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渡口惜別
渡口上這一日站滿了人,昨日賣於我雞的老婆婆亦是站在人群中。裹著藏藍色的頭巾,顯得無比蒼老瘦弱。
船家們數著人數,開始收取登船的費用。而周白亦是站在人群之中,從渡口去往京都的大多都是平民子弟,有錢人家的兒子,一早就已經雇了豪華的馬車去了京都。不必和這麽多的人擠著一條漁船。
不少來送行的人,都抬起了衣袖擦著自己的眼淚。其中都是年邁的父母,也有幾個新婚的少婦舍不得鬆開自己夫君的手。
“若是可以,我真想陪你一同前去”耳邊傳來嚶嚶的啼哭聲,將氣氛渲染得格外沉重。
周白看著這傷離別的場景,嘴角淡淡,並沒有悲傷或是不舍。我們這一對在人群中反而顯得突兀起來。我不忍心周白離去,而他卻似乎相反。
清澈的眸子看著秋水一色的天際,眼神中有向往有解脫,隻有偶爾看向我時才會閃過一抹糾纏不清的情感。
“船很快就要開了,交了錢的都趕快上來。”老船家隔著幾年就能看到這樣的場景,顯然已經有些見怪不怪了。
我這才將包袱遞給了周白,“裏麵有銀兩還有換洗的衣物。”目光緊緊凝視著他,這一刻想要將他的模樣鐫刻在自己的記憶裏,再也不想忘記。
他接了過去,幽然的深眸盯著我,光影晃動如同深潭“心兒,我走了。”我忍著眼淚與不舍,抓住了周白的手,“我舍不得,周白我舍不得……”
淚光模糊了視線,哽咽著說不出其他的話語來。翻來覆去,我隻能告訴他,我的不舍。周白動了動唇角卻沒有說出一句安慰的話來,還是用這樣看不底的眸子看著我。
“開船嘍!”船夫喊了一聲,將篙撐了起來,“都退下吧,來日亦可相見!”船夫粗重嘹亮的聲音喊了一句,聲音久久在江麵上徘徊不散。
擦著眼淚的雙親一直戀戀不舍,等船走遠了才稍稍止住了眼淚。我望著船頭,周白身上的白色布衣似乎還能隱約看見,可是他的身影隨著船開遠後,變得淡了,小了。
臉上一片濕潤,用手背一擦不知道何時自己也淚流了滿麵。他走了隻剩下我一人,可是我願意等他,等他歸來,等他娶我。
可惜在他走的時候,什麽也沒有對我說。想起那雙清澈流轉的眸子,裏麵是我看不到底的濃墨色彩。想來總是覺得有一些心慌,他真的還會回來嗎?
等回到了茅屋,覺得空曠了起來。他的氣息還在,而熟悉的人影已經不見了。我收拾好一切,洗衣服,刷鍋碗,可是我還是忘不掉他。
這一夜無眠到天亮,明明知道他是昨日剛走的,可是我還是來到了渡口,來來回回的望著船隻。好期待能看見那件白色的布衣,隻有船隻在江麵上飄蕩,沒有他,他現在還不會回來。
我強忍著思念和失望回到了草屋裏,筆墨硯台都還在,就連破舊的書桌也還都在。在書桌上,他曾俯下身子,奮筆疾書,我曾陪著他,讀著他的理想和抱負。
手指在硯台上留戀而過,我曾為他研墨,為他鋪開紙張,可是現在他已經不在了。再也尋不到他的身影,空氣中也隻剩下落寂的味道。
站在船邊的周白,回首望著自己以前住過的草屋。他記起了許多事情,自己在草屋中長大,長工周伯照顧自己。有錢的時候就買雞蛋給他吃,放在大鍋裏煮熟,他很小的時候最喜歡的時候就是趴在大鍋邊看著蒸騰起來的水汽,隻要鍋蓋被吹動了,他就可以有香軟的雞蛋吃了。
每每長工總是站在一旁看著,看著他吃得滿臉,長工周伯臉上亦會露出欣慰滿足的笑容來。現在長工已經不在了,茅屋中住著另一個女子。她笑起來,溫良嫻熟,可是已經不是他真正喜歡的那個人,從一開始的接近他就帶著目的和仇恨。
現在終於可以離開她,不再做著艱難的抉擇。一半要接受她對自己的好,一半要記起長工死的仇恨。周白鬆了一口氣之後,卻不由想起徐家小姐的眼淚來。
要她第一次的時候,她滿臉笑意,目光羞澀而柔情。那夜之前,收養自己,照顧自己的長工死了,死在柴房裏。
他趕到的時候,周伯已經七竅流血,烏黑的血跡布滿他蒼老的臉頰,看上去無比的恐怖,淒慘。那一刻,他心神俱裂,從來沒有這麽恨過一個人,痛恨過一個家族。
將臉埋在長工的胸口間,瘦弱的身子再沒有兒時記憶中的溫暖結實,可以給他帶來一切,可以為他遮擋住一切風雨。
懷裏瘦弱的人,似乎隻有輕輕收緊臂彎,他就會碎了。
“周伯,周伯……”幼年他從高大的樹枝上摔下來的時候沒有哭過,哭得人是周伯。此刻兩個顛倒了一下,被灌下毒藥的周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彌留之際的眼神依舊慈愛而祥和。他將手放在周白的頭頂上輕輕撫摸,安慰無聲。
“我恨他們,恨死他們了……”他咬牙,雙目赤紅,似乎恨不能衝出去與徐家的人同歸於盡。他清楚地知道這件事是誰幹的,隻有徐夫人那樣討厭他,懼怕他真的討了老爺的歡心,害怕他真的娶了自己的女兒。
同時他也恨著徐家小姐,她間接害死了長工,他的養父,最後的親人。兒時的他對徐家小姐的關懷照顧,也僅僅因為她和苒苒一般大小。
苒苒是長工收養的另一個女孩,她一口零落的奶牙,發黃稀疏的頭發,看上去難看極了。初次見了徐家的小姐,他才驚訝於世間竟會有這樣可愛粉嫩的娃娃。
明明她要比苒苒白胖,可是周白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想起的人還是苒苒。那個跟在自己身後醜陋的小尾巴。
可是等到他十六歲的那一年,在一夜間,他失去了一切。長工被毒死,養在草屋之中的苒苒被人拐走,等他抱著周伯的屍首走出徐家的時候,往昔溫潤晴朗的少年已經死去。他笑是因為仇恨,他愛上徐家小姐,也是因為仇恨。
他把長工放在自己睡的床鋪上,用毛巾仔細擦去他臉上湧出的烏黑色血跡。十六年來他沒有哭過,長工告訴他男孩子不要哭,哪怕在他幼年時醒來的時候,徐夫人對他說了如此刻薄狠毒的話語。真正躲著哭的人是床上躺著,沒了生氣的老人。
待他擦盡了長工臉上的血跡,才記起來身邊安靜的可怕,沒有一點生息。平日裏他回來總能聽見苒苒的笑聲。
想到這,周白站起了身喊道:“苒苒,苒苒你在哪裏?”
回答他的隻有單調的風聲,他找了一圈,走到了茅草屋外麵對著空曠的渡口大聲喊:“苒苒,苒苒……”,蘆葦搖晃,月色寂靜。
苒苒不見了,長工也死了。他想過徐夫人會討厭自己,會希望自己離心兒遠一些,可是他沒有想過這個陰毒的女人會做的這樣絕情。將他生命中在乎的人一一奪去,什麽也沒有剩下。
漆黑的夜晚,他抱著長工的屍體走過寂靜的荒原,走過荒涼的夜路。從始至終都隻有他一個人,他跪下,對著清冷無情的月亮痛哭,抱著冰涼的屍首流幹了所有的眼淚。
絕望幹涸的怒火在他胸膛中燃燒起來,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他要讓徐家也變得家破人亡,失去一切。他知道徐老爺最疼愛的人是心兒,他知道徐夫人在自己女兒身上寄托了厚重的期許。
隻要毀掉徐心,徐家就會毀掉一半。
他望著茅屋漸漸消失在眼簾裏,抱緊自己懷裏,心兒收拾好的包袱。他癲狂的大笑起來,報複的快樂之中夾雜著他無可言語的淡淡失落與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