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死裏逃生
那紅衣女子何曾如此窘迫,頓時怒目圓睜幾欲噴出火來,眼見段冥又欲擲劍,她如何能容他故技重施,一聲怒吼,我驚恐的看到她再度猛地一劍向前砍去,正是適才將我擊敗的霸道招式。
隻見一道耀目的金黃劍氣與段冥的侓慛劍同時呼嘯飛出,空中相擊之時,後者錚的一聲被猛地彈飛出去——
“——歸螢心!”
月光下被彈開的侓慛劍旋作一團綠圈,徑自呼嘯著向我的方向飛來。我連忙用手護住腦袋,卻聽一聲鈍響,再睜眼時,卻見侓慛劍已然落下,鋒利的劍刃泛著清幽光芒,深深插在距我雙腳不過三寸的雪地上。
驚魂未定之際,隻聽那頭紅衣女子又一聲暴怒狂嘯,手上一揮,耀目的金黃劍氣再度脫劍而出,直衝段冥。段冥失了配劍,腹腿上又接連負傷,加之適才乍見那驚人的成型劍氣愣住了神,一時哪裏還有閃避之力。
眼見將要中招,迫不得已唯有將雙臂叉在前胸護住命門。嘭的一聲悶響,我的兩隻手臂遽然傳來火燒般的劇痛。卻見段冥已然被那淩厲無比的劍氣打飛出去,重重落地連連滾了幾圈,直至我的身前方才停下。
“呃…”
段冥渾身是雪,因為劇痛,臉上在這寒冬暗夜中竟沁出一層冷汗。他的身體因為乍受重創而微微抽搐,卻仍然掙紮扭動著向我的方向爬了過來,“歸螢…你怎麽樣!”
“——段冥!”聽見段冥呼喚自己的名字,我的身體霎時便生出幾分氣力,即刻便心疼萬分的向他爬了過去,“段冥…我沒事!你傷得要不要緊——”
“不用擔心我!歸螢……”段冥終於再度摟過了我的肩膀,卻因為壓到傷處疼得麵目扭曲。“我,我一定會保護你——”
“——不要!”但見段冥顫抖著又要去撿侓慛劍,我急忙拖住他的腰絕望道,“段冥…別再硬拚了——此人武功遠在你我之上,你再如何拚命也沒有用的……”
“便是打不過她,我也要拖她一拖!”段冥因動作太猛引得連連咳嗽,竟嘔出一大口血來,“歸螢你快跑,能多快就跑多快,最好在我失守之前跑回刈州城裏,快——”
“你在什麽啊!段冥!你拚了命的救我護我,大難臨頭我又豈能棄你而去!”我激動的抓著段冥冰冷的手道,“何況你我乃互融之身,要活便一起好好活,要死也要死在一處才是啊!”
“我終究與她無冤無仇,大不了向她討饒,總有生路可尋…”段冥氣息已然微弱至極,仍自強撐著身體目光堅定的看著我道,“——可你…你是她要的人,你與我不同……聽我的話,趕快跑吧,趁我還有一息尚存,回到刈州城,回到桃銷樓——回去了就安全了,氶鉞氶斧也會全力護你——”
“——誰她可以走的?”
心髒幾乎漏跳一拍,我和段冥乍聞此言俱是大驚,不約而同抬頭望去——眼前殷紅一片幾乎掩住了漫的素白月光,那紅衣女子無聲無息間竟已不知何時移到了我們身前。
心中悲懼交加,才欲高呼,眼前又是一黑,卻是段冥彈坐起來,一把將我擋在了他寬厚的身軀之後。
“前輩今日究竟為何苦苦相逼,這般不肯放過!”段冥傷得實在太重,雙膝一軟便直直跪倒在那紅衣女子麵前。然而他仍舊不肯癱坐在地,隻是以一雙明澈的悲慟目光對著強敵,“今日罡風旗的兩位旗主若真有什麽不測,你可知會有什麽後果?我保證你會被全下的尾教弟子追殺,一生一世都不會好過!”
“子,我敬你武功不俗,適才已經多番相讓。隻是尾教在江湖何等地位,你怎麽敢拿你罡風旗旗主的名號在此欺世盜名!”紅衣女子懶懶抬手,將一寸凜冽劍鋒抵在段冥抖動不止的下巴上,“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麽立刻滾開,今後江湖上,不準對任何一人提起今日之事;要麽留下以血祭劍,陪這個女人一起下地獄!”
“不要!你要殺的人是我,何必牽連他人——”
“——歸螢不必求她!”段冥厲聲喝道,仍舊顫抖的挺直脊梁怒視著眼前的紅衣女子,“你也過,你我生死與共,原也是逃不掉的!今日她既舍得豁出自己餘生安定來取你的性命,我便先隨你一起上路,來日且等她下來陪咱們便是!”
“段冥!”
“——好子,倒真有三分骨氣。你既願意陪她,我今日便成全了你!”紅衣女子連聲冷笑,顯是已被段冥激怒。隻見她緩緩抬起金黃長劍,一雙碧幽幽的詭異雙瞳凶光畢露,“你既不怕,便是你先上路——受死吧!”
“——不要!”
紅衣女子運足氣力將那金黃長劍直直刺向段冥靈蓋,我通身的血液似是瞬間沸騰起來——眼見劍鋒距離段冥隻剩一尺,我的身體突然劇烈一震,腦子霎時變得空白一片,雙腿猛蹬,我猛的躍起,縱身將段冥撲入懷中。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我看見了少年明澈雙眼中幾欲盈溢的錯愕,恐懼,不可置信的驚喜。
還有令人心碎的哀涼……
時間似乎靜止在這一刻,世界變得空無一物,唯有段冥的身體在我懷中真實而劇烈的伏動著……
一秒,兩秒,我緩緩睜開緊緊閉起的雙眼,感官漸漸恢複回來。
機械而遲疑的回轉頭去,觸目所見是一片紅斑點點的茫茫雪地上因我躍起而脫落的貂毛大氅;
不遠處暗黃一塊,似乎是我那塊自段冥走後便一直配在身上的,適才不心跌落一旁的石蟒骨;
再往後,便是距我後腦勺不過半寸的金黃長劍冷厲的劍鋒;
順著劍鋒往上看去,卻是紅衣女子一雙瞳孔劇縮的碧綠雙眼,此刻映著慘白月光顫抖不已,愈發顯得她整張麵孔乃至整個身體僵硬得仿若石化一般。
“歸螢…!”
到底是段冥最先反應過來,連忙一把將我重新攬回身後。他用手輕輕撫了撫我額間的碎發,寫滿擔憂關切的眼神已然勝過萬千言語。
來不及話,他有些笨重的轉回身子麵對著紅衣女子,雙手卻仍自如護雛的大雁一般大展開來,就像是怕眼前那適才突然收招的紅衣女子回轉過神來,繼續在我身上補刺一劍一般。
“你……”
“——她,她怎麽會?”紅衣女子的麵紗一動未動,便如一灣平靜無瀾的血色湖泊,然而她的聲音卻如她此刻的瞳仁一般顫抖得愈發厲害,“她到底是什麽人!”
“什麽…”段冥有一瞬的癡怔,隨即反應過來忙道,“不是同你過,她正是我尾教罡風旗旗主,溫靈大人!”
“可是!——怎麽會……”
“旗主前些日子曾受我教教主之命去做一件凶險至極的任務,之後便身受重傷,甚至喪失了…喪失了一部分的記憶。”
段冥有些心虛的結巴,但見眼前的紅衣女子仍是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並未對自己適才的話起疑,便繼續虛張聲勢道,“今日是你撞大運,若是等旗主大人恢複了十層功力,隻怕屆時你便半點便宜也占不到了!”
聽了這話我心裏便開始不安的打起鼓來。
段冥實在不是一個謊能力高超的人,他自以為這樣可以恫嚇敵人。殊不知那紅衣女子並非善類,唬不住不,就怕反倒激出其殺人之心,動了趁我尚未恢複功力先下手為強的念頭。
若是此刻便將我與段冥在這僻靜雪山之中秘密結果了,豈不省去來日被全下罡風旗死士圍追堵截尋仇索命的麻煩——如此想著,心中便愈發忐忑。
我難掩懼色抬眼望向紅衣女子,卻見她臉上驚容依舊,一把長劍舉得分寸不移,徑自通身僵硬,便如叫人點了穴道一般。
見此情景,段冥亦是納罕,不由自主微微側首,與我交換了一個驚疑不定的眼神。許是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段冥張口又欲再,卻被我以極度微的動作拉住了衣擺——
“歸螢?你——”
“——素聞尾教罡風旗‘紅香綠翠’兩位旗主一雙神劍屠遍江湖,武功舉世無雙。今日看來,當真是謠傳無稽了。”
紅衣女子終於再度開口,適才眼中的驚愕神色,已然換作了冷冰冰的慍怒和輕蔑。她突然向後退回半步,手腕一扭便將耀目的金黃長劍收回身後。
她微微閉起雙眼,似是迫不得已要去做什麽完全不可接受的事情一般沉沉呼了口氣,隨即再度向我投來她那一貫陰森淡漠的詭異目光,沉聲冷道,“你們兩個廢物都能做尾教的一旗之主,當真可笑。江湖多有隱世高手,今日閻王不願收了你們去,來日也總會有人來取你們的性命,取你們的旗主之位而代之!”
“我們既有本事爬上這個位子,自然也有本事守住它。”我勉力顫聲冷笑道,“這原是我教教內之事,便不勞閣下費心了。”
紅衣女子不再搭腔,隻是在肅殺寒風中最後對著身前已然虛弱不已的段冥和我冷冷一笑。隨後兩袖一揮,使出輕功飛向夜空,仿若月光下鏈月雪山中一隻赤紅的嗜血蝙蝠,短短一瞬飛出百丈,消失在了黑土官道的盡頭。
“——呃……”
段冥負痛低哼,腿上再吃不住力道,噗通一聲笨重的摔回到了地上。從臉色來看他已經極度虛弱,隻是礙於我在身邊,這才勉力撐著,做出一副可以堅持的輕鬆神態。
“段冥!——你怎麽樣……”
我上前想要將他抱住,卻因動作過急牽扯出下腹陣陣劇痛。
這痛楚著實邪門,那金黃劍氣明明並無實體,打在身上亦無傷口留下。隻是就像一尺利刃嵌在身體裏,中劍之處皮肉僵硬,觸之便劇痛難忍,運行內力流經附近經絡更是痛不欲生。簡直就是一條噬人內力精氣的吸血毒蟲,直要熬得人真氣盡失,力道全無方才罷休。
我實在動彈不得,負痛倒在雪中抽搐不已。身體裏已經沒有足夠的真氣維持體溫,我能夠清晰的感受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這冰雪地的黑夜裏急速消耗。別起身走回刈州城,便是爬到段冥身邊,哪怕喊一聲救命的氣力也沒有了。
“歸螢…你怎麽了,快醒醒啊!”我模糊的聽見段冥氣若遊絲卻又堅定異常的聲音從身邊不遠處傳來,奈何眼皮和喉舌早已被冰雪凍僵,實在是睜不開眼,也答不出話了。“——歸螢你不能睡,來——我扶你起來,我們必須快走,必須快點回到桃銷樓裏才行!歸螢…歸螢你不能再躺在這裏了,再這樣下去我們會被凍死的……”
眉心傳來陣陣麻木而濕潤的溫暖觸感,是段冥的手,不,他的手早已經被凍僵,不會有這樣的溫度。是嘴唇,是他在用自己的嘴唇溫暖著我的額頭。
我想要睜開眼睛,想要伸手去捧住他俊秀的臉。然而周身卻似千鈞重拳打過一般麻木不已,唯有傷口隱隱向大腦傳來跳動的隱隱痛覺。
段冥還在不停的呼喚,他呼在我臉上的溫暖氣息變得越來越微弱而緩慢,蒸氣在額間凝結成無數細的冰晶,變得冰冷而不適。
恍惚間,我聽見段冥的呼喚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為細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是什麽人在雪地上艱難的匍匐爬行;又像是在雪地上匆忙的翻找著什麽東西。
“段…段冥?”
我竭盡全力從喉間冰凍的空氣中擠出尖細虛弱的聲響,然而卻沒有得到回應。
我的聽覺完全喪失,一片混沌的寂靜中,我感受到自己最後的一絲溫度也終於消逝而去。身體似乎變作了輕盈的塵埃,由著狂亂寒風的吹拂,漸漸融入在這一片純白色的茫茫雪野之中。仿若那一場夢境——飛旋;飄零;接近;錯過。
直至最後,散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