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黃粱一夢
薛凝麵上緩緩綻開一個苦澀的笑,想到了什麽,神情陡然變得僵硬,反攥住蘇雙月的手,大口大口地喘氣:“可是雙月,我很害怕。自從知道孩子還活著,我卻更害怕了。我總是夢見他小小的一團,在日光下朝我招手,我笑著跑過去,他卻不見了……後來我又夢見他在一個石頭上踩了空,我去接他卻接不著,我就眼睜睜看著從高台上滾下來,好多好多血,好恐怖,好恐怖……”
“姐姐別怕,隻是個夢罷了。”思及小公子才出生幾天就和爹娘分離,蘇雙月心裏也隱隱沉重了起來,隻能寬言安慰薛凝:“姐姐隻管放心,夜祁墨……冥王他品性正直,不可能拿一個孩子去威脅六皇子,冥王府裏這麽多仆人,也定能照顧好小公子。”說到這裏,她又語重心長地加了一句,“姐姐還請信我,小公子與姐姐,都不過是六皇子利用的一顆棋子。”
薛凝靜靜地聽著,猶疑的神情,卻還是不願意相信。蘇雙月抬手整理她鬢邊的亂發,隻覺得手下的觸感冰涼,想來薛凝這幾夜都沒睡好,出了一身冷汗。
“姐姐再不信,我又要發毒誓了。”
說完,還真的做勢揚起手。
“雙月!”薛凝想起之前讓她發毒誓,已經心有愧疚,連忙把她的手擋下,“我怎麽會不信你呢?”她細細地啜泣,直覺得窗外三更天的露水帶著濕氣滲透進來,浸得心肺發涼,“我如今這副樣子,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姐姐……”蘇雙月輕輕道,試探著和她商量,“現在孩子還小,身份又特殊,保不準有多少人會傷害他呢。以冥王府的財力勢力,定能讓小公子好好長大,姐姐安心可好?”
薛凝垂眸不語,蘇雙月無奈,繼續道,“姐姐閑時可請旨出宮遊玩,到時候每月可以與小公子相聚一次,看著小公子長大,姐姐竟是還不安心麽?”
“雙月……”
薛凝喃喃重複,蘇雙月拍了拍她的後背,“等到小公子滿半歲,我絕對讓小公子離開冥王府,另尋法子。姐姐你說,好不好?”
“要是……要是夜祁墨照顧不好孩子,讓小公子受委屈了,我就、我就……”蘇雙月想了想,抿了抿唇,“我就把他打一頓,再把小公子奪回來!”
撲哧一聲,薛凝也沒見過蘇雙月這般樣子,登時破涕為笑。
薛凝總算含著一眶淚點了點頭,蘇雙月重新把她扶到榻上,她靜靜地躺著,頭發淩亂,麵頰毫無血色,蒼白得像紙一樣。
蘇雙月看著她的臉色總不見好,不免一陣心疼。
“姐姐,你好好休息,聽那些小丫鬟說,明晚上宮裏有煙火會呢。”
知道她現在不想聽到皇上的名字,她卻隻能想這個法子,企圖薛凝可以開心。
“……煙火嗎?”
薛凝的心頭突然湧起一陣悲傷,“雙月,有時候我可真羨慕你呢。”
她看著蘇雙月如玉的麵容,“你喜歡冥王,對不對?”
蘇雙月怔了怔,一時反應不過來薛凝說的話,先是一愣,繼而避無可避的,一抹紅霞漸漸染上她的耳根子,她連忙嘴硬地重複著“沒有”,薛凝卻隻是淡淡地笑了。
緊接著,她便看到對方臉上複雜的表情,在她的瞳孔裏慢慢放大。
“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連念他名字的時候都是溫柔的。”好在薛凝的目光凝在燈柱上,沒有看向正被臉上的紅霞灼得心裏焦躁難平的蘇雙月。
燈花漸落,燭火的嗶剝聲響徹整個內室,她的聲音輕輕冷冷地響起,似乎隔了許多久遠的時光而來。
滄桑,卻無比清晰篤定。
“據說我出生的那天正好下了三日的大雪,大雪紛飛,像霧氣茫茫的,大概就像現在的夜色一樣朦朧吧,”薛凝說著,朝窗子外看過去,蘇雙月順著她的目光,隻見到夜色蒼茫中盤踞起伏的皇城。
“那天有個孩子被扔在一條鮮少人經過的街道上,江陵城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有許多人經過,有許多車馬從街道拐角穿梭而過,也有人聽見了嬰兒的哭聲,卻沒有人走過去看看她。”說到這裏她又停了一下,似乎想到自己的孩子的命運,啜泣了一下,才繼續說著。
“那時候我娘和我爹正好從京城到江陵的布料坊查看,興許是緣分使然,他們發現了那孩子,停下了步子,把被遺棄在江陵路邊的繈褓,連同繈褓裏的孩子,一路帶回了京城。”
“姐姐。”蘇雙月萬萬沒想到她這一遭身世,不忍心聽下去,開口打斷了她。
薛凝收起了淚意,思緒似乎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他們給了我薛凝這個名字,讓一個可能會流落街頭的女娃娃,搖身一變成了大戶人家的小姐。雙月,”薛凝苦笑道,“我這一生,還真是像極了聽鳳樓裏常常說的戲折子,說起來,連我自己也覺得很是驚奇呢。”
“那姐姐怎麽又會和六皇子……”
“那是後來的事了。”薛凝繼續陷進了回憶,“雖然幼年沒有親生父母,可我爹娘膝下沒有孩子,隻把我當唯一的千金來養。還記得幼年我患了心疾,爹娘幾乎傾盡了所有,尋遍了京城內外所有名醫,才把我給救了回來。本以為度過一劫,定能圓圓滿滿地過普通人家的日子,沒想到啊沒想到,命運就是喜歡與我薛凝開玩笑。
那幾年雖然艱苦,爹爹總是不忍我們母女受苦,母親到別人綢緞莊裏尋差事,臨過年了,總是為我做一身新衣裙,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然後才牽著我的手到京城街道上看煙火。”
薛凝突然停道,“雙月,你是寧德侯府的千金,一定見過京城最美的煙火,對不對?我見到的最美的煙火,卻是在十三歲那年呢。”
“京城的人群湧動如織,那天人真是太多了,我和娘竟然在人群中走散了。我焦急地哭著喊著娘的名字,不經意間衝撞了一頂轎子。轎子的裝飾極為華貴,耀得我要睜不開眼睛,緊接著轎子簾子掀起來,我看到一張眉目清朗的臉,卻是再也挪不開眼。”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六皇子,他向我走近,俯身過來,笑著隻問我為什麽哭。那一晚,當真是這些年見過最美的風景啊。”
薛凝慢慢起身,剪斷了一截燈花,“後來爹爹找了個好差事,跟著一家大戶人家做夥計,父親一向精明,不到兩年,就把布料莊的生意做了回來。家裏的宅子越變越大,我似乎也慢慢忘記了那一個煙火綻放的夜晚,忘了那個眉目清朗的公子。”
“可恨總是命途不由人心!”“哢”地一聲,燈花掉落在燈盞上,“雙月,朝廷上的一縷風雲總是在民間驚起層層波瀾。十五歲那年,朝廷徹查江陵的一個案子,父親無辜被牽連,布料坊上下一百多口人便受到波及。”
“我以前總是在想,待爹娘老了,我便在江陵找一個清淨的院子,在院裏種一棵老槐樹,盡盡孝道以報父母恩情。卻想不到那一年,家道中落,時常有人拿著明晃晃的刀具上門討債,父親躲無可躲,母親整日憂心成疾,最終離我們而去。娘親死後,爹爹也瘋瘋癲癲的,整日喝酒撒瘋。雙月,你說,像我這這種人,是不是一生下便該在腐爛的菜葉裏默無聲息地死去的?”
“姐姐別這麽說……”蘇雙月眼裏沉澱出苦味,薛凝繼續道,似乎生出一縷幻覺,嘴邊浮出一縷笑:“可是公子他說不是。”
她每次說到六皇子,眼底總是被一抹暖意淹沒。
“那年冬雪像鵝毛一般大,也是像我生下來那天一般寒冷的天氣,我一個人裹著破爛的衣衫在京城的街道上無主的孤魂一般遊蕩,京城真是大啊,可是能遇到的人,兜兜轉轉了多少年,還是會遇到的。那天京城也是千家萬戶點起了煙火,空中的煙霞,美得挪不開眼睛。”
“仿佛是兩年前的景象又重演了一遍,我怔怔的在人群裏走著,竟然衝撞了同一個府上的轎子。又一次見到他,我的眼淚跟斷了線一般止不住,他就像兩年前一般,披著月色走近我眼前,帶著溫暖的笑意,眉目清朗。”
“然後……姐姐便認識了六皇子?”
“六皇子把我帶回府邸,給了我新的身份,給我華麗的衣裳,玉盤珍羞山珍海味,看著府上別的女孩子嫉恨的眼神,我以為我總是不同的。”
“這許多年裏,我都甘願在一場黃粱夢裏,怎麽也不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