛麵前皎潔如月的少女是鏡中空幻的花,一碰,美夢便破碎了。
自他意識到自己對蘇雙月的別樣情愫時,他便處處為她著想,就連以腫瘤換薛凝腹中胎兒這種滅九族的事情,都大著膽子去做,為的便是博美人一笑。
但眼前,美人非但未笑,反而惹她難過。
“七姑娘……”
少女將麵頰埋進煙青色的裙擺,興許沒有旁人幹擾,她雙肩微微輕顫著,抽泣出了聲。
那樣堅.硬不可接近的一個人,卻在他麵前卸下來所有鎧甲。
她一個人默默抗下了所有的苦楚,心裏壓著一腔不願意碰觸的心事,現在找了一個發泄口哭出來,倒剛剛好。
夜祁墨平靜地看著蘇雙月,直到煙青色裙擺上淚痕斑駁,少女也漸漸消了聲音,他才緩慢地開口。
“你放心,那得了腫瘤的人也是個患惡病的將死之人。”
一件外袍落在她單薄的肩上,蘇雙月眼睫掛著淚珠,抬起頭,一臉癡怔,“你這是何意?”
夜祁墨沉吟道:“是冥三在城西找到的一個農戶。行將就木,也是活不了幾天的人了。他自願獻的性命,留下一筆錢財給家中,也算是解了家中妻兒後半生之憂。這是平等的交易。”
蘇雙月半信半疑,“你說的,都是真的?”
“沒有半分假。”
離冥王府還有一段路,馬車裏的一切冥九都聽著的,先是這兩天日夜不合眼地去找患了腫瘤的人,現在好不容易停歇下來,自家向來嗜殺成性的自家主子居然哄小孩一樣哄著寧德侯府七小姐,頓時身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蘇雙月一怔,眉頭緊皺,“夜祁墨,所以你看我哭了一路,是覺得剛好看我的笑話?”
夜祁墨心疼地拉過她的手,長長地歎口氣,“薛凝懷的是六皇子的孩子,他自己逍遙自在,任他的女人在宮內受苦,也隻有你,這麽大意,當心惹火上身。”
想起薛凝的事,蘇雙月不發一言,夜祁墨繼續道,“你對人總是這麽真心真意,可曾想過別人有幾分真心?”
“我見過太多狡詭陰沉的計謀,從腥風血雨裏走過來,你興許嫌棄我手上沾染的鮮血,但人與人之間,能有幾分真意?”
“我不貪圖別人的什麽真心。”蘇雙月悵然若失,望向天穹中淡淡的墨雲,“我自認問心無愧。我沒有錯,薛凝也沒有錯。她需要我,我隻不過是於心不忍,伸手拉她一把罷了。”
“就像你對我。”蘇雙月淡淡地開口,夜祁墨看不見她麵上的神色,“我和你無恩無怨,但你總是危急的時候救我。夜祁墨,你說,這是不是真心?”
蘇雙月不知道身後的男子是怎樣的神色,隻是她說了這一句話,身後很久都是長長的沉默。
“郡主,我們到了。”
馬車倏地停在冥王府前,在冥九的吩咐下,幾個婢女迎上來扶蘇雙月下馬車,看見夜祁墨異常陰鷙的神色,都以為哪路人惹惱了自家主子,大氣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