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朝元秋獮
碧空湛湛,惠風融融。
裕四十八年的夏秋之交,辰光美好便如台麵上的睿景盛世一般,繁華升平。
京城北郊的朝元獵場上,數百月白營帳連綿駐紮,各色旗幟獵獵如海。
又是一年的田獵大典了,元德太子的病勢已經沉重非常,太醫院幾乎已經全員無休,一半人到朝元獵場隨侍,另一半人則直接進駐東宮,晝夜輪值。
或許是因為去年的田獵大典幾日而終,又或許是睿帝自覺這也是裕年間的最後一次秋獮,無論禦史台和禮部或直接或委婉地上書,最終田獵大典的規模還是盛大非常,比去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今次田獵大典甫一開始,便再次引發王侯公卿紛紛關注議論的,居然又是在過去一年中始終在風口浪尖上的予鈞和明珠夫婦。
在睿帝壽宴之時,明珠就因為一直在孝瑾皇後身邊陪伴而被認為是予鈞有望於太孫之位的印證,而到了田獵大典當中,這位去年就因田獵大典中救了孝瑾皇後而得錦瑟宗姬封號的飛雲郞遺珠,再次時時出現在孝瑾皇後身邊,幾乎是除了最初的祭宣旨的儀式之後,便一直陪著孝瑾皇後,自然也就大半時間都在禦前。
這樣的榮寵,以前隻有被養在孝瑾皇後膝下的永璋公主及其伴讀韶華郡君才有,但永璋公主下降、韶華郡君出閣之後,就再沒有其他晚輩的皇族女眷這樣得到睿帝與孝瑾皇後的垂顧了。
隻是與此同時,予鈞卻一如往昔,獵裝輕甲英武凜然,自帝後從皇城起駕之前兩日便開始親自領兵巡查預備朝元獵場。至於予鈞在田獵大典之中的職責,也從去年的羽林營副統領協防變成了總領朝元獵場防務,自祭之後便開始直接坐鎮中帳,督理整場田獵大典,再次忙得腳不沾地。
這樣的情形維持了四五日,王侯公卿之中的流言便開始漸漸分為兩種。一種是予鈞的確是睿帝屬意的太孫人選,皇室子弟甚眾,無職任者居多,有職任者也有不少是虛銜,像予鈞這樣既領郴州軍,又握京策羽林防務者,鳳毛麟角。且軍務宮務,樣樣出類拔萃,如今玄親王尚未入主青宮,予鈞便這樣得睿帝重用,將來前程豈可限量?錦瑟宗姬先前的出身再如何有問題,郴州軍中既有功勳,昭陽殿裏也有臉麵,眼看玄親王與予鈞父子的大位之路,是穩上加穩了。
然而也有不少人的看法大相徑庭。自來上位尊者最要緊的是威儀端莊,高華自持。睿帝為九五至尊,一切庶務防務,自然都應該驅使下位之人奔走勞作。元德太子先前輔政十數年,何曾領過實任?予鈞這樣處處當先,不得什麽時候便馬革裹屍了。忠君殉國的名頭再好聽,到時候也不過是皇陵裏的一座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這樣不顧惜予鈞的安危,幾次三番叫他陷於險地,分明將來的尊位大道都不是留給他的。而且當年樓氏一族與玄親王決裂的那樣徹底,就在予鈞三月領軍出征之前,還一頓家法將予鈞打得重傷,將來一旦改換日,玄親王哪裏容得下予鈞。
至於明珠能得孝瑾皇後青眼,那也尋常的很。孝瑾皇後名義上是明家女,原先承歡膝下的永璋公主與韶華郡君又都已經出閣,那麽皇後喜歡有年輕的孫媳在跟前奉承解悶也沒有什麽大不了。有關什麽郴州軍中的功勞,明珠不過一個年輕少婦罷了,再是什麽飛雲郞之女,還能比得過弓馬嫻熟的將官們?去年田獵大典和景心靜苑的事情裏都傳出一些勇武名聲,想來也不過是花拳繡腿學的更精些,能製服一兩個敵人便叫誇大了傳出來。一個女子何能克敵建功?千裏探夫的事情是傳奇的很,隻是那也太不莊重,怎麽樣也算不上將來能母儀下的模樣。更何況還參與荊陽夜戰、協助軍醫等等,那是要跟多少外男接觸啊?誰知道在軍中到底是什麽情形?
如此流言議論種種,一時之間倒還傳不到禦前,明珠也沒有聽到多少。而予鈞忙於防務,雖然聽見下麵的人提了個大概,卻也顧不上在意。畢竟相比於這些無稽之談,要緊甚至要命的責任多的是。
直到這樣一路平安地到了秋獮的第七日上,睿帝叫明珠和予鈞稍微休息一下。予鈞警惕忙碌於朝元獵場防務自不必,明珠表麵上是在孝瑾皇後身邊承歡伴駕,實際上是晝夜保護,嚴防去年之事重演。但再如何謹慎心,為將為帥者到底是得有鬆手的一刻,總不能時時處處都事必躬親,人力畢竟是有限的。
予鈞和明珠心裏自然是樂意的,謝恩之後各自將手中的事情安排了,又為帝後營帳加強了雙倍防衛之後便一同前往九逸原策馬散步,眺望著遠處的碧空青山,笑著起去年此時初相識的往事種種。
“那時,我倒真有幾分意外。”明珠含笑瞥了予鈞一眼,“跟皇後娘娘交手之後,出來試探我的人居然是你?”
“什麽試探不試探,的這樣難聽。”予鈞單手拉著韁繩,另一隻手去揉自己的脖子,“娘娘不過是叫我去送一送你,打個招呼罷了。”
明珠順著他的動作望過去:“脖子很難受麽?韓萃是不是跟在你身邊?叫他給你揉一揉。”
予鈞看了一眼明珠:“你夫君這樣辛苦,就拿個侍衛打發了?”
“什麽侍衛,”明珠笑道,“韓萃的推拿手法可是最好的。”
予鈞立刻皺眉,帶了些笑謔:“你怎麽知道?連雲主人是不是太灑脫了些?”
“呸。”明珠啐道,“想什麽呢。不管你了。”拉韁調轉馬頭,便往另一個方向走。
予鈞立刻追上:“我辛苦了這麽多,連皇上都格外垂顧些,少夫人您就這樣扭頭走了?”
明珠並不看他,話音中微有怒意:“你自己剛才的是什麽話?江湖兒女又如何,難道就這樣不尊重嗎?”
予鈞隻是一句玩笑,卻不料明珠這樣上心,瞬間便想起了去年此時明珠曾過的話,當年明湛暉的出走到底還是因為晉王府接受不了連景璨這個江湖女子為三房兒媳,立時大悔。眼看明珠有些動氣,策馬越發快了,連忙追上前去:“明珠,是我失言,我錯了,你先別走。”
明珠冷著臉,越想越氣,雖然馬術不算太好,但一味地快些還是容易的很。予鈞加了幾鞭越發著急,索性鬆手脫鐙,縱身一躍,便直接到了明珠的馬背上。
明珠自然聽見了這動靜,也猜的出予鈞要做什麽。隻是猜出了也不能加快馬速或是攻擊他的落點,反而還稍稍勒馬,好叫予鈞穩穩落下,免得摔著。
予鈞一下便坐到了明珠身後,雙手一合,立時溫香軟玉抱個滿懷:“媳婦兒,我錯了成不成。”
明珠勒住了馬:“快下去,這成什麽樣子?”
予鈞放眼望望,原本二人出來散步就是想休息,選的便是九逸原最偏僻少人的一處,而且連日行獵到了現在,還在這邊策馬的人就更少。這時放眼望去,視野範圍內隻有碧樹青山,並沒有什麽旁人。予鈞心中暗叫一聲僥幸,雙手牢牢摟著明珠的腰並不鬆開:“我就是隨口一問,哪裏有什麽旁的意思。好媳婦兒,都是我錯了成不成?我累了這些,不隻是脖子疼,手臂和腰上都累的很,你先前要多心疼我一些的,怎麽這樣便翻臉無情了?”
明珠甩了兩下沒甩開,便彈指去點他手腕上的穴道,予鈞右手一麻,瞬間力道就弱了,但反正四下無人,索性便愈加無賴起來,右手雖然無力,左手卻攬得越發緊了,整個人便如八爪魚一樣從後麵抱住明珠:“明珠,讓我歇一會兒好不好?”
雖然明知他是故意耍賴,然而慣常清朗而沉穩的聲音裏的確有幾分掩不住的疲憊。明珠聽出了這一點,心裏瞬間便軟了,雖然彈向他左手穴道的那一指並沒有收回來,卻也沒有在之後繼續掙脫予鈞,而是安安靜靜地由他抱著,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若是有朝一日不喜歡我了,便與我直,廟堂朝局、深宮奪嫡,原先也不是我要的。江湖之大,總有我的立身之地。”
“胡什麽。”予鈞甩了甩手腕,知道明珠並未當真用勁,那兩指不過是叫他手上麻了一瞬罷了。待手上力氣恢複,便跳下馬背,又伸手扶了明珠下馬:“我先前在碧山別院,還有在你祖母麵前過的話,你忘了麽?我既然答應了你終身不染二色,又如何會有不喜歡你的一。那豈不是要出家去做和尚麽?我心裏喜歡你,敬重你,你是知道的,莫要胡思亂想。剛才都是我錯話,你若不開心,便打我兩下可好?”著便捉了明珠的手,作勢要打自己的側臉。
明珠忙向後奪自己的手:“好了,哪裏就跟孩子一樣了。”
予鈞緊了緊她的手:“就知道你舍不得打我。咱們好容易歇這半日,去那邊散散可好?”
明珠見他所指的那片林子,便是去年大家一起狩獵的那林子,林中翠蔭濃濃,鳥鳴啾啾,別有一番清幽野趣。點了點頭,便由予鈞牽著手,跟他慢慢過去散了一會兒步,隨口笑了幾句去年的閑話。
不知不覺,就過了半個時辰。兩人在林子裏走的也有些深了,便開始聽見遠處似乎有年輕男女話的聲音。
“要不要回去?”除了素來交好的韶華郡君與葉景之外,明珠其實不太喜歡跟京中的這些貴戚女眷太多來往,便低聲問了一句予鈞。
予鈞還沒回答,便聽蹄聲得得,那幾個人似乎是向著明珠和予鈞這個方向過來,林間輕風中混雜著少年男女意氣風發的歡聲笑語與談褒貶:“什麽錦瑟宗姬、日行千裏?在郴州軍中還不定如何風流快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