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侍人
展昭就在赤王府住了下來。心中雖有些忐忑,不知那耶律宗徹用的什麽法子將他這個大宋三品護衛合理地留在契丹,留在他這座王府府邸。但幾日來聆風別院的確風平浪靜,宛如世外桃源,除了小戚經常過來找他閑話家常,別的就再也看不到一個外人,連耶律宗徹也不見蹤影。
難得的閑暇,讓展昭將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丁月如身上。或許由於曾經種種苦痛經曆,無論他如何示好、親近,月如都有些怕他。或者說不是怕他,她怕的是除耶律宗徹外的所有男人,哪怕連小戚那樣半大不小的少年站在麵前,也會讓她瑟瑟發抖。平日她不是蜷縮在角落發呆,就是始終回避所有人的視線,日常問的最多的一句便是“王爺去了哪兒”。可見當初耶律宗徹將月如救出火坑定是用了非常手段,讓一生淒苦的她牢牢記住了自己的大恩人,如水上浮萍,緊抓著那莫須有的依賴。
直到第五日,聆風別院終於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第一位訪客。那是個長相頗為精致的青年,雖及不上小戚,但也是萬裏挑一的好樣貌。年約十七八歲,漢人打扮,身著繡有墨蘭圖案的罩紗長衫。一頭黑發隨意披散,竟比尋常女子都要長,烏黑亮麗得就像一卷墨色的綢緞。舉手投足自有一股惑人的風情於不意間流轉出來。他斜依在門框旁,神色不善陰惻惻地盯著屋裏頭的兩人,看到展昭正親自喂丁月如吃食,嗬護備至,他終是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我當王爺新看上的是個什麽人,模樣也不過如此。竟還有心思照顧旁的女子,膽量倒是大得出奇嘛。”
展昭淡淡瞥過去,沒有立刻搭話。他早已感應到此子到來,隻是不知其所為何事便未主動理睬。此刻這青年講話古怪刻薄,敵意十足,展昭自也不能當做充耳不聞。
“你是何人?”
少年身旁一個容貌姣好的婢女立刻上前不無得意道:“這位乃是王爺最寵愛的薑公子,你一個新進王府的侍人還不趕緊過來拜見?”
展昭眉頭緊緊蹙起,他雖想到了什麽,卻覺荒唐,遂不敢確定反問:“什麽侍人?”
那薑公子像是聽到這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一般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跨進屋去,悠然晃到展昭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忽而邪魅一笑,伸出兩指想要輕挑展昭下巴。展昭瞳孔一縮,目透精光猶如利箭瞬間迸射,手腕一翻並指點中薑公子腕上麻穴,接著大力將人揮開。碗被重重放到桌上,碗裏的湯勺激跳著咣咣作響,展昭起身的速度不緊也不慢,但神情中的不快已攀升至頂點。
薑公子沒想到這“新人”反應如此過激,尤其當那人玉立而起,身姿挺拔,頎長偉岸,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度發散出來,連閱人不少的他都被駭得連退數步,忘了去揉發麻酸脹的手腕。眼底閃過一絲惱色,不消多久,初時的詫異憤怒逐漸被冷笑所取代。那薑公子刻薄道:“功夫倒是不錯嘛!看來王爺不但口味變了,還轉了性子,竟迷上訓烈馬了。怎麽,莫非王爺到現在都還未曾讓你侍寢?”
“滾!——”
爆喝引動體內血氣一陣翻湧,展昭胸膛起伏不定,氣結到聲音都變了調。雖說先前已經多少有些猜出所謂侍人暗指什麽,但真當對方“侍寢”兩字出口,那種滅頂的羞辱感,讓他內心怒意翻騰有如巨浪滔天,磨折著近乎發狂。
“居然敢叫本公子滾?好大的膽子。沁碧,殺了他!”
薑公子身後另一個寡言婢女突然走了出來,她麵無表情摸出纏在腰間的長鞭,便朝展昭劈頭揮了過去。展昭羞憤當頭,毫不遲疑一把淩空抓住,反客為主,掄鞭反掃,逼得對方隻有倉皇招架的份。兩人功夫本就相去甚遠,展昭連湛盧都不屑拔出,隻用了三招便讓那叫做沁碧的婢女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對手。若不是展昭看在對方是個女子,手下留情,她早就敗得徹底了。
兩人你來我往,鞭影漫天,爆響連連,卻將身旁的月如嚇得花容失色。她噗通跪倒在地叩首連連:“是奴婢的錯,奴婢的錯,求求你不要打我,不要對我那樣。”展昭見狀大驚,忙棄了纏鬥,轉而將月如拉起護在懷中,試圖安撫於她。月如卻似受了刺激,不依不撓,拚命掙紮,弄得展昭又要對敵又要顧她,一時左支右絀,全無辦法。
薑公子本來看這新進府的家夥不僅性格剛烈,點子更是紮手,正自心煩不知如何對付。此刻瞧出那發癲的女子是對方軟肋,眼中頓時凶光大盛,喝令道:“攻那女人,不必留手,打死勿論。”
“是。”沁碧領命再次欺身而上,鞭子舞得虎虎生風。
展昭為護月如反遭掣肘,一不小心衣袖被鞭風劃破,所幸未有傷及皮肉。月如被這連番的襲擊嚇得越發失常,她歇斯底裏大喊大叫,見掙脫不開,忽然一口狠狠咬住擋在身前的展昭左臂。
喉口發出一聲悶哼,眉心亦緊緊皺起。展昭怕傷了月如不敢強行叫她鬆口,隻得忍耐著任她撕咬。誰想就在此時,三點銀光混在鞭影之中先後而至。展昭攜著月如連退數步,一邊右手生花連連探出,於瞬間夾下兩枚幾乎同時射到的銀針。餘下第三枚正對月如眉心而去,展昭再要去截,竟被月如一把抱住唯一能動的右手,壓根無計可施。危急關頭,展昭隻得咬牙抱著月如一個旋身,用自己後背擋下殺機。
“叮”得一聲,沒有等到即來的痛楚。當展昭再度回轉過來,隻見那最後的銀針被一枚做工精巧的金葉子打落在地,而不遠處小戚正一臉氣急敗壞地朝此處飛掠而來。
“薑長生,你這混賬東西!想死,小爺今日就成全了你。”叱吒在口,小戚一躍丈許高,掄起拳頭便狠狠往薑公子臉上砸去。所幸沁碧回防護主及時,雙臂交錯擋在前麵承下小戚的全力一擊。隻聞清晰可辨的骨裂之聲,沁碧痛得一聲慘叫,雙臂垂落兩側便再也動不了了。
薑長生沒想到小戚全不留手,竟真的想要滅殺自己,嚇得慌忙討饒大叫:“戚公子,別衝動。怎麽說我們倆個都應該聯手才對,你又是為何發那麽大的脾氣?”
“和你聯手?”小戚一臉不屑冷笑:“你算什麽東西,也有資格與小爺我聯手?老實告訴你,他們兩個是小爺我要保的人,敢動他們,便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小爺我要了你的狗命!”
薑長生費解極了,繼續挑撥道:“這個宋人可是王爺的新歡,聽說王爺近來對他很是上心。不但為他求來上古神兵巨闕劍,更向可汗表明要留他在赤王府中長住。戚公子,別怪長生沒有提醒過你,你若再不警醒點,怕是要讓這宋人將你府中第一公子的位置搶去了。”
“小爺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哼,好心當作驢肝肺。我們走!”薑長生見小戚暫不動手,便領著自己人灰溜溜地走了。留下小戚一臉為難地望著神色晦暗的展昭,一時不知該怎麽解釋。眼見月如已咬得口角溢血仍不鬆口,他擔心之餘顧不得那麽多,上前想扼住月如後頸迫她鬆開,卻被展昭攔下。展昭無奈搖了搖頭,知道對於此時的丁月如用強反而適得其反,說不定會激得她越發嚴重。手臂雖痛及不上心痛,尤其是望著那與月華如出一轍的容貌,負疚感益發深重,心中自責著若是自己早日尋到她便不會讓她變成今日這個模樣。
就在此時,耶律宗徹突然疾步進來,見此情形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大步上前來到丁月如麵前命令道:“丁月如,鬆口!”
丁月如見耶律宗徹到來頓時有些激動,早忘了繼續撕咬,立刻鬆口撲到耶律宗徹懷中,喜極而泣道:“王爺您又來救我了,奴婢就知道,隻有您是奴婢的神主,奴婢隻信您。求求王爺,讓奴婢回您身邊好不好?就算您要奴婢的身子,奴婢也……。”
“夠了。”耶律宗徹一把捂住丁月如的嘴,有些尷尬地望著此刻正怒目瞪視著他的展昭。當他注意到對方被咬得傷痕累累的左臂,心頭微震,竟難得流露一絲關懷。“你怎麽樣?還好吧?”
展昭尚未開口,小戚已經忍不住罵起人來。“好個屁!你倒是把那個瘋女人治好了再交給展昭啊。這也罷了,那個薑長生怎麽回事?你不是讓溫嶺守著聆風別院,怎麽會放那臭不要臉的騷狐狸進到這裏?”
嘴上罵罵咧咧,手腳也不慢,不等展昭反應,已粗魯地一把撕開衣袖。當看到前臂上咬爛的皮肉以及斑斑血跡,小戚狠狠咬了下唇,眼中透著股心疼。他像小狗一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展昭,哀怨極了,倒叫展昭有些啼笑皆非。他忍不住摸了下小戚的頭,安慰道:“放心,我沒事,看著有點嚇人,其實是小傷。”
“小傷也得治啊。也不知那女人的瘋症會不會傳染。”恨恨回頭瞪了丁月如一眼,嚇得月如縮進耶律宗徹懷中,連頭都不敢抬了。小戚一邊給展昭上藥包紮,一邊喃喃抱怨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有你這樣的姐夫,做夢都要笑醒了。”
“姐夫你是別想了。不過展某自小是家中獨子,倒是很想要個弟弟。”
看著聽懂弦外之音的小戚露出一臉燦爛開懷的笑容,他的神思便似穿梭回到故國——那個他經曆了太多的皇宮大內。曾經那位萬人之上的官家也曾以其赤子之心深深依賴著他,也總是對他笑得如此陽光燦爛,讓他被依靠的同時不由生出嗬護幼弟的憐惜。可自從那人對他萌發不堪的念想,所有兄弟之情、朋友之義都仿佛變了味道,叫他沒了章法。
世人都隻道他心堅誌定,性子剛強,誰又明白他掩在空虛內心下情感的匱乏?隻要一遇上感情,平日再是多智的他都沒了主意,隻會一味逃避罷了。也許,他會答應耶律宗徹留在契丹,還有一點原因是因為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去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