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當小轎子旁邊焦慮等待的小拂,看見這位從未有過功業上的一國之相總算出來時,是搖搖晃晃的,這才停住來回踱步的腳。
“老爺?”
匆忙向他奔來,也是在她剛扶上他的那一刻,他再也堅持不住,小丫頭力不從心的扶住轟然倒下的偉岸身影,已經驚慌不已。
“老爺!老爺!您這是怎麽了?”
倒下的明相,卻還是沒辦法回神,更沒辦法接受壓到頭上的一切。
這些年不是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不是不知君心莫測,不是不知女兒在外麵究竟受了多少苦,心裏究竟有多苦,可一句[忠君報國,矢誌不渝],讓他選擇了忽略全部,隻認為隻有全心全力,老天定不會將他那點小小的心願給潑滅。
……
“知道今天我為什麽會選在天香樓最好的位置為你設宴?”
今天在天香樓上[女兒]臨走之前,他突然問她。
[女兒]雖然有一刻間的茫然,畢竟是個聰明的孩子,起碼神態間讓他無可挑剔。
“知道!父親心意,女兒銘記在心,絕不會再讓父親操心!”
……
他給了別人警示,自己何嚐不是那個曾經被困在“囚音閣”裏的女子一樣的命運?
不是一死了之,便要永遠被束之高閣。
上不得,下不了!
自己愚忠一生被束縛也就罷了,可女兒呢?她有什麽錯?不過是生為他的孩子,不過是在那個時辰來到這個世上罷了,怎麽就不能容她了?
“老爺!您千萬不能有事呀!”
耳邊女孩子嗚咽的哭叫著,恍惚間讓他回到十幾年前,那時的女兒還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孩子,病的不成人形,痛的“嗚嗚”呻吟,可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聽過她哭喊的聲音,那天他第一次意識到,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女兒與別人家的孩子,有多大差別。
“她究竟怎麽了?這麽痛都不哭一聲,這孩子,會不會是不會哭?”
當時的大夫是個年過花甲發虛發白的老翁,他還沒想著要給自己的孩子去求醫問道,老翁回他說。
“沒有孩子是天生不會哭,她這樣,應該是習慣了,孩子都是極具靈性的,若她意識到,哭也無法減輕她的痛苦,甚至沒有人在她身邊伸手,久而久之,她便不會選擇哭了!”
一句“習慣”,讓他再也不敢麵對病痛中的女兒,甚至為了避免麵對她看陌生人的眼神,他曾一度外調,不歸家,當他偶然知道,或許有人可以醫治被多少名醫判了死刑的女兒時,他毫不猶豫私下發下消息,若能將醫聖帶來見他者,賞銀千兩。
當時他為官不過四品,加上清正廉潔,一年俸祿也不過其他官員的一個零頭還不如,那是他為官多年積攢下的,以及大家閨秀的亡妻剩下的嫁妝,加在一起的家底,最後還是有人將消息傳到醫聖耳裏,醫聖是自己到他跟前的,沒有人要他那點微薄的賞金,醫聖也是在看過女兒後才決定要帶她走的,他沒有任何反對,隻確定了她一定可以活著,他便真的放心了。
沒有人知道,當他看到十二歲的蒼白少女,站在他麵前管他叫爹時,他是怎樣的心情。
不在身邊時他甚至已經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女兒在外麵,當她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雖然她十二歲的身骨遠比正常十二歲的孩子嬌小很多,甚至認不出她是十二歲的孩子,那種天生的血緣聯係,還是讓他顫抖的丟了手中的書,當他激動的想要上前抱她時,她一句“你是我爹嗎?”,問的他啞口無言。
後來一直在她與他有限的相處時間裏,其實他一直是小心翼翼的。
這麽多年,他從未再娶,勞心勞力隻為君上的那紙信約,他給她請最好的嬤嬤學習大家閨秀該有的禮儀,送她到最好的文學大家那裏讓她識詩書,懂琴藝,讓她在外麵忽略的全補回來,修身養性,總想將她培養成最無害,最可人的大家閨秀。
可他在外麵放了那麽多年的女兒,畢竟不是一般就在深閨裏養著的女兒家,教她再多,囚困她越久,她要掙脫的心勁兒就越強,最後她完成他要求的全部目標後他不得不再次看她離家出走,一走就是幾個月,甚至一年半載的,他這個父親,她似乎是放在心裏的,但是起不到任何約束作用,尤其再意識到他想言而無信一再誓言的時候,甚至根本不想再看得他。
他有時甚至想,自己埋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些是不是她都知道了?他這個父親對於她來說就是個透明的,沒有任何秘密,看透他了,所以他說什麽她都能第一時間把握最準的時機。
他和自己的女兒玩心眼,從她回來玩到她出嫁,如今才發現,原來都是徒勞的,女兒的命運他改不了,自己的命運也改不了,或許年紀輕輕的女兒早就知道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是個有信仰的人,而她的信仰顯然不是和他一條路上的,若說他最後所指望的就是上麵的那位網開一麵信守若言,女兒顯然更相信自己,雖然他真的不知道,她究竟哪裏來的自信,讓她一個小姑娘敢冒這麽大險?
或許,她壓根什麽都不知道?隻是一個任性妄為,在外野慣了的孩子?
無論是哪一個,他都不覺得自己的女兒要為自己的忠義送上性命,他可以勞碌一輩子,可以為自己的誌向鞠躬盡瘁,唯獨不能奉上自己這唯一的女兒,這個,摯愛唯一留給他的骨血!
可是為何連他這麽點卑微的心願都不能容許呢?究竟是哪裏錯了?為何自己所追隨的那個人,會因為那麽荒唐的理由做出這種殘酷的事?他怎麽會相信,自己那連皇宮都不願靠近的女兒,能夠摧毀他一手建立起來的王朝?
哪裏出錯了?還是自己根本就什麽都不知道?
易府的那個若不是自己女兒的話,自己的孩子究竟在哪裏?他的欣兒究竟跑到哪裏去了?或者他們將自己的女兒帶到哪裏去了?
他的女兒,現在究竟在什麽地方?
“老爺!老爺!快!快去請大夫,快去叫人呀!”
小拂慌亂的催促著,四人的小轎兩個轎夫匆忙離開去叫人,而她懷裏一日間蒼老許多的老人,隻是喃喃著不清的字眼,死死的望著漆黑的夜空,似乎就這樣,永遠也無法合上眼睛,又像是,他伸著的手,像要抓住某些東西,終究夠不著的樣子。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老爺!老爺……”
陷入這個漩渦泥沼,身邊再多的呼喊也聽不見了,小丫鬟小拂抱著地上無法起來的主子無力哭著,身邊跟來的轎夫見此情形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麽辦,偌大的宮門前,隻有主仆四人無助的手忙腳亂。
那天晚上,很久很久,附近的人們甚至都聽見女子無助的哭喊,可是宮門前的事誰也不敢管太多,所以轎夫敲了好多門都沒人應,最終三人隻得合力將人抬上轎子送到較遠的醫館才算了結。
那之後的第二天便傳出明相爺病危,生活不能自理的消息,皇宮派出一撥又一撥禦醫都無法治愈,回複的最好消息是慢慢調理,或許還有機會恢複。
明相這病來的又急又猛,甚至毫無預兆,有人說明相大人是積勞成疾,一朝發作便不可收拾,有人說是明相大人遇刺的,還有部分稍微知道點情況的說是受到刺激才成這樣的……
無論哪一種說法,明相大人不能再為國為民了是事實,皇帝在親自探明後,無法,隻得將他的職務暫且分配手上其他閑散的官員處理,自那天起,明相府遣散部分家丁侍女,隻留下幾個仆婦老人,緊閉宰相府大門,謝絕見客,聽說就連易家親家公帶著媳婦上門都被攔下了,攔門的老管家給出的理由很勉強,卻很理所應當的樣子。
“相爺說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小姐已非相府的人,沒理由讓小姐跟前受罪,請親家公親家母見諒!”
……
相府從那開始,隻有固定的幾個仆役,還有給老相爺治病的老大夫出入,再也不負曾經的門庭若市,書香繁華。
事過不久,消息傳至關外負責監視長安動靜的東臨尹手中,其他人在得知長安情況後本能的盡一切可能銷毀到手的消息,堵絕在鐵甲軍傳開,就連明英在無意中得知明相的消息也是隱忍淚奔,絕不出口。
這消息,便怎麽也沒傳到最該知道的人耳中。
這天辛兒又在小院中曬太陽,這天又隻剩她和無聊的隻能睡大頭覺的師侄東臨尹在一塊,東臨尹左右在指尖翻轉著小小的紙卷,猶豫再三,貌似無異的問辛兒。
“哎!你有沒有想過回長安看看?”
辛兒很意外他會問這個。
“怎麽突然問這個?還是長安發生了什麽有關於我的事?”
他忙搖頭。
“不是!我就是突然想到,你好像從來沒有想家的時候?我這樣的沒有家也就算了,你好歹還有個父親。”
她的回答很混球,可是深一想,又好像很理所應當。
“我的父親呀!準確的說更像是這個國家百姓的父親,對於他們,我這個女兒在他心目中永遠是最輕的那一個,在沒有到他的生命大限之前,我想他是不會舍得讓自己倒下的,更沒時間想我這個女兒究竟過的怎樣,當他想到的時候,或許又是在我最不需要他的時候,對於這樣的父親,你說有事沒事,我幹嘛想他那麽多?隻要不是要命的事,基本上我和他兩個世界,沒啥關係!”
東臨尹第一次學會無聲歎息。
“是呀!”
他很同意她最後的罵個說法,隻要不是要命的事,應該,不是要緊的吧?
這樣疑慮著手上卻已經將指尖的紙條握在掌中,瞬間成灰。
對於現在表麵好像沒什麽問題的她而言,他也不例外的認為,還是不要再考驗她的承受力的好,怎麽著,也得一件一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