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隱文:句芒夜會
漠東青龍山?句芒穀
千百年來,青龍山被漠國代代國君封為禁山。凡漠國子民,生人一律不得進山,死者則葬於山中。由山腳至山巔,循生前家族官階地位依次而葬。
而設禁的原因,卻並不是山岩荒禿堅利,山路奇陡難行,也不是山中有無數魂靈安葬,神聖不可侵犯。青龍山千年來被漠國國君下令全國禁入的真正緣由,卻要從一種名為壅心草的植株起。
傳聞數千年前,漠國始祖便是發源於這青龍山脈。
上古時有火降臨世間,燒盡飛禽走獸,焚盡穀粟米糧。將原本歲物豐美,萬綠蔥蘢的青龍山脈燒得寸草不生,山石凸現。漠國始祖不得果腹,饑荒疫症,幾近滅族。漠人民風古樸,信仰虔誠,破釜沉舟下召集全族方術異士,歃血設壇祭神朱雀。果見第二日青龍山灰褐色的岩皮之上,長出無數青嫩仙草。
漠人大喜,深感恩,全族以此草為食。服食仙草之後,隻覺吐納輕鬆,氣血大通,原來仙草竟有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奇效。漠國舉國大振,從此山下遷移,開墾荒原,土木興兵,百年內成為一統中原南疆的強大帝國。
然而才剛走上複興之路的漠人,卻發現服食過仙草開疆擴土的一代人老去病故之時,屍身竟會在心髒停跳的同時化為飛灰飄散,遁於無形。聽聞此訊的漠王大為驚駭,深感當年先祖暴殄仙草不敬神靈,引發怒。遂令舉國再不得入青龍山,並賜仙草“壅心”之名,以示禁忌。
在此之後,漠人勵精圖治,齊心強國,卻再未有一人踏足青龍山半步。
轉眼千年,漠國已是南疆疆土最大的國家。其山川城池,物產豐美,漸漸引得北疆各部蠻夷覬覦。不過數年,已成群狼環伺之勢。漠國人口雖多,千年來卻隻重視詩文賦藝,發展農桑土木,疏於操練兵防,邊境防護。如今引得它國忌憚,分而攻之,竟然節節敗退,不堪一擊。
漠王恍然悔悟,下令全國飼馬鑄鐵,加賦征兵,卻已是後知後覺,為時晚矣。眼見國力驟減頃頹,城池連連失守,危難之時,有方士鼓動權臣進諫漠王重開青龍山,勒令兵士將領服用壅心草,以此大幅增強兵力,以解燃眉之急。迫於情勢,漠王猶豫再三之下終於決定背棄先祖遺訓,千年後再度開山取草,交由方士製成丸藥,發於所有士兵服下。
果不其然,此法立竿見影,潰散的漠兵一夜之間變得龍精虎猛,勢不可擋。
在漠國人海戰術的強攻之下,眾蠻夷紛紛落荒敗北,自此再不敢進犯。然而,重得安定的漠國君主卻仍然心有餘悸,隻恐大戰再起。朝堂之上,群臣激辯三日三夜。第四日清晨,詔書頒布下——
一則漠國戰後國力空虛,人才凋零。須培育文士之餘,兼之發展軍力。男必投身習武從文,女亦鑽營醫藝耕織,舉國勤勉,不養閑人。二則仰上古遺風,青龍聖山應重新封山,依舊尊為禁山,國人身後遷葬山中,受神神恩,佑後世子孫。但漠人須複食壅心丸舊俗,每年定期由朝廷按人口發放,以強國本。
詔書即下,舉國嘩然。百姓人人皆道那壅心丸雖能催生肌膚,卻也食人魂魄,是神朱雀對漠國先祖的警示。戰時迫於家國安危,兵士不得不用。如今萬裏臣服,太平盛世,斷斷不可再用此為禍世間的妖物。
即便百姓物議如沸,奈何官府依法行事,若有抗旨一律鎮壓。皇室公親,朝臣武將又大力推行,身先士卒毅然服草。久而久之,一場不大不官民之爭也自然而然的平息下去,草草數筆載入大漠通史,隨歲月洪流而去,再無後人考究……
滄海桑田,雲過千年。
今夜的青龍山巍峨依舊。山中植物的匱乏加之千年的禁令,使得青龍山鳥獸絕跡,唯餘夜風中陡峭岩壁上幾株萌黃色草瑟瑟搖動。
不知什麽時候,山頂竟被雷劈出一道溝壑,鬼斧神工竟越裂越大,寬可築村,深至地表。也不知是何人,何時,用何種方法下入穀中,在這空曠穀底居隱,開荒搭房,挖池耕地。雖與世隔絕,卻也清幽寧靜,自給自足。
若是完完全全孤身一人,此刻卻也有了不速之客來訪——清冷如霜的月光下,萬丈山岩的兩壁上每隔丈許便有一道長約一人的深口,似乎來人以步步嵌石之法,以巨大兵刃打入岩身,階階而下,直至穀底。青龍山岩得日月精華滋養佇立萬年不倒,岩質早已堅固得猶如鋼鐵一般。足見來人內力深厚,世間少有,其兵刃神威破勢,鋒若金剛。
一陣清風卷起,穀底蘭香縈溢。白衣老者身量奇輕,蜻蜓點水一般從岩壁輕巧旋身,落地而下,無聲無痕。他隻略望了望這生平第一次見到的穀底奇觀——不過柵欄院,樹下茅屋,池塘遊魚,蘭茵飄香而已。與他之前所想,似乎大有不同。
他凝神垂首片刻,會心一笑,平緩了急促的氣息,輕輕撣落衣上灰塵,寸步不移拱手施禮,白衣翩躚一言不發的在月光下融成了穀中一片光影浮動。
茅屋內,紙窗映出的人影似乎隨著燭火搖曳,微有晃動。又一陣夜風,窗內燭影突然閃爍瞬即湮滅,風住之時,屋內主人已翩然而出,卻未帶動竹門半分響動。身法之快如暗夜疾風,雖不見其人,影已隨風至。此等神技,縱是老者一生浸淫江湖,見遍奇術神功,亦是相顧愕然,歎為觀止。
他卻並不敢直視主人,暗暗壓下驚愕,隨著黑雲寸寸遮住月光,將自己的身軀一分分向下躬去。
主人不過將眼睛從老者身上掃過,便舉頭望向峽穀上頭一痕狹的際。
她輕揮衣袖,卻見黑雲立時消散,清冷月色再度撒入穀底,亦撒在二人身上。
老者悄聲抬眼,卻見主人原長了一副普通婦人麵孔,正定定望著半輪明月,似有出神。通身布衣,亦不過尋常農家人裝扮。然則,卻不失俊朗風姿,神仙儀態,自有一派清冷不可侵犯的氣韻。老者愈看愈癡,口中不覺喚道:“青龍神君……”
那婦人收回目光,再度望向老者,目光微亮,綻出一個極祥和寧靜的笑容,亦答道,“仇翁。”
“神君安好,擾了神君清修,老兒…實在慚愧。”老者再度一揖,愈發俯下身去。
婦人笑得寧和,卻未搭言。隻是再度昂首,望向岩壁上一排破口,目光由上到下,停至距穀底地麵十丈之高最近的破口,上麵嵌著一柄巨大的紫銅雙頭長柄淬金偃月刀,大刀一頭深深嵌在岩壁中,而另一頭大刀鋒側卻鏈著百煉鋼索,索鏈極長,鏈至另一側岩壁,鏈到盡頭竟有另一把一模一樣的雙頭大刀,兩柄大刀牢牢嵌在壁上,繃得中間鋼索筆直不動,橫於穀中。
婦人微微頷首,卻始終未有一言。
“神君恕罪!隻怪老兒技藝不精,破壞了神君居所。”老者言語中盡是羞愧之意,“若是容兒,想來…必不至此。”
“容姑娘的輕功,的確當世無雙。她多年來來往這句芒穀,為你我二人傳遞消息,每次都不見有半分氣息不穩,就連衣裙都蹭不到一絲塵汙。隻是江湖代出人才,容姑娘又是仇翁從一手栽培,年華正盛,青出於藍,您又何必自慚自謙呢。”
婦人似乎察覺到了老者心事,語氣放得愈發輕柔,“隻是今日,卻又為何不見了她,而是您老親自前來呢?”
老者似是被問中心事,言語一滯,已是止不住的發抖。良久才重新平複了心緒,“這也是老兒今日漏夜叨擾神君的原因,容兒她…被教主帶走了……”
“什麽——”婦人一驚,語氣微沉。“此事當真嗎?”
“已經兩個月了……”
“平白無故,朱雀怎會突然有這麽大的動作…”婦人沉吟片刻,再度望向老者,聲線一如神態,輕柔慈和,“可是她為你我奔走之事露了破綻,讓朱雀起了疑心?”
“怎會呢?教主常年遊曆,不在教中。句芒穀被神君設下結界,根本無跡可查。容兒輕功又好,往返句芒穀與陵光山時間從不超過一日。這其間的消息傳遞又是她親身而為,從不假手她飛岩旗旗眾……”
老者極力壓抑慌亂焦急神色,望向婦人的老邁雙眼卻又充滿了乞求,“老兒苦思不得…實在是無路可行,這才冒昧前來,請神君出手相助,救那孩子一命!”
“仇翁言重,你我已是百年深交,放眼世間,我身居穀底五百年,又能得幾位如您一般的友人呢?何況容姑娘被朱雀帶走,且不論她是仇翁情如親女一般的關門弟子,單這幾年她奔波涉險,在朱雀眼皮子底下為我傳遞消息。我心中,實在感激欽佩。如今她身處險境,想必多半與我有關,我又怎會置之度外,不管不顧呢?”
老者望著婦人泛著漣漣波光的明澈雙眼,無端平複了心緒。仿佛在那雙澄明如星的眸間,蘊含著無盡使人心安的神奇力量。
“仇翁莫要著急,我們先理清頭緒。畢竟容姑娘在尾教身居高位,事務繁重,一言一行都影響頗大,何況一連兩月不見蹤影。朱雀冒著飛岩旗群龍無首的風險帶走了她,那就必是緊要的大事。在他看來的緊要之事,必定與江湖武林,南北朝堂有關。仇翁不妨靜心想想,最近尾教可有什麽動作?而這外界下,又是否有任何細微變動呢?”
月色如霜,穀中縈溢著甜沁沁的蘭草幽香,教人心氣平靜。兩人都安靜下來,細細思索著每個細枝末節的線索……有風盈穀,拂過上空百煉鋼索之時,發出蕭蕭瑟瑟的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