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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武曌 三五圖讖 三六麗華

  三十五 圖讖

  貞觀十九年的冬日。大唐異樣寒冷。


  唐帝心內明白,此次東征所傷不僅於病疾,亦於重新審視自己——高麗如此小國蠻夷,不能勝令他心甚慘然,且亦有些不自信了。回想初定東征時媚娘勸阻,更令他對這嬌豔小女子心生惕懼——這小女子現下就於軍國政事如此沉穩老辣,再十年又複何如?“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之讖言難道直指的真是這嬌豔可人之小女子麽?唐帝漫想著。


  媚娘知曉親征高麗之敗於唐帝言實係一生之最大辱。看似病癰已瘳之唐帝已有內虛之感,其精氣經此一役大傷,全然康複恐將很費時日。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天命所歸,否者何以對一小國蠻夷亦且一敗此。


  太子如媚娘般,他亦早算到唐帝此役難以建功。故與唐帝之大氣餒不同,他並不覺有甚大異處,不過一場無法勸阻之兵戈之事罷了。太子平靜一如往昔,他每日依舊遵唐帝之旨,代理軍國政務。


  政務罷則往行宮阿爺殿入侍藥膳,雖唐帝屢次勸他將息,他依舊執意此。


  仲春時節終是至了,棣棠花新發之並州行宮,柳樹葉嫩綠得媚人眼,黃鸝鳥輕啼著。宮人們依常做著宮中諸般事務,多遵太子之旨——唐帝不同往時了。太醫隻說因病——當然,太醫共媚娘皆暗下明白,唐帝是為這場大敗於高麗之親征戰事了。這場戰事,消磨了唐帝心頭倨傲之自意。也為此戰事,唐帝凡事皆不願多與聞了。


  行宮殿內常不欲起之唐帝,於並州棣棠花新發之時節,終於,起意歸京了。


  暮春,長安,大興宮。


  暮春長安大興宮些微薰暖,棣棠花早開過,亦謝過了。唐帝於大興宮殿內靜靜養疾——唐帝東征高麗之心病未平,早年疾又時起時複。雖還未至五十,然他忽地覺得,自己或許真的老了。他依前讓媚娘於殿內侍應著,時而故作無意問著媚娘於朝廷軍國政務之看法。


  媚娘沉穩應對著,本能小心地不暴露自己全部看法。點到輒止即可,所謂言必有失。況唐帝不同往,似有意探尋之。帝王心向不可不深防者。她貌似無心實則有意地小心回應著。


  唐帝性情真亦大變了,同以往咄咄逼人相比,約莫不再自信緣故,他開始變得些微謙和。宮人們若有錯犯,也大率信其所之,了了而已。故此大興宮中一時諸事皆靜。


  同此之時,唐帝以數十萬之眾,禦駕親征高麗大敗,卻使人疑其非真命所歸,有欲起大事之人了。


  貞觀二十年暮春之長安暗流頻湧。


  陝人常德玄告刑部尚書張亮養假子五百人,與術士公孫常語,雲”名應圖讖”。又問術士程公穎曰:“吾臂有龍鱗起,欲舉大事,可乎?”(《資治通鑒 卷一百九十八唐紀十四 貞觀二十年 公元646年》)一時朝中皆議。


  果然有起謀逆心者。媚娘於殿院間靜思著。唐帝以數十萬軍之眾,禦駕親征高麗大敗,自然使人心疑其非真命之主,從而有欲舉事者。術士複從側推相慫恿,至於異動,亦算不得甚奇事。隻從來為此能功成者,最要秘而不言,或於遠地謀於軍,密徐圖之。或暗附皇子國戚,結黨禁軍。或深藏己心,將才多附而謙下,謀士已依而敬恭,聲名播於海內,民心凝之以成。惟如此之者,方可以成。豈有若張亮者,方養假子數百人,遠無邊軍以依,近無禁軍可恃,朝堂上下,尚未結營,後宮皇子,亦未就並。便求占問卜,欲之以圖,真所謂誌大才疏者。然唐帝確亦才薄寡行,故有高麗大敗。所謂帝不稱君,難免臣下異心了。


  就審張亮,亮自不肯承服之。朝中大臣皆議為反,亦有獨持異議者,以為反形未具,罪不當死。然帝王家從來於此不能忍。唐帝就怒而言:“亮有假子五百人,養此輩何為?正欲反耳!”(《資治通鑒 卷一百九十八唐紀十四 貞觀二十年 公元646年》)遂定其罪,斬西市,籍沒其家三十六 麗華

  朝中固自翻覆,媚娘卻獨自於芳文殿內思及文德皇後(長孫皇後)來。文德皇後(長孫皇後)若在,朝中勢,當大不同罷。曆朝之後亦眾矣,若論心思綿密深沉,少有若光烈陰皇後(陰麗華)者——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光烈陰皇後諱麗華,南陽新野人。初,光武適新野,聞後美,心悅之。後至長安,見執金吾車騎甚盛,因歎曰:“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後漢書 卷十上 皇後紀第十上 光烈陰皇後》)

  “更始元年六月,遂納後(陰麗華)於宛當成裏,時年十九。……光武即位,令侍中傅俊迎後,與胡陽、寧平主諸宮人俱到洛陽,以後為貴人。帝以後雅性寬仁,欲崇以尊位。後固辭,以郭氏有子,終不肯當,故遂立郭皇後。”(《後漢書 卷十上 皇後紀第十上 光烈陰皇後》)

  “建武四年,從征彭寵,生顯宗於元氏。”(《後漢書 卷十上 皇後紀第十上 光烈陰皇後》)

  “(建武)九年,有盜劫殺後母鄧氏及弟?,帝甚傷之,乃詔大司空曰:“吾微賤之時,娶於陰氏,因將兵征伐,遂各別離。幸得安全,俱脫虎口。以貴人有母儀之美,宜立為後,而固辭弗敢當,列於媵妾。朕嘉其義讓,許封諸弟。未及爵士,而遭患逢禍,母子同命,湣傷於懷。《小雅》曰:“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風人之戒,可不慎乎?其追爵諡貴人父陸為宣恩哀侯,弟?為宣義恭侯,以弟就嗣哀侯後。及屍柩在堂,使太中大夫拜授印綬,如在國列侯禮。魂而有靈,嘉其寵榮!””(《後漢書 卷十上 皇後紀第十上 光烈陰皇後》)

  “(建武)十七年,廢皇後郭氏而立貴人(立陰麗華為皇後)。”(《後漢書 卷十上 皇後紀第十上 光烈陰皇後》)

  陰貴人建武十七年始得封後。然建武初年初議後位時,竟辭不就。此之因——


  “世祖因留真定,納郭後,後即揚之甥也,”(《後漢書 卷二十一 列傳第十一 劉植》)

  “建武元年,生皇子彊。…二年,貴人立為皇後,彊為皇太子,…十七年,遂廢為中山王太後。”(《後漢書 卷十上 皇後紀第十上 光武郭皇後》)

  “時真定王劉揚複造作讖記雲:“赤九之後,癭揚為主。”揚病癭,欲以惑眾,與綿曼賊交通。建武二年春,遣騎都尉陳副、遊擊將軍鄧隆征揚,揚閉城門,不內副等。乃複遣純持節,行赦令於幽、冀,所過並使勞慰王侯。密勑純曰:“劉揚若見,因而收之。”純從吏士百餘騎與副、隆會元氏,俱至真定,止傳舍。揚稱病不謁,以純真定宗室之出,遣使與純書,欲相見。純報曰:“奉使見王侯牧守,不得先詣,如欲麵會,宜出傳舍。”時揚弟臨邑侯讓及從兄細各擁兵萬餘人,揚自恃眾強而純意安靜,即從官屬詣之,兄弟並將輕兵在門外。揚入見純,純接以禮敬,因延請其兄弟,皆入,遒閉郃悉誅之,因勒兵而出。真定震怖,無敢動者。帝憐揚、讓謀未發,並封其子,複故國。”(《後漢書 卷二十一 列傳第十一 耿純傳》)

  為建武初朝中勢也——建武初,郭貴人母舅真定王楊反,郭貴人雖育子,議立後位事尚未底定。即此,郭貴人母舅反,母舅子尚得封,複故國。可見其時朝中陰貴人(光烈皇後)尚未得為均。時陰貴人縱得後位,未必不難。故深自抑。


  後朝中勢漸次翻覆,陰貴人局自有成,事方可以圖之。故見後之廢後、立後、前廷曆事之更。陰貴人此時局之見,自安之道,沉潛之術,真不可小覷者。至於陰貴人之母家兄弟——


  “(陰)興字君陵,光烈皇後母弟也。…九年,遷侍中,賜爵關內侯。帝後召興,欲封之,置印綬於前,興固讓曰:“臣未有先登陷陣之功,而一家數人並蒙爵土,令天下觖望,誠為盈溢。臣蒙陛下、貴人恩澤至厚,富貴已極,不可複加,至誠不願。”帝嘉興之讓,不奪其誌。貴人問其故,興曰:“ 亢龍有悔。夫外戚家苦不知謙退,嫁女欲配侯王,取婦眄睨公主,愚心實不安也。富貴有極,人當知足,誇奢益為觀聽所譏。”貴人感其言,深自降挹,卒不為宗親求位。”(《後漢書 卷三十二 列傳第二十二 陰興》)

  所謂愚固自如陰興者,竟以“人當知足,誇奢益為觀聽所譏”與陰貴人言。史家之(陰)“貴人感其言,深自降挹”語,亦非的論也。


  夫“人當知足,誇奢益”雲雲皆尋常小戶人家之所言,小家求小富,固必如此。然此之語豈陰貴人之”至於時局之更、固當仁不讓者”所宜聽。若陰興之小富即安者,又豈能解底定邦國人之所見。陰興固自愚者也。


  建武初,陰貴人初辭後位時,陰興於何處有何言哉?以陰貴人建武年間之審時度勢,退之為進,取舍諸道,豈隻知論”奢益”之陰興能明者?竟以陰貴人“人當知足,誇奢益為觀聽所譏”。陰興不知陰貴人之內慧深識、見時局之當仁不讓,亦誠世間之可笑人也。似陰興此等者,隻宜為村人也。


  至於己身麽——入宮已經數載,既未承恩子嗣,複未升遷得位。再十年又自如何?媚娘不覺心下有些黯然。


  芳文殿外,風微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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