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橋姬水中生
她回來的時候,繡鞋上還帶著朝露的濕潤。院子中梧桐葉子落了滿地,碧綠一片,他倚靠在石凳上休息,一臉的疲憊。
“師兄?”玲瓏顫顫地開了口。
他抬起臉看到玲瓏站在身側,遮住了陽光,如同夢境中的相遇。想抬起手去撫摸,一陣撕扯的疼痛,他才記起自己對著梧桐打了一夜,手上早已血肉模糊。
“你還是回來了……”他不動聲色將手放在了身後。
等了一夜,夜風清冷,他又是宿醉未眠。渾身燥熱地望著玲瓏,視線已經模糊,他扶著石桌強撐著身體凝望她。好怕自己閉上眼睛,她就會消失,再等無數個夜晚,她也不會回來。
玲瓏神色掙紮地望著他,蒼白的麵頰上染著兩朵紅暈,眸子清亮至極。玲瓏想起了昨夜天空裏的星子。
蘇景秀他已經走了……
“師兄你是不是病了?”她走近,想要扶他回去。
“玲瓏……”他起身的刹那,彎下腰緊緊抱住懷裏的人。何嚐不知她的心裏從來沒有過他的位置,但是這份執念卻放不下。
“師兄,我想離開這裏。回到我初來人世的地方……”
她沒有故鄉。破敗的寺廟後麵桃花依舊。坐化的住持屋子裏久沒有人打掃已經落滿了塵埃,坍圮的牆上掛著一幅奇怪的畫,畫中山水還在,立於花叢中的美人卻不見了。
“何時走?”抱著她的手有些顫抖,“我送你歸去。”
玲瓏在他懷裏費力地抬起臉,隻看見了眼角的隱忍。不再問她去哪,不再問她原因。執念深入骨髓,終於顯得冷靜無情起來。
“今日就走,路途遙遠。師兄幫我備好馬車,我獨自上路。”心裏好像缺了一塊,一滴溫熱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頸中。
“今日就走嗎?玲瓏若是不回來,我求你不要忘了我。”不求銘記於心,隻求不忘。
一年後,玲瓏的屍體沉入了水底。她恨意太深不願輪回,每日蟄伏在水底,將靠近的路人,出水的漁夫悄無聲息地拖入河中。
看著他們掙紮的表情,看著他們發脹的屍體,終是無趣殘忍的遊戲。她不甘心!情劫太深,早已入魔。
河底幽深的水草不見天日,層疊的白骨裏蟄伏著魚蝦。
她吞下他們的靈魂,成了橋姬。不死不滅,脫離了輪回。在寂靜的夜裏,她會爬上岸邊,對著月色想起那個人。
幾百年或是更久,她履行承諾一直沒有忘了他。
村莊中所有的人都知道河中有鬼,怨念不化,將所有入水的人拖入其中。死狀如她當年一樣,永遠沉入河底尋不見屍首。幽深冰冷的河水,岸邊已長滿了齊腰的荒草,再沒有人敢接近。
村莊百姓怕她再作惡,從鎮上招來了道士驅鬼。手指間捏著道符燒化,口中念念有詞,拿起桃木劍往河中一指。
清幽的河水裏冒出幾縷青煙,雙手往桌上一拍,八卦的指針亂擺起來。黃衣的道士,目光一沉,冷了幾分。
他蹙起眉頭,望著河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一旁的村民看出了不對,有些害怕地問道:“仙師,哪有不對?是不是那女鬼道行太高?”
道士收回了木劍不語,又從袖中拿出一張符咒燒化了。望著桌上亂晃的八卦羅盤,奇怪道:“河中竟沒有鬼氣,橋姬似乎不在了。”
幾個村民停了竊竊私語起來,“明明前幾日聽到河邊有叫聲。”
“這河有詭異是出了名的!”
道士也覺得奇怪,眯起眼睛望著羅盤,陷入了思索。人群後麵站著一個女子,豔麗清冷的麵容,身邊跟著一個翠衣的丫鬟。
嘴角含著來意不明的笑,目光幽幽像是河底終年不見陽光的水草。道士陡然一顫,背脊上傳來一陣寒意。他猛然轉過身子,望著人群後麵的白裙美人。
眾人也停下了議論,一時間都安靜了。順著道士的目光往後麵看去,她絲毫不在意眾人打量的目光,眸子越發清冷,像是藏著一汪深水。
“姑娘!”道士捧著羅盤向她走去,越是靠近羅盤上的指針就越是搖擺不定。
他細細地望著她的眉眼,沉聲道:“姑娘你的眉眼中有股邪氣”說罷他一把抓起白衣美人的手,望著她手中的掌紋,暗自吸了一口氣。
“你已是將死之人,命數要盡了。”
“臭道士,莫要胡說!”旁邊的丫鬟握住了自家小姐的手,往後退了一步,不讓道士再靠近。
“隨他說吧,我不在意。隻要仙師能告慰河中怨靈,不讓她再害人就行。我的命數自由天定。”白衣的小姐毫不在意自己的壽命將盡這樣的晦氣話,目光直直地凝望著道士。
他心神一晃,陡然一股寒意從腳心升起直衝腦門。百年以來,她害人無數,怕已經修煉成精,不再被困於河裏。
“我除魔衛道,自是不會讓她再危害人間。今日我已做法封住了河流,隻要在河岸邊插上桃木枝掛上銅錢,橋姬就無法再回河中。不出幾日,就算附身於人也會魂飛魄散。”他望著白衣女子的背影,冷聲說出這句話,神態有些得意。
“麻煩仙師了!”她帶著翠衣的丫鬟,頭也不回地離開。姿態行雲流水,一點也不在意。
黃衣的道士臉上神色一頓,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明明那家小姐陽壽將盡,眸子陰冷沒有生氣,若不是橋姬附身,不該還能下床走動。
但是她為何不怕呢?他想不明白,搖了搖頭,隻是吩咐眾人在河邊插滿桃枝掛上銅錢,隻要橋姬不能再回河裏,就算她借屍還魂也沒有多久能存活於世。
“老伯你知道橋姬當年是怎麽死的嗎?”道士還是有些不放心。
“這……過了百年,我也不太清楚了。你還是問一問別人吧!”他的神色有些躲閃,道士抓住了他的手,看了一眼紋路。
“老伯你中年喪子,命中一劫,懼水。是不是和橋姬有關?”
老人急切地想要抽回手,不敢看向道士灼灼通明的眼睛。
“是了,橋姬一直在報複。當年她來到村子裏時,漂亮得像一幅畫,村子裏的男人都想娶她為妻。可是她一個也瞧不上眼,過了幾月,她肚子卻大了起來。當年村子裏有忌諱,女人產子必須有丈夫相伴,而她沒有。許多村婦在背地裏說她是狐妖,腹中的孩子也是妖異。這麽漂亮的女人從不和男人糾纏怎麽會懷了身孕!族長帶了許多人圍著她的屋子,問她這到底是誰的孩子,任憑別人怎麽問她就是不肯說。”
老人頓了頓,歎了一口氣,“幾天之後族長想要懲治她,喝下斷子湯墮了她腹中的妖孽。沒想到她又離開了,幾個月後就在這件事快要平息的時候,她被一個男子送了回來。漂亮的麵容被毀了,肚中的孩子也不見了。那個男人想要留下來陪著她,但被她拒絕了。就在男人離開不久,村莊裏蒙受大旱。所有的人都說是妖異回來,帶來的災難。於是族長帶人將她從屋子裏捆了出來,問她到底是誰?之前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她一言不發,漆黑的眸子裏都是憎恨。族長將她裝入竹籠裏,裏麵壓了幾塊石頭,就這樣把她扔入了河裏祭告神靈祈求降雨。就在她死後不久,河裏就出現了怪事,接二連三有人說看見河底有女人的影子,後來下河遊泳,在河邊垂釣的人都被她拽進了河裏。而我就是族長的後人,她一直都沒有放過我們。”
他停下了敘述,擦了擦眼淚。蒼老的臉上都是悲傷,他的父親,他的兒子,都死在這條河裏。沉入水底,尋不到屍首。
道士望著河水歎息一聲,一搖手中的八卦羅盤,信口低吟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一展黃色的衣袖,乘著夕陽走遠。
村長捧著錢財想要答謝的時候,早已尋不到道士的身影。
三月暮春寒,她一推錦繡棉被坐起了身子。旁邊的丫鬟嚇了一跳,手上一顫,褐色的藥汁滴落在雪白的狐裘上。
“小姐,你居然醒了!”翠衣的丫鬟小心地扶起了她,觸手一片冰涼,丫鬟一顫恍如以為碰到了河中的春水。
“是啊,我已經無事了。以後你也不必再給我送藥,去稟報縣令吧。”她穿上踏板上的繡鞋,青絲垂在腰間,眉目間一片冷媚。
對著燈影看了看自己蒼白手腕上掛著的玉鐲,滿意一笑。小姐的亡魂剛走不久,尚是可用。隻是借屍還魂有違天理,下場定是魂飛魄散。
暗紅的燈籠中的光影一顫,房間裏吹進一陣冷風夾著幾縷冷雨。丫鬟縮了縮身子,覺得有些古怪,燈影晃動像是水底的波光。
“小姐,添個手爐,暖和一些。”心底竟有些害怕,屋中燈影晃動,她的身下似乎沒有影子。
她有些疑惑,遲疑地接過手爐。滾燙的溫暖,她一蹙眉頭又縮回了手。
“竟不知溫暖是這樣的感覺,比起河水……”
縣令得知小姐醒了,小跑著進了幽深的閨閣。一進門一股寒意漫過,搖搖頭嗬斥道:“小姐的屋子裏怎麽會這麽冷,你們這些做下人的一點也不上心!還不多加一個火盆來!”
床簾挑起,一雙蒼白的素手探出,細細咳了幾聲。
“不必了爹爹,我不喜火盆。”
“這……好吧,都依你的。房子裏怎麽這般寒冷?”他坐到女兒的身邊,讓丫鬟小心把她扶起。
大夫都說回天無力,前幾日已經喝不進藥湯。他們背地裏就連棺材也備好了,今天居然醒了。不僅神智清明,就連那雙眼睛也清明靈動了不少,他望了一眼,隻覺得腳底升起了一股寒意。
她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眼睛,推了推他。
“爹爹還有何事?女兒還有些累,想早點休息。”
女兒似乎變了,在生病之前,她愛笑愛撒嬌。如今的她沉靜許多,讓人看不透。
“好好……我先走了,女兒你好好休息”他指著一旁丫鬟,“你給我照顧好她!”
他一搖衣擺,踏步走出了門檻。外麵落花沾著雨水,四院煙霧騰起,暮春尚是寒冷竟比閨中還要暖和些。
真是蹊蹺!
兩個書生趁著月色趕夜路,樹影重重有些詭異。一人頓下了腳步,扯住另一人的袖口。
“你聽河邊有人在唱戲!”
“胡說,大半夜怎麽會有人在河邊唱戲!還是趕快走吧!”
他緊緊扯住另一個的衣袖,“別走,再聽一會,說不定是哪個大家閨秀夜裏偷出深閨,在這裏思慕情郎。”
這歌聲有些淒冷,但也是纏綿至極。聽來有些詭異,但是身邊的人像是被蠱惑住了一般,慢慢向草叢邊走去。
“你去哪?”他想要抓住身邊人,但是對方手一推,力氣大得驚人。踉蹌幾步,他才穩住身子。
身邊陪同的人已經一步一步地向河邊走去,歌聲也停住了。一襲月白色的身影從草叢裏站起,白衣飄渺,黑衣垂在腰間,背影已是銷魂。
“過來,我等你已久!”纏綿媚骨的聲音,比唱詞還要好聽。
她一步步往後麵退去,河水漫過了纖細的腳腕,他亦步亦趨緊隨著她,緩緩向河中心走去。一片冰冷,好冷,可是怎麽也睜不開眼睛。
隱約看見美人唇邊的笑意,那雙眼睛又冷又魅,隻看一眼就永生難忘。
“安桐,不要去!”身後傳來一聲高呼。
他迷惘地轉身看了一眼,猶豫地停下了腳步。書生的長袍已經垂在水中,漫過膝蓋的河水,冰冷刺骨。
“不要回去,你難道不想陪著我嗎?”白衣襲來,柔軟而冰冷的身子已經撲進了他的懷裏,紅唇擦過他的鬢發。
好不容易收回的心神,又被她勾走了。任憑身後的人怎麽呼喚他的名字,書生癡迷地望著河中央,一步步走近。直到河水無聲地淹沒他,再也看不到人影。湖麵上一片平靜,心甘情願地沉入河底,沒有一點掙紮。
“鬼啊!有鬼!”幸存的人踉蹌倒在河灘邊的草叢中,兩腿發軟,艱難地挪著身子往後麵退去。
“聽說河中有鬼,你怎麽還敢在這裏洗手!”
“怕什麽,我是樵夫!”他膽大的一笑,向來人搖了搖手中的斧頭。“若是她來了,我就剁了她!”
“你知道這個女鬼叫什麽?”
“笑話,女鬼還有名字!”
收了籮筐準備回家的農夫,望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村外來客,若是村中人再膽大也不敢靠近這條河水。
“她叫橋姬,傳說能在橋下看見她的身影。隻是傳說罷了。當年她就是在橋上被人扔入河中的,裏麵放了石塊河水難以衝走,大抵屍骨就藏在橋下。就是你洗手的地方!”
樵夫心裏有些發毛,隻覺得手間的河水格外冰冷,隱約有著腥味。
“你不用嚇我,我膽大,什麽怪事沒見過!”縱是他嘴上這麽說,還是忍不住看了一旁擱著的斧頭,刀鋒光亮,劈材毫不費力。
樵夫的心又平靜了下來,隻覺得這個村子裏的人太膽小。故意當著農夫的麵,慢悠悠地洗起手來。
農夫看他這樣,隻是搖了搖頭,什麽也沒有說。背著籮筐還沒有走出多遠,隻聽見身後一聲慘叫。
等他趕回去的時候,隻見樵夫洗手的地方斧頭還在,人已經不見了,地上一道泥痕。
“又是被橋姬拖下水的人,真是……”他望了一眼平靜無波的湖麵,不敢說得罪的話。看著天色不早,慌忙離開了河邊。
“那個農夫還真是膽小!”他慢悠悠地洗著手,這裏的河水真冷。
忽然河中伸出一隻手,蒼白的手。像是抓獵物一般,握住他的手向河裏拽去。哪怕他是每天砍柴的樵夫也敵不過水中的手。
大得怕人的力氣,不給他絲毫掙紮的機會。隻聽見一聲慘叫,他跌入了水中。在撞破河麵的時候,他看到了橋姬。
碧綠的水草是她的長發,蒼白的臉上隻有兩個窟窿裏麵燃著腥紅的鬼火。
水波濺起,幾滴冰冷的河水遺落在斧頭的刀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