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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少時舊夢(一)

  我最終還是敲開了將軍府的大門,是家宰秦牯替我開的門。四兒之前在百裏府時隻同我說他在家鄉生了一場重病,卻沒告訴我他蒼老衰弱成了這個樣子。


  秦牯的臉色蠟黃,麵頰上長出了很多深褐色的斑點,以前花白的頭發已經變得雪白,挺拔的背也已經傴僂了。


  “家宰,你身子都還好嗎?現在可有吃什麽藥?”我跟在他身後進了後院,擔憂地問道。


  “我沒事,貴女不要掛懷。人老了就是這樣,病不起了。”他回過頭來衝我笑了笑,“將軍在書房等了一天了,貴女快點去吧!”


  “嗯。”我跟著秦牯一起加快了腳步,“四兒的大哥可回來了?”我想起四兒之前說家宰的長孫被人拉去當了兵,孫媳也跟人跑了,現在秦國的戰事已經了了,想來應該已經回家。


  “回來了,可前幾天在城樓又被人射死了。”秦牯咳嗽了兩聲,聲音沙啞黯然,“還好屍首是全的,讓人運回老家安葬了。這也算是回家了,起碼以後不用擔心他出征到他國,身子也回不來。”


  寧做故鄉鬼,莫做異鄉客。家宰悲痛的聲音裏,夾帶了一絲欣慰,而這絲欣慰卻讓我更加難過。在這樣的亂世,白發蒼蒼的老人隻求兒孫能留一具全屍,歸葬故裏。兒孫滿堂、生活安泰,對他們而言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將軍就在裏麵,貴女快進去吧!”家宰行了一禮後便退下了,我在門口脫了鞋子,理了衣冠,深吸一口氣,打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四角的樹形鳳鳥頂燈座已經點上了燭火,伍封和以前一樣捧了一卷書簡斜靠在案幾上,見我進來了,他抬首輕輕地問了一句:“你回來了?”那神情仿佛我隻是剛剛送蔡夫子出門,現在要進來陪他讀卷,扯他說話聊天的。


  我在伍封身前跪坐下來,頷首低聲道:“後日,我就要和趙家的人回晉國了。”


  “這麽急,我以為你會想回來多住幾日。”他神情一窒,端坐起身子,想要再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隻得胡亂地把案幾上攤開來的書簡卷了卷堆在一邊。


  房間裏一時變得很安靜,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麵對麵坐著。


  書房靠南的窗子開著一條小縫,夜風從外麵嗖嗖地鑽進來,吹熄了案幾上的一點燭火。我起身默默地關上了窗,又取了一小截引火木重新點亮了那盞陪了我多年的跪俑豆型燈。“你當初——為什麽要騙我?”我吹熄了手上的引火木,望著木枝頂上那一炷嫋嫋升起的青煙輕聲問道。


  “因為我沒辦法看著你的臉,告訴你我的決定。”伍封低垂著眼瞼,睫毛在他的眼窩下投出兩片半圓形的陰影,顯得他此刻的臉更加蕭索。


  “你答應過我,隻要我及笄之前心意不變,就許我永遠留在你身邊。如今我心意未變,你為何食言了?”


  “我……”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這些問題我在心裏藏了很久,你先聽我說完。”我往前挪了一步,深深地看進他的眼裏,“你十年前救下我,待我那般好,為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拉攏權貴,左右朝政?你說的所有話,做的所有事,為的可是讓我心甘情願地嫁給別人,為你所用?”


  “你便是這樣看我的?”他望著我,臉上是一種幾近絕望的神情。


  “你不用再騙我,你和叔媯見麵的那一晚,我就坐在梨花樹上。”我一想起當日在樹上聽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心中頓時升起一團火來。這火燒紅了我的臉,也燒紅了我的眼眶,“從始至終我都是你手心裏的一顆棋子,一顆養了十年卻在最後關頭出了錯的棋子。我不僅讓你前功盡棄,還逼得你把自己心愛的女人送進了公子府,把親生兒子留在邊關受苦。我……”我說道最後已哽咽難言。


  “小兒,你是在恨我?”伍封站起身走到我麵前,雙臂一環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裏,“對不起,讓你聽到了那些話……那不是真的,你從來都不是棋子,你是我的一顆心,我承了剜心之痛才決定讓你嫁給公子利,你走了以後這裏便是空的……”


  “不!不要再騙我,不要再用好聽的謊言騙我!”我嘶喊著,拳打腳踢,瘋了一般掙出他的懷抱。


  “阿拾……”他的眼角濡濕一片。


  “你說你要給我一個家,你掀掉了我身上的硬殼,拔掉了我的尖刺,可你為什麽不要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阿拾,我又是誰?”我癱坐在地上,把許久以來壓抑在心裏的痛苦一口氣全都傾倒了出來。


  伍封緊緊地抱著我,緊得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骨頭:“如果恨我能讓你覺得好受些,你就恨吧,永遠不要原諒我。”


  “告訴我為什麽?告訴我你的原因。”我抽泣著抬起頭來。


  他伸手擦幹我的眼淚,脫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輕聲道:“你現在可還願意聽我給你再講一個故事,我的故事?”


  我喜歡在屋頂上聽故事的習慣,是從小養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會變成一個大火爐。晚上如果悶在房裏,不到半刻鍾就會膩一身的汗。於是,伍封就常常帶著我到屋頂乘涼,講天下間正在發生的故事。這些故事對於有心者來說,是秦國收集的各國情報,對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來說,卻隻是單純的故事。


  伍封講過很多人的故事,魯國的孔丘,齊國的陳恒,衛國的南子,吳國的孫武,他甚至還同我講過趙無恤的父輩、祖輩,但惟獨沒有講過他自己。


  夜的寂靜籠罩在雍城的上空,月亮躲在雲層後麵幽幽地向大地投射出清冷的光線。深秋的夜晚透著寒意,屋頂上降了露水坐上去有些冰冷,卻恰好緩解了我此刻的燥熱。


  我像個久病不愈的病人,在焦急地等待著醫者口中的判決,手心不斷地有細汗滲出,一顆心恐懼不已,但又帶著視死如歸的勇氣。


  “我是楚國人,我的祖父是楚平王的太子太傅,我的父親是伍氏的宗子伍尚。”伍封幫我攏了攏衣襟,淡淡說道。


  我知道他與伍子胥之間的關係不簡單,但從來沒想到他會是伍尚的兒子,伍子胥的親侄。


  “伍氏一族自曾祖父起便輔佐楚王治國行政,世受倚重。但三十年前楚平王受佞臣費無忌的挑唆拘禁了我祖父,他們還以祖父之命為要挾,想要設計將我父親和叔父騙回都城一同剿殺,以絕後患。”伍封的眼睛裏有兩簇暗火,即便他極力隱藏自己的仇恨,但回憶起當年突如其來的災禍,仍舊抑製不住內心的憤怒。


  “你父親為什麽沒有和你叔父一起逃走?他明知道回去就是送死,楚王是不會放過你爺爺的。”


  “父親自然知道這是楚王的奸計,但他是伍氏的嫡長子,他不忍心讓年邁的祖父一人赴死,他也不能在伍氏一族慘遭滅門後一個人苟活。他不像叔父,能斬斷一切牽絆,隻靠著滿腔仇恨活下來。他的心太軟,他放不下的人太多,如果不能一起活,那便隻有一起死……”


  當生和死擺在麵前的時候,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選擇生。


  伍尚回到楚都後很快就和父親伍奢一起被楚王殺害了,二人死後,楚平王還下令滅了伍氏滿門,不管是白發老嫗,還是繈褓裏的嬰兒,通通都沒有幸免。這也就是為什麽伍子胥當年帶著吳軍攻入楚國時,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挖出楚平王的屍骨鞭屍三百,因為他積攢了十幾年的仇恨需要一次發泄,即便他的仇人已經死了,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當年是伍子胥救了你?”


  “父親死前把我交給了叔父,叔父投奔吳王闔閭之前把我寄養在了齊國,後來我才輾轉到了秦國。”


  “那叔媯?”我遲疑了許久才說出了這個名字。


  “父親在世時讓我與陳侯的庶長女定了親,後來伍氏遭難時我隻有兩歲,本以為這樁婚事就此作廢了,沒想到十三年後孟媯知道我沒有死,就帶著妹妹叔媯到齊國來找我,履行了她父親當年對伍氏許下的承諾。我當時雖然人在齊國,卻要時時刻刻逃避楚國刺客的追殺,她們兩姐妹跟著我吃了很多苦……孟媯十六歲時因為難產死在了從齊國到秦國的路上。”


  “那孩子活下來了嗎?”


  “孟媯懷的是一對雙生子,男孩活下來了,女孩沒過幾天就死了。”伍封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看著我,“阿拾,我救你的那一年,如果那女嬰沒有死便和你一般大。當時,我將她係在胸前,可前方林子裏埋伏了弓箭手,當胸一支火箭,我沒有死,她卻再也哭不出來了。她的身子著了火,林子裏的刺客又衝出來砍殺,我隻能先把她放下,可回來時,她已經燒成了黑乎乎的一團。阿拾,她是我的女兒,可我甚至還沒有記清她的樣貌……”伍封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前,仿佛那死去的孩子還係在那裏,身上插著一根熊熊燃燒的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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