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4 章 第二零四章 出奇制勝
女帝對陸止,深覺惋惜。
一個能長長久久在司禮監站穩腳跟的人,必定是謹小慎微,厚積薄發的人。陸止根基尚淺,便這樣主動衝到火焰最明亮的地方,主動受萬人的煎烤。
也許他會就此折沒在這一劫上,也未可知!
若真是如此,便是白白折損了一位大好良才。畢竟有辦事能力的人很多,但是有能力又忠心的人,卻是鳳毛麟角,折損了這一個陸止,她不知道要再耗多少心血,才能再選到這樣一個寶貝。
女帝思及此,忽然有些想笑。
陸止真的只是將他自身放在火上烤嗎?他難道沒有將她這個皇帝,一起放在火上烤嗎?
她若是捨不得他死,便會儘力保他。就這一條,便能讓他省去多少後顧之憂,有多了多少周旋的機會呢?
陸止一直安分守己,清正自律,事事都以她為先。
然而為了他的師父,他也還是和她動起了心思,用起了謀划。
她早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任何聰明人,都有自己的打算,都不可能永永遠遠,只做一個完全受人擺布的棋子。
只是她原本設想的,陸止會這樣做的時機,是在許久之後,為了保住自身的利益地位,與司禮監其他人互相傾軋爭鬥的時候。沒想到,陸止提前這樣做,卻是為了師徒情誼。
雖然衝動了一些,不夠老成了一些,但是是為了這樣的緣故,倒似乎也讓她覺得更欣慰一些。畢竟站在權利的頂峰處,不是誰,都能為了一份過往情誼,甘冒此險的。
女帝的指尖微微敲在膝頭,此刻的心情極為複雜。
一方面,她知道那個完全任由他掌控的陸止,即將從此消失。另外一方面,她又期待看一看,這個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輕內臣,能夠在這場波詭雲譎的鬥爭中,留存多久,是否真的能活到最後。
陸止的入局,將會讓這一場爭鬥更為複雜,但眼下,似乎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
女帝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沉沉地掃視過在場的朝臣們,待所有人都變得安靜下去時,才將目光重新集中到陸止的身上,沉緩且威嚴地道:「眾位愛卿所言,都有道理。」
「不過朕以為,有時候為了『致勝』,恰恰需要『出奇』。方才有愛卿說,案子似乎涉及閣老的公子。若是如此,誰去查,能真的服眾呢?」
「若不管是誰去查,都會引起爭議,不如就選一個最可能受到非議的人領銜調查。就算為了平息悠悠眾口,領銜的人也必定會全力以赴,查清真相。」
女帝說罷,不給任何人反應與反駁的機會,便直接道:「朕便准陸止所言,即日起,由陸止領銜調查通政使司翰林互毆一事,以及由此牽涉進來的大小案件。內閣、司禮監共同票擬,推選協同調查此事的人選,擬定之後,即刻送到御前。」
說罷,一揮衣袖,便起身離開了偏殿。
在場眾人看著女帝離開的背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的目瞪口呆,茫然無措。
朝臣們眨眨眼睛,看向跪在殿中,叩拜謝恩的陸止,都是有點發懵。
今天他們是來幹什麼的來著?
是要藉由順天府衙的案子,掀開蓋在蘇家一事上面的蓋子。
現在蓋子掀開了嗎?
似乎是掀開了。畢竟陛下已經准許陸止領銜調查了。
但是調查的是蘇家的事嗎?
不是,調查的由頭,是去查翰林們打架的緣由。至於那件案子,還牽扯著陸懷,這要想扯到蘇家上面,還要費一番功夫。
那還要進言,讓女帝改主意嗎?
恐怕再進言,倒會適得其反。現在不管怎麼說,也是撕開了一條實實在在的口子了。與其去和女帝為難,不如去難為陸止!
所有朝臣們交換了一番眼神之後,便都心照不宣地重新打好了主意。
李華和王圓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卻是各有心思地看著對方,微微地笑了笑。
李華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往值房走,經過陸止身邊時,本想雲淡風輕地朝陸止笑笑。
然而盯著陸止看了半天,都還是沒有那個氣度。嘴角僵得跟被釘子釘住了似的,怎麼也抬不起一絲一毫。
他是結結實實地,被自己從未真正看起的陸止,狠狠地擺了一道。
從來在司禮監內,謹小慎微,不多言,不多語,一心老老實實為皇帝辦事的陸止,看著不像有什麼翻雲覆雨的本事,更不像有什麼深沉的心機。
可是今天在大殿之上,陸止是大放異彩啊,招招都精準的要命,招招都是一招致勝!
一跪一言,就廢了張錦禮,打亂了所有人的安排和謀划。
再一言一語,就直接搶了他籌謀已久的領銜調查之位。一招釜底抽薪,用得得心應手,直接將形勢來了個徹徹底底的乾坤大調,不僅置之死地而後生,還多掙了一分在女帝心中的地位。
高啊。他娘的,真是高啊!
牛逼,比他還牛逼!
他李華看著陸止進的司禮監,看著陸止升的秉筆太監,就是沒看出陸止竟然是一個能和他一爭高低的人,竟然是個最能威脅他的人。
他真是恨啊!
恨不能能有什麼八寶乾坤境,讓他嗖一下穿回陸止被調入內書房的那天,他直接找個由頭,就把陸止打發出去弄死才好!
省的一下子走眼,留下這麼個勁敵,養虎為患!
「哼。」李華盯了半天,也只能僵著嘴角,勉強地卷出了一個笑容來。
而後便面色僵硬地帶著小跟班,朝值房走去了。
現在領銜調查的位子,已經被陸止搶走了,他必須等把自己一條戰線上的人,安插到協同調查的位置上。一會兒在值房,和內閣又將是好一場明爭暗鬥!
王圓看李華壓著一身的火氣,風風火火地走出,也連忙走到陸止身邊,小心翼翼地攙著陸止,將陸止給扶了起來。
此刻王圓看著陸止,眼裡,心裡,全都是敬佩,全都是嘆服。
真是人才啊。比李華牛逼多了的人才啊!
就李華的手段,和陸止今天露出的這一手比,可是差遠了啊!
陸止可真是深藏不露!三言兩語一番話,竟然就掌握住了朝局乾坤。就算蘇閣老程閣老今日在此,只怕也不過如此。
或者,他們也做不到陸止這個地步。
王圓此刻深為遺憾,自己今日方知,陸止竟是個這般有手段的。若是早知道,他們兩個結成一股勢力,那他在司禮監的日子,必定更如魚得水許多。
而且他提攜了陸止,對陸止有恩的話,來日陸止扶搖直上,他也跟著沾光不是。
王圓本身就沒有強出頭,做老大的勁頭,他還是更喜歡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大樹底下好乘涼。
此刻更是極為看好陸止,雖然也知道陸止後面將要面對一重又一重的難關,但莫名地對陸止信心十足,仍是希望能與陸止有個過得去的好交情。
他這一扶,極盡誠意。
陸止卻沒有露出半點聲色,對王圓明顯的示好與禮讓,並沒有表現得受寵若驚,也沒有一點大驚小怪,只是一如往常一般,謙敬地躬了躬身,對王圓道謝:「多謝王公公。」
王圓看他如此坦然自若,沉穩有度,心頭不由更加喜歡,露出那彌勒般的笑容,右手藏在左手下,暗暗和陸止比了一個大拇指,對陸止低語道:「陸公公,高啊!您可真是真人不露相。」
陸止微笑不語,轉身去扶還跪在地上,全身都微微發抖的呂朝宗。
呂朝宗抬起頭,才發現來扶他的是陸止。他眼淚鼻涕淌了滿臉,不好意思地連連低頭。
陸止遞上手帕,以只有他二人能聽到的音量對呂朝宗道:「呂公高義,徐公若泉下有知,必當瞑目了。」
呂朝宗接過手帕擦了擦,在陸止的攙扶下站起來,目光極為複雜地盯著陸止,兩次欲言又止。
他一直對陸止很有印象。陸止面貌高潔清雅,氣質端方高華,談吐斯文,舉止有度,不像宦官,卻似文士。
每次來翰林院傳旨,或傳口諭,都是公事公辦,進退得宜,對再清苦的翰林都是禮讓有加,就像一個沉實厚道,與世無爭的謙謙君子。
可就是這樣的陸止,此前在大殿之上,三言兩語,便讓張錦禮陷入萬劫不復。似乎,也算準了他會鋌而走險,甘作偽證。
他做偽證,此時心間依然狂跳不止,手心、背後,全是后怕的冷汗。他終於為同鄉好友報了仇,此刻心間熱血澎湃,恨不得趕緊找個空曠的山野,仰天放聲長嘯。
可同樣是鋌而走險,同樣是大獲全勝的陸止,此刻看起來卻是全無異樣。
一個剛剛經歷了那麼多的人,這麼短的時間內,卻能恢復到如此鎮定,如此平靜,這份氣度與城府,真真是深不可測。
呂朝宗並不是迂腐的人,就算陸止用了他從前從未見過的心計手段,更利用了他。但他依然感謝陸止,給了他這個機會,能夠親手為同鄉好友報仇。
這對他比什麼都更重要。
他想提醒陸止小心,可是面對有這樣心計城府與手段的陸止,提醒的話,他又感覺說不出口。
他那些同僚同門,商量怎麼對付陸止,怎麼對付陸懷、搞倒蘇黨的時候,他也在場過。經此一事,他倒是覺得,更該清醒一些的,是他那些同僚與同門了。
而且,他畢竟是翰林文士,似乎也不該完全站在陸止那一邊。也許,有些話就算說了,陸止也未必信他。
而此刻,此地,也並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呂朝宗思及此,便只是借著將手帕還給陸止的機會,借袍袖遮掩,重重而快速地握了握陸止的手,慎重道:「陸公公,小心。」
隨後便轉身離開了。
段方庵見呂朝宗匆匆離去,也轉身朝殿外走去,經過陸止身邊時,盯著陸止上下瞧了瞧,輕輕捋了捋鬍子,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城外,清修小院。
陸懷跳上地面,很快,佛像也漸漸重新擺正。
陸懷看著室內並無二致的陳設,心頭卻有恍如隔世之感。
都送走了。真的都送走了。
他轉過身,心頭一陣愴然,差點將他的淚激了下來。
陸懷快速地眨眨眼,強壓下那股衝動,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自己的屋門。
床上,唐正延依然在昏睡。
陸懷換掉濕衣,將燈芯撥亮,雙手合握,坐在桌邊。
床上的唐正延也在囈語幾聲后,幽幽地轉醒。
室內暗沉,只有桌上,亮著一盞小燈。
唐正延的頭腦昏昏沉沉,勉強支撐著自己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