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死而無憾

  街頭有彈唱的藝人,看起來像是個失意的中年人,胡渣拉碴,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席地而坐,抱著把吉他,彈奏著ShtTripHome。


  很老的曲子了,最早是由JoshuaBell演奏的,孟庭之聽過小提琴版本的,卻從沒聽過吉他版本的。


  曲子旋律依舊好聽的很。


  輕輕的,連綿而平緩,帶著點傷感與懷舊,有兒時姥姥哼唱的歌謠的輕柔。


  他靠著欄杆靜靜地聽著,待指尖星火明滅燃到盡頭。


  這首曲子的的中文譯名是《回家的路很短》。


  回家的路很短,可是他的家在哪兒?

  他從前以為家應該是一間平凡簡單的屋子,一盞暖黃色的燈光,一個她而已。


  而如今,她不在他身邊。


  將煙頭摁滅,扔在路邊的垃圾桶裏。從大衣口袋裏拿出錢包,取出一張紙幣放在歌者的吉他盒子裏。


  歌者對他點頭致謝。


  “很好聽。”他用純正的德語誇讚他。


  錢包夾層裏滑出一枚硬幣,滾落下來,在地麵上旋轉著,終於在一雙皮質的深咖色高跟鞋前停下。


  他一愣,這雙鞋子,太過熟悉。


  他順著鞋子往上抬頭,便見著了那張熟悉的臉,他日思夜想的那張臉。


  她今日穿一件茶青色的薄絨外套,裏麵一件寬鬆的刺繡素色A字裙,長發並未束起,隻是放下的,隨風飛舞。那張臉蛋素淡得很,未施粉黛,因為天氣寒冷而微微泛著紅。


  一雙水眸裏倒映著他的樣子,欲語還休,似有千言萬語。


  鄒沫看著孟庭之,雙手插著外衣口袋,吸吸鼻子,才說,“好巧啊。”


  她說得勉強,拒絕承認自己跟了他一路。


  從洛杉磯到蘇黎世,她一路跟著他,看著他回他們在蘇黎世的家,看著他獨自一個人抽著煙望著手機樣子頹廢,看著他神情寂寥地走在蘇黎世的街頭,看著他靠在欄杆上,對著漫天星空,笑意溫和地說好。


  她終於是忍不住,忍不住出來找他。


  他沒說話,隻是瞧著她,沉沉地瞧著她。


  良久,他伸出手,把她擁入懷中。


  依舊寒冷的早春的蘇黎世街頭,他緊緊地擁著她,怕這是夢境,他稍一不留神,她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良久,他沙啞著聲音靠在她耳邊問,“怎麽會突然來這兒?”


  “老天爺怕你半路病死了也沒個人救你,讓我來巧遇你的。”她用手撐在他胸口上,將兩人的距離拉開,嘴上凶巴巴的,說著些負氣話。


  她是怨他的,怨他武斷做事,一意孤行,打著為她好的旗號,想要瞞著她,獨自一個人度過這餘生的時間,他自以為是地對她好,害她帶著個肚子跟著他一路。


  孟老爺子的意思是,再讓他傷心幾天鄒沫再出現的。


  可是她是舍不得的,她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心像是被密密麻麻的螞蟻啃噬著,她怎麽舍得他再傷心上幾天。


  她愛他,她隻能繳械投降。


  他聽到她說“病死了”這話,微微一愣,才苦笑著問,“你都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孟庭之,我若現在還不知道,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我?然後哄我去把孩子流了,你好擇個佳期離開人世,離開前再教我些另覓夫婿的好辦法?”她嘴上不饒人,又拿出了伶牙俐齒的本事來。


  他一時間竟然不知怎麽說,他在商場上那樣巧舌如簧,長袖善舞,在她麵前,也成了個毛頭小子,隻知心底紛亂,不知如何表達。


  “沫沫我我隻是想為你好”他閉了閉眼,頹然地說。


  “為我好?”她嗤笑一聲,直直地望著他說,“孟庭之,你可知道,我是從小到大經曆過許多生死離別的事情的人了,我現在想來我最怕的事情,是我愛一個人,而不能陪著他過完這一生。就算你不能陪著我過完我這一生也罷,我也要陪著你,過完你這一生。我們是交換過戒指,喝過交杯酒,民政局裏簽了字,父母親也同意了的夫妻,從你娶我那一刻開始,你的餘生便交由我來打理,任何人都休想拿去,包括你自己”


  她說得霸道,仰著頭,不讓眼淚流出來。


  他卻覺得,這是他聽過的這世界上最溫暖的情話。


  她在感情上一直是強勢的,他退一步,她便進一步,逼得他再無路可退。


  從十幾年前的嶺城那場雪落盡時,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便注定了這一世的糾纏。


  月老的姻緣線怕是圍著他倆繞了好幾圈,再也剪不斷,理不清了。


  從她十四歲麵容疲倦而局促不安眼神卻倔強清透地出現在他生命裏,到她現在站在他麵前,霸道地宣布他的餘生時間全由她打理。


  便是注定了的,逃不過,也躲不過。


  他,甘之如飴。


  鄒沫看著他一雙黑眸裏自己的映像,摸摸了通紅的鼻尖,聲音帶著鼻音,眼底積蓄了淚水,將落未落,“我問你,你叫我放棄孩子,瞞著我你患病的事情,將我推離你的生活,你可後悔這樣做了?”


  他看著她眼眸帶水的樣子,心底一歎,知道今生遇上她,便是他的劫數,他隻能就此沉淪,別無辦法,罷了罷了,他也不想身後事如何了,就算擔上自私的名頭,他也想就這樣自私下去。


  生命的最後一分一秒,他都想與她分享。


  “後悔了,很是後悔。”他清潤的聲音在空曠蘇黎世的街頭顯得是那樣好聽。


  他笑起來。她也笑起來。


  兩個人眼眶都泛紅,偏偏笑得歡暢。


  他認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沫沫,我這一世能遇到你,便是死而無憾”


  她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睜著一汪水眸看著他,另一隻手輕柔地撫上他清俊的臉龐,額頭,眉目,鼻梁,嘴唇她輕輕地撫摸下來,像是要把他牢牢記住。


  隻是她幾天前在醫院見著他時就想這樣做的了,她想撫平他皺著的眉,她想好好看看他。


  這是她的人。她在心底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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